第1章 春逝,羽化成殤我記得陽光。還有那本《昆蟲記》的重量。它壓在我左臂彎里,
書脊硌著皮膚,封面微微翹起一角——我借出的第三十七本書,法布爾寫的,
講的是蝴蝶如何從蛹中掙出,用盡力氣展開翅膀,迎接第一縷晨光。那天早晨,
我站在圖書館門口,風穿過梧桐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影。我低頭看了看表,
七點四十三分。還來得及在上班前,去花市買一束鳶尾。然后是剎車聲,
尖銳得像某種昆蟲振翅的極限頻率。貨車沖過來的時候,我沒有尖叫。身體僵住,
像被蛛絲纏住的飛蛾。《昆蟲記》飛出去了,在空中翻了幾頁,紙張嘩啦作響,
像一群受驚的蝶。我最后看見的,是書頁上一幅插圖:一只藍紋蝶停在蒲公英上,翅膀張開,
仿佛在微笑。再睜眼時,我躺在一朵向日葵上。六條腿在風中抽搐,細若蛛絲,
卻承載著整個世界的重量。我的身體輕得不像實體,像一片被風吹走的紙,
又像雨后未干的霧。我試圖抬起手——可我沒有手了。我低頭,
看見兩對翅膀攤開在花瓣之間,藍紋蜿蜒如舊時裙角的刺繡,邊緣卻染著暗紅,
像是干涸的血跡。我認得那顏色。那是我倒下時,裙擺撕裂處滲出的血,
順著人行道的裂縫流進下水道。我死了??晌矣只钪?。以一只蝴蝶的身份,
在春天最溫柔的時刻,墜入最荒誕的噩夢。風一吹,我差點從花蕊滑落。
本能驅(qū)使我展開翅膀,想飛??傻沓林氐孟窠噶擞晁乃榛ㄈ?,
每一次顫動都牽扯著體內(nèi)某種陌生的結(jié)構(gòu)。我猛地躍起,方向失控,
一頭撞向頭頂?shù)牟AА斑恕币宦晲烅懀袷庆`魂撞上了棺蓋。我翻滾著墜下,
翅膀折出一道細微的裂痕,體液從關節(jié)處滲出,透明微黃,像極了那天腦后汩汩流出的血。
蝴蝶不會哭。但我們能痛。我蜷縮在泥土邊緣,
復眼將世界撕成上千個重疊的碎片:一片花瓣是無數(shù)光點的拼圖,
一滴露珠里藏著扭曲的天空,而遠處晃動的人影,像極了那輛貨車碾過斑馬線時的殘影。
我抖得厲害,六足抓不住地面,像人類臨死前的手腳抽搐。然后,我聽見了腳步聲。緩慢,
規(guī)律,帶著某種詭異的節(jié)奏。像是有人在哼童謠,聲音低得幾乎融入風里,
可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針,扎進我殘存的記憶?!靶『剑w呀飛不高,剪了翅膀呀,
就不會逃……”他來了。銀光一閃,從花葉間隙掠過,像刀鋒劃過水面。
我屏住呼吸——如果蝴蝶還能呼吸的話。我拼命往花心鉆,絨毛刮過花蕊,
金黃的花粉如雪崩般撲落,迷了我的復眼。我打了個滾,滿身狼狽,像被春天嘲弄的殘骸。
他蹲下。黑布鞋,褲腳卷起,露出粗糙的腳踝。他的手伸過來,戴著白手套,指尖微微顫抖,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興奮。他撥開花瓣,像翻動一本舊書頁。我死死貼住花莖,不敢動。
他的目光掃過一只死蝶,輕輕拾起,對著光看了看翅脈,低聲說:“完美標本。
”他不是采集者。他是獵人。他清點著溫室里的蝴蝶,像在清點祭品。
每一只藍紋蝶都被他用鑷子夾起,翅面朝上,仔細端詳。有幾只已經(jīng)被剪去一角翅膀,
靜靜躺在玻璃盒里,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信徒。我聽見他自語:“太美了……太美就是原罪。
”風忽然停了?;ǚ蹜以诳罩?。我感覺到他的視線,緩緩移了過來。就在我顫抖著想逃時,
他忽然停步。他蹲下,離我不過一寸。白手套緩緩抬起,卻沒有抓向我,
而是輕輕拂開向日葵邊緣一片垂落的花瓣。他的動作近乎溫柔,
像在翻動某本珍藏多年的相冊。可那雙眼睛——灰褐色的,
干涸得像枯井——卻死死釘在我翅膀的右緣。那里,一道不規(guī)則的暗紅裂痕蜿蜒而下,
像是被什么尖銳之物撕扯過,又凝固在重生的瞬間?!斑@只藍紋……”他喃喃,
聲音低得幾乎被風吞沒,“翅膀上的血痕,和她車禍時裙角的裂口,一模一樣。
”我的復眼劇烈震顫,碎片般的視野里,他的臉扭曲成一片模糊的陰影。可那句話,
卻像一根燒紅的針,直直刺進我殘存的記憶深處。我不是“它”嗎?
