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拂把那部玻璃片的本子拿到我面前時,我看到封面的這行小字。
《青桐深》,一部披著文藝片外皮的邊緣影集。
然而我不想接它,與它是不是邊緣影集沒多大關系,情色電影我也不是不能拍,反正我在娛樂圈的風評已經(jīng)不可逆轉(zhuǎn)了。
問題在于,《青桐深》是一部有吻戲有床戲的耽美。
要我對著一個男人演含情脈脈,光是想想,就覺得太惡心了。
這臟錢,我不掙也罷。
但云拂沒被我的態(tài)度勸退,她勸我:“這是你翻紅的好機會?!?/p>
我聽了這話忍不住想笑,又沒外人,想笑便笑出來了。
云拂在我出事之前就做了我的經(jīng)紀人,我沒必要忌諱這個樹竟容工作室的唯二股東。她最知道,我為什么大笑。
三年,整整三年,這句話她對我說了無數(shù)遍,拐騙我參加各種電視劇試鏡,逼我去蹭各個主辦方的紅毯。
同樣一句話,我聽了三年早就沒有動力了。
但我的負面情緒,沒必要發(fā)泄給這個從未虧欠我的女人身上。
我和云拂的關系很微妙。初入娛樂圈時她認定我會大火,我還真的不負所望火了個一塌糊涂。沒火多久,戀情被踢爆,我從高聳的云端一腳踩空,跌入這伸手不見五指的萬丈深淵,她又信誓旦旦說會把我捧回去。我不懂她一個沒有背景沒有資歷的菜鳥經(jīng)紀人,哪里來的自信,竟然對我的星途抱有那么厚重的期待。
連我自己都快要放棄了,真的不知道她在堅持什么。
娛樂圈更新?lián)Q代之快,遠不是一身肉體凡胎可以左右的。她跟我的這十年,可以去找個比我紅的人傍著,也可以找個比我聽話的人操控。對此,我沒有意見甚至求之不得,她卻始終對我死心塌地。
我忍不住嚇她:“你不怕我拍完真彎了,讓你這些年不離不棄的癡心都錯付了?”
云拂見我有所松動,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起來了,她很肯定地說:“你不會?!?/p>
我們不愧是合作十年的老伙計,真默契。
“我孩子都上小學了?!?/p>
云拂試圖點撥我,但我避開了她的視線,我卷著手上的本子,問她:“片酬多少?”
“一百萬?!痹品魇钩鰵⑹诛担粩鄬ξ野l(fā)散金錢的魅力,“拍攝周期七十天?!?/p>
我已經(jīng)快被國內(nèi)的制作人拉入黑名單了,竟然還有開價這么高的,我想對方定然有一些高難度的要求需要我配合完成。
果然,云拂道:“片方只有一個要求,吻戲和床戲要來真的?!?/p>
我嗤笑了一聲:“怎么個真法?”
云拂皺眉:“至少不能借位吧?!?/p>
我低頭快速翻動手上的本子,劇本上把尺度規(guī)劃地清楚明白,四場吻戲,怎么吻,在哪吻,一場床戲,要變換幾個姿勢……
我看得瞳孔都要裂開,死死盯住云拂問:“我演誰?”
云拂迫著我的威壓,吞吞吐吐把角色名報出來:“姜瑜。”
姜瑜,主角受,在下面被壓的。
我捏著劇本和云拂討價還價:“我要演邵飛。”說著自己還來氣了,瞥著云拂的臉色道:“不讓我演邵飛,這片兒我還是不接?!?/p>
云拂收了她表現(xiàn)出來的淡定,咬牙道:“竟容,別鬧小孩子脾氣。你二十七了,邵飛才十八?!?/p>
我不服氣,把臉捧到她面前,拍了拍面皮,“二十七怎么了,我老嗎?”
云拂不答。
我又問她:“那邵飛定了沒有。”
云拂說:“沒有?!?/p>
“那為什么不讓我去導演那試鏡?”我氣道,我實在不能接受自己第一次下海,演得竟然是受。
這和我從前的戲路根本不符,我長得周正,來找我的本子,要么是殺伐果斷的王爺,要么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最不濟,我也是坐擁億萬資產(chǎn)的霸道總裁……
我肚子上還有六塊腹肌,到底哪里像受?!
就在我不忿時,云拂又出聲安撫我:“竟容,你已經(jīng)四個月沒進組了,你的積蓄還夠你在紫荊庭付多久的物業(yè)費?”
紫荊庭是我目前唯一的一處房產(chǎn),當年正紅時在深滬蘇杭購置的四套房產(chǎn)已在出事后轉(zhuǎn)賣賠了違約金。紫荊庭在北京,屬高檔的公寓樓,治安一流,是躲避狗仔的最佳去處,所以當年我怎么都沒賣。
四個月沒有收入,工作室的收支始終赤字,我確實耗不起了。
于是我點了頭。
云拂很高興,同我吹了好幾分鐘姜瑜的彩虹屁,最后興奮地說漏了嘴:“竟容,姜瑜可是一番呢,原著是主受的。”
一番,我還能接到一番的電影嗎?
我收起了方才敷衍云拂的笑容,問她:“這本子你怎么拿到的?”
云拂突然反應過來了,一臉不愿意透露的表情。
我察覺到了貓膩,搖著劇本威脅她,我想她理解我的意思,但我還是重述了一遍:“說實話?!?/p>
云拂視死如歸道:“羅文姬發(fā)到我郵箱的?!?/p>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心兀然塌陷下去,我狼狽地維持臉上的表情,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并不在意??梢怀雎?,我就知道我失敗了。
那低低顫抖的聲音,竟然在三年后還能從我口中發(fā)出來,我聽到自己問:“她,知道嗎?”
云拂和我多年老朋友,自然知道我問的“她”是誰。
果然云拂把我最想聽的話,說出來了:“羅文姬說,《青桐深》,就是棠敏給你搭的線?!?/p>
簡短的幾字把前因后果拉出來槍斃,我想云拂應該是看我可憐,聲音才那么小??稍品鞯凸牢伊耍退阍傩÷?,我也不會錯聽一點關于她的消息。
想來也是,我這一問毫無意義。羅文姬去年就被圈里譽贊為金牌經(jīng)紀人,多年只帶棠敏一個,她怎么可能越過棠敏為我搭線。
云拂的聲音斷了,我看她為難的樣子,就知道接下來沒什么好話聽了,我示意她繼續(xù),云拂這才把內(nèi)情道出:“上周營銷號聯(lián)動再炒你和棠敏的舊事,棠敏的金主不樂意了,羅文姬提出讓你去參演一部耽美,后續(xù)同相方炒CP,蓋過這樁陳年往事?!?/p>
我想我的臉色應該很差,以至于像云拂這樣見過大風大浪的人都忍不住要停下來關懷一下我的玻璃心,我假意對她笑了一下:“沒事,你繼續(xù)說,然后呢?”
“然后,棠敏當著她金主的面,點了頭?!?/p>
云拂的話很輕,我卻覺得我的心臟被這些化作利刃的字句切開了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我低頭看手上的本子,彩印的梧桐青蔥耀眼,燙著我剛滴下的一點熱淚。
我唇間輕聲一字一頓念:“青桐老死,我亦不見君?!?/p>
“真是應景?!蔽移分@九個字,心間簇起一陣陣絕望,“云拂,你說我有什么理由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