不是一場意外后無名的蟲蛻?可他說“她”——像在指一個早已注定的人。
我忽然想起那本《昆蟲記》的借閱記錄卡。最后一欄,簽著我的名字:林晚。
而就在死亡前的幾天,
書館后臺看到一條系統(tǒng)提示:“您的論文引用通知:《意識載體跨物種轉(zhuǎn)移的可行性研究》,
作者:Q-實驗室·母體。”那時我只是默默劃掉通知,以為是垃圾郵件?,F(xiàn)在,
我卻在這雙蝶翼上,看到了那場車禍無法解釋的精確——貨車轉(zhuǎn)彎的角度,我倒下的方向,
裙角撕裂的位置……全都和今天這道血痕,嚴絲合縫。我不是偶然重生。我是被設計的。
風靜止了?;ǚ蹜以诳罩?,像時間也被黏住。我能聽見自己微弱的振翅聲,一下,又一下,
像心跳,像遺言。體液正從翅脈的裂痕處緩慢滲出,透明中泛著淡黃,
帶著一絲鐵銹般的腥氣。那不是單純的損傷——是記憶在流血。是那個春日里,
我腦后汩汩流出的血,正透過這具蟲軀,重新蘇醒。我動不了。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某種更深的東西在體內(nèi)蘇醒——一種不屬于蝴蝶的知覺,正順著神經(jīng)爬行,纏繞復眼,
滲入觸角的末梢。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剪刀,不是鑷子,而是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
一個女人站在圖書館門前,懷里抱著書,穿著一條碎花裙。裙角破了一角,染著暗紅。
那是我??烧掌趁妫瑢懼恍行∽郑骸皩嶒烍w07號,意識植入成功。
羽化倒計時:72小時?!彼拇浇俏⑽P起,像在笑,又像在哭?!敖K于找到你了。
”他說。我猛地一顫,翅膜抽搐,終于掙脫花蕊的桎梏,跌跌撞撞地騰空而起。
風灌進折損的右翼,劇痛如電流貫穿全身。我在低空踉蹌飛行,血痕隨風滲出更多體液,
像一場無聲的崩解。而記憶深處,那輛貨車的影子,
正與溫室的玻璃墻重疊——仿佛從一開始,我就沒能逃出去。第2章 春逝之影,
翅下驚魂我記得那天,陽光很好。可現(xiàn)在,陽光卻像針。每一縷穿過樹葉的縫隙落下來,
都扎在我殘破的翅膜上,燒出一個個微小的洞。風在動,花在搖,世界依舊明亮得刺眼,
可我已經(jīng)不敢再相信光了。我在低空飛行,幾乎是貼著草尖滑行。右翼的裂痕越滲越深,
體液一滴滴灑落,在晨露未干的葉片上留下淡黃泛紅的痕跡。那不是蝴蝶該有的顏色。
我知道,那是記憶在滲出——是我腦后汩汩流出的血,是春日里最后一秒的溫熱,
是那輛貨車沖來時,我裙角撕裂的聲音。我只想逃進深林盡頭那片無人踏足的花叢。
那兒有紫鳶尾,有野薄荷,還有開得瘋癲的鈴蘭。小時候,我在圖書館翻過一本手繪圖鑒,
說那是“藍紋蝶的原始棲息地”。那時我捧著書坐在窗邊,陽光落在紙上,
我以為自己只是在讀自然,卻不知是在讀自己的命。風忽然靜了。不是停,是被什么壓住了。
空氣變得厚重,像浸了水的棉布,裹住我的每一次振翅。我本能地想加速,
可左翼舊傷猛地抽搐——那是昨天在溫室玻璃墻上撞出的褶皺,還沒來得及用唾液修復。
一陣劇痛從神經(jīng)末梢炸開,我失控地偏轉(zhuǎn)方向,身體像斷線的紙鳶,一頭扎進玫瑰荊棘叢。
尖刺瞬間撕裂翼膜。“嘶——”我沒有聲音,可那痛卻在顱內(nèi)轟鳴。一根長刺卡進第二翅脈,
幾乎貫穿,另一根則勾住了觸角基部,拉扯間傳來細微的斷裂聲。我拼命掙扎,
六足在枝杈間亂蹬,卻只讓刺扎得更深。露珠從葉尖墜下,正好砸在我傷口上,
涼得像刀刃刮骨。我不敢動了。因為就在這時,我聽見了腳步聲。很輕,很慢,
像是怕驚擾一朵將開未開的花??擅恳徊?,都踩在我心跳的間隙里。他來了。園丁。
他的影子先到——斜斜地鋪在草地上,修長、沉默,像一把倒懸的剪刀。然后是他的人。
灰布外套,袖口磨得發(fā)白,右手插在口袋里,掌心隱約有金屬反光。銀剪。
他總把它翻來轉(zhuǎn)去,像把玩一件信物。他哼著歌。童謠。調(diào)子很輕,甚至溫柔,
可我聽得出那旋律下的裂痕。是他女兒生前最愛的那首,
我在實驗室檔案殘頁里看到過:《小藍蝶飛過河》。據(jù)說小女孩臨終前還在畫蝴蝶,
一張接一張,直到手指僵硬?!坝忠恢凰{紋……”他低聲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完美得令人心疼?!彼囊暰€落在我身上。我沒有躲開。不是不想,是動不了。
荊棘纏住我,痛感麻痹了神經(jīng),可更讓我僵住的,
是他眼里的光——那不是獵人看獵物的興奮,而是一種近乎哀傷的確認,
像終于找到了遺失多年的證物。我忽然明白。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他是來找“她”的。那個穿著碎花裙、在圖書館借閱《昆蟲記》的女人。
那個意識被塞進蝶軀的實驗體07號。他不是在追殺蝴蝶,他在清除“她”的殘影。
而我偏偏飛成了她的模樣。風又起了,帶著潮濕的泥土味和遠處杜鵑的啼叫。
我的右翼還在滲液,左翼幾乎廢了。荊棘刺入肌理,每一次呼吸都牽動傷口。可最痛的,
是記憶的回流——我看見自己倒在地上,耳邊是司機的尖叫和路人驚呼。我努力想抬手,
想摸一摸裙角那道裂口,可四肢像不屬于我。然后,黑暗降臨。我以為那是終點??稍瓉恚?/p>
那是開始。
片般的畫面:實驗室的冷光、注射器的寒芒、培養(yǎng)艙里漂浮的蝶蛹……還有那篇論文的標題,
在我腦海里反復閃爍:《意識載體跨物種轉(zhuǎn)移的可行性研究》。我不是意外重生。
我是被選中的容器。是“母體”計劃里,唯一活下來的失敗品。園丁還在靠近。一步,一步,
像丈量死亡的距離。他蹲了下來,膝蓋壓彎一株鈴蘭,花瓣無聲落地。他的手從口袋里抽出,
銀剪在指間輕輕一轉(zhuǎn),寒光掠過我的翅尖。我全身顫抖,不是因為怕。是因為憤怒。
一種屬于人類的、被剝奪名字與歸途的憤怒。我想嘶喊,想質(zhì)問,想告訴他我叫林晚,
我曾活過,愛過,讀過詩,寫過日記,夢見過雪落在圖書館的臺階上。可我只能振動觸角,
發(fā)出人類聽不見的頻率。而他,只是凝視著我,眼神復雜得像一場未落的雨。
“你太美了……”他喃喃道,聲音輕得幾乎融進風里。那一刻,我聽見了。不是他的下一句。
而是記憶深處,那輛貨車碾過柏油路的聲響——沉重、冰冷、不可阻擋,正從四面八方,
向我逼近。我聽見他說:“你太美了,所以不能活?!蹦蔷湓捪褚桓氠?,
刺進我殘存的意識深處。不是恐懼,不是哀求,而是一種近乎荒誕的清醒——原來美麗,
竟也可以是死罪。他指尖懸在我翅尖三毫米處,銀剪微顫,映著晨光,
像一彎冷月懸在命運的盡頭。我忽然笑了,如果蝴蝶能笑的話。
那是一種無聲的、在神經(jīng)末梢燃燒的冷笑。我想起生前最后一次照鏡子,是車禍前一小時。
我對著洗手間的玻璃整理裙角,那條碎花裙洗得發(fā)白,領口還縫著母親留下的蝴蝶結(jié)。
我那時覺得,自己平凡得近乎透明,連風路過都懶得回頭??涩F(xiàn)在,
我成了他眼中的“太美”。水,就在這時落了下來。第一滴砸在右翼裂痕上,
痛得我?guī)缀醭榇?。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轉(zhuǎn)瞬之間,整片溫室上方的噴淋系統(tǒng)轟然啟動,
細密的水珠如霧般傾瀉,打濕了玫瑰的刺、鈴蘭的葉、園丁灰布外套的肩頭。他猛地一怔,
下意識抬手護住耳朵——那是他女兒過敏發(fā)作時的習慣動作。就在那一秒的遲疑里,
風裹著濕氣撲來,藤蔓滑如蛇背。這個字不是用語言想的,而是從骨髓里炸出來的本能。
我用僅存的左翼猛力一振,六足在荊棘中撕扯而出,帶下幾縷血絲般的體液。刺拔出的瞬間,
劇痛讓我眼前一黑,
眼里無數(shù)畫面碎裂又重組:圖書館的窗、論文的標題、小女孩畫到一半的蝴蝶……我不管了,
我不再問為什么是我,不再想我是誰。我只知道,若此刻不動,下一秒我的翅就會被剪下,
像標本一樣釘在木框里,標簽寫著“稀有·已滅絕”。我順著濕滑的常春藤往上爬,
觸角感知到上方氣流的微弱抽吸——那是通風口。管道口離地不過兩米,但對我而言,
是生死之距。水不斷落下,葉片積水成潭,我的身體輕得像要飄走,
卻又沉重得每挪一寸都像在拖著前世的尸骸。園丁在下方低吼,聲音混著水聲模糊不清。
他試圖伸手,卻被藤蔓與噴淋交織成的水簾阻隔。終于,我撞上了鐵柵。
銹蝕的金屬邊緣割破腹節(jié),溫熱的體液滲出,混入水流。我不停撞擊,一次,
兩次……第三次,柵欄松動了一角。我拼盡最后一絲氣力,
將身體擠進那道窄縫——翅膜撕裂的聲音清晰可聞,像布帛被生生扯開。然后,我墜入黑暗。
管道幽深,四壁是冷鐵與霉斑??諝鉁?,帶著陳年塵埃與某種難以言喻的化學氣味,
像是消毒水混著腐爛花瓣。我沒有光,只能靠觸須感知氣流的微顫。
每一次振翅都像是在抽空生命,可我不敢停。身后,腳步聲漸遠他不是獵人,他是執(zhí)念本身。
爬行中,記憶如潮水倒灌。我記得“母體”的論文里寫過:“意識植入昆蟲載體后,
前72小時為不穩(wěn)定期,多數(shù)樣本在第18小時出現(xiàn)神經(jīng)崩解?!倍乙汛婊畛^九天。
她稱我們?yōu)椤笆∑贰?,因為我們不該有情感殘留,不該夢見人類的清晨?/p>
不該記得雨落在書頁上的聲音。可我記著。我記著一切。
我也記著那間實驗室的布局——曾在某次逃亡幻覺中,
我“看”到過一張褪色的平面圖:A區(qū)養(yǎng)殖,B區(qū)解剖,C區(qū)……意識回收。而我現(xiàn)在,
正朝著C區(qū)的方向爬。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幾個世紀,
前方終于出現(xiàn)一絲微弱的反光。我靠近,看見管道盡頭嵌著一塊銹蝕的金屬牌,
上面刻著一行字,油漆剝落,卻仍清晰可辨:“第17號樣本,意識未歸零?!蔽彝W×?。
17號?我不是07號嗎?我顫抖著伸出前足,輕輕觸碰那行字。鐵銹簌簌落下,像骨灰。
就在那一瞬,一股奇異的共鳴從墻體傳來——極低頻的振動,
仿佛某種沉睡的意識在管道深處呼吸。我的觸角不由自主地顫動,
接收到了一段斷續(xù)的信號:不是聲音,不是圖像,而是一種……悲傷的頻率。
像是無數(shù)個“我”曾在同一片黑暗中爬行,留下殘響。然后,我聽見了。
輕微的、規(guī)律的敲擊聲。噠……噠……噠……從管道更深的腹地傳來,
像是誰在用指甲輕叩金屬內(nèi)壁。又像是一顆心,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固執(zhí)地跳著。
我忽然意識到,這通風系統(tǒng),或許不是逃亡的終點。而是通往另一個牢籠的入口。
我該繼續(xù)向前嗎?還是退回?可退路早已被水淹沒,園丁的影子或許正徘徊在出口之下。
我已無家可歸,無枝可棲。我不是蝴蝶,也不是林晚。我是介于兩者之間的殘片,
是實驗失敗后被遺忘的余燼??捎酄a,也會發(fā)光。我最后一次回頭,望向來路的黑暗。然后,
向前,爬向那行字背后的未知。當我的最后一對足消失在管道盡頭時,風忽然靜了。而墻內(nèi),
一盞幽藍的燈,悄然亮起。第3章 玻璃艙中的低語我在一種黏稠的透明液體里蘇醒過來。
四周是玻璃制成的牢籠,弧形的內(nèi)壁凝結(jié)著水珠,宛如無數(shù)雙不肯閉合的眼睛。
我的翅膀被某種生物凝膠固定在身體兩側(cè),無法動彈。六條腿蜷縮在胸前,
仿佛回到了尚未破繭的胚胎狀態(tài)。然而,我的意識卻異常清醒——比身為人類時還要清醒,
因為痛苦不再被皮膚阻隔,它直接刺入神經(jīng)末梢,順著觸角蔓延到每一根纖毛。
透過模糊的液體層,我看到了它們。成百上千的蝶蛹懸掛在金屬架上,
宛如一串串被獻祭的果實。有些已經(jīng)破裂,裂口處滲出黑色的血液,黏稠得不像昆蟲的體液,
倒像是腐爛的記憶在滴落。有的還在微微顫動,仿佛里面仍有意識在掙扎著蘇醒。而更多的,
早已靜止不動——干癟、發(fā)灰,如同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我的視線移向中央。
那里有一張不銹鋼臺,在冷光燈的照耀下,一只藍紋蝶被釘在解剖板上。
它的翅膀正被機械臂緩緩剝離,就像翻開一本不愿被閱讀的書。銀色的刀片沿著翅脈滑行,
精準得近乎溫柔。但那并非溫柔,而是褻瀆。它還活著。它的復眼劇烈地顫動著,
映出我的模樣——不,是我現(xiàn)在的模樣:一只被困在玻璃缸中的藍紋蝶,
觸角因恐懼而蜷縮起來。它的口器微微張開,沒有發(fā)出聲音,但我卻聽見了。那是一種頻率,
只有我能夠接收的頻率。“救我……”那并非語言,而是意識的殘響,
如同風吹過枯葉的間隙。我猛地一顫,凝膠順著翅縫滲入傷口,帶來燒灼般的疼痛。
但這點疼痛,遠不及心口撕裂之痛的萬分之一。我并非重生。我是被選中的容器,
是實驗的延續(xù),是某個瘋子筆下早已寫好的句子?!暗?7號意識穩(wěn)定,記憶未受損,
是完美的載體?!蹦莻€聲音傳來。她站在監(jiān)控屏前,白大褂穿戴得一絲不茍,
鏡片后的眼神仿佛在閱讀一段無關痛癢的數(shù)據(jù)。她翻動著平板,
我生前的檔案一頁頁閃過——林晚,27歲,圖書管理員,無重大病史,腦波活性極佳,
車禍死亡時間:春季上午9點14分。接著,出現(xiàn)了一張照片。
照片里是我抱著《昆蟲記》走進圖書館的背影。陽光灑在肩頭,裙擺微微揚起,
宛如一片即將飄走的葉子。她認識我。她早就知道我會死去,知道我會變成什么樣子。
“蝶化計劃”并非偶然。我的死亡,是啟動的關鍵。恨意從心臟爆發(fā)開來,
如同藤蔓撕裂胸腔,纏繞著每一根神經(jīng)。我想尖叫,想撞碎這玻璃,
想用脆弱的口器咬斷她的喉嚨。但我無法動彈,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寫下結(jié)論:“情感殘留未消除,反而與宿主記憶深度融合,
建議進入C區(qū)意識融合階段?!盋區(qū)……意識回收。
我突然明白了那管道盡頭的銘牌為何寫著“第17號”。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我曾以為自己是奇跡,是命運的例外。但在這里,我只是一個編號,是失敗品中的幸存者,
是他們眼中“接近成功”的殘次品。淚水?蝴蝶不會流淚。但在我的復眼里,
凝結(jié)了一滴不屬于昆蟲的濕潤,順著玻璃滑落,宛如一道無人看見的血痕。就在這時,
他來了。男研究員,代號“影子”。他推著一輛尸體車,緩緩走進解剖區(qū)。
的蝶種——紅尾鳳蝶、金斑喙鳳蝶、紫裳斑蛺蝶……全都是我曾在圖書館圖鑒上見過的名字。
它們被粗暴地堆疊在一起,翅膀折斷,腹腔破裂,就像被丟棄的垃圾。他低頭記錄著,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忽然,他的手指抖了一下,墨跡暈開了。就在那一瞬,
我看見他袖口滑落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里是一個小女孩,大約七八歲,穿著紅裙子,
站在花叢中,雙手捧著一只藍紋蝶,笑得十分燦爛。蝴蝶的翅膀在陽光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
宛如一片會飛的夢。他的眼神變了。不再是機械的執(zhí)行者,而是一位父親。我忽然明白了。
他并非沒有感情。他是在贖罪。用沉默,用記錄,用每一次不敢抬頭的回避,
將那些本該自由的生命送進了地獄。而我,和他女兒喜歡的蝴蝶一模一樣。我的心猛地一緊。
我不是唯一的悲劇。在這個實驗室里,每一個編號的背后,都曾有過名字,有過溫度,
有過不想被釘在臺上的渴望。風從通風口吹進來,帶來一絲焦味。也許是電路老化,
也許是某個蛹在臨死前釋放的化學信號。但在這死寂的空間里,任何異動都如同雷鳴一般。
我死死地盯著那張照片,盯著他顫抖的手,盯著解剖臺上那只仍在掙扎的藍紋蝶。
我想起了蒲公英上的清晨,想起了小女孩為我包扎花瓣時的低語,
想起了園丁哼著童謠走近時銀剪的反光。我想起自己曾經(jīng)是一個會為一句詩而落淚的人。
而現(xiàn)在,我連眼淚都不能流。但我還能恨。還能記得。還能……活著。就在這一瞬間,
情緒如潮水般沖破了神經(jīng)屏障,我的身體猛地一震。前足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
撞上了臺邊的試劑瓶架。清脆的響聲劃破了死寂。玻璃相互碰撞,液體傾瀉而出,
一滴透明的溶劑滴落在我所在的缸體邊緣,發(fā)出嘶嘶的聲響,腐蝕出一道焦痕。
整個實驗室頓時安靜下來。接著,燈光變了。刺目的白光從天花板聚焦而下,
如同探照燈鎖定了獵物。腳步聲由遠及近。皮鞋敲擊著金屬地面,規(guī)律得如同心跳。
我僵在原地,六條腿緊緊扣住玻璃壁,呼吸停滯。那扇門外,是她,還是他?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被釘在臺上。 我僵在原地。六足緊扣著玻璃壁,
觸角因極度的緊繃而微微顫抖。那腳步聲,皮鞋敲擊金屬地面的聲音,像一根細線,
一寸寸勒進我的神經(jīng)。一下,又一下,精準得如同倒計時——倒向死亡的計時。
世界突然安靜得可怕。連那些懸掛蛹體的滴答聲都消失了,仿佛整個實驗室屏住了呼吸。
只有我的復眼里,映著那扇即將開啟的門,和門縫下緩緩延伸進來的影子。
它不像“影子”——那個男人的腳步是沉重而遲疑的,帶著某種被壓彎的節(jié)奏。而這一步,
輕、穩(wěn)、冷,像手術刀滑過皮膚前那一瞬的停頓。是她。“母體”。我想起了她的聲音,
那句“第17號意識穩(wěn)定,記憶未損,完美載體”。不是驚嘆,不是敬畏,而是確認。
像確認一臺機器是否通電。而我,不過是她實驗流程中的一環(huán),一個編號,
一段可復制的數(shù)據(jù)。我不該活著??晌一盍恕6摇疫€記得。我想起蒲公英上的清晨,
風穿過翅膜時那種近乎疼痛的輕盈;想起小女孩用花瓣為我包扎時,
指尖溫熱的震顫;想起園丁哼著童謠走近,銀剪在陽光下閃出的光,
像童年某本童話書里反派出場的前奏。我記得一切。而他們,
想把我變成“融合體”——把人類意識徹底嵌入昆蟲軀殼,實現(xiàn)所謂的“永生”。
可那不是永生,是囚禁。是將靈魂釘在六條腿、兩對翅的牢籠里,永遠無法閉眼,
永遠無法沉默。恨意再一次翻涌上來,比之前更烈。不是因為痛,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我曾是個會為一句詩落淚的人。我讀過里爾克的《秋日》:“誰此時孤獨,
就永遠孤獨。”我在圖書館值夜班時,常對著窗外的梧桐樹低聲念。可現(xiàn)在,
連眼淚都成了奢望。蝴蝶沒有淚腺,只有復眼里凝結(jié)的一滴濕意,順著玻璃滑下,
像一道無人看見的血痕??晌疫€活著。我還記得。這就夠了。就在那扇門即將開啟的剎那,
我的前足猛地抽搐——不是掙扎,是爆發(fā)。是記憶與憤怒共同點燃的火焰。
我用盡全身力氣撞向臺邊的試劑瓶架。清脆的碎裂聲炸開,像一聲遲到的尖叫。玻璃傾倒,
液體潑灑,一滴透明溶劑濺落在我的培養(yǎng)缸邊緣,嘶嘶作響,焦痕迅速蔓延。
整塊玻璃開始發(fā)燙,微弱的白煙升騰而起。燈光驟然變化。刺目的白光從天花板聚焦而下,
像探照燈鎖定獵物。警報器尚未響起,但系統(tǒng)已察覺異常。腳步聲猛地加快,
不再是規(guī)律的心跳,而是急促的沖刺。可就在這混亂中,一只手伸了過來——不是她的。
是“影子”。他揭開了缸蓋。我沒有猶豫。在那半秒的空隙里,我振翅,撲向最近的酒精燈。
我的翅緣掃過燈芯,火焰“轟”地騰起,火舌順著數(shù)據(jù)線竄上監(jiān)控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