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私下奏對,她一番言辭犀利惹惱了公主。殿下盛怒之下竟失了威儀,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嘖,那是她們唯一一次“肌膚之親”。所以后來滿京城風言風語時,江瀾更是滿肚子怨氣。什么眉來眼去,什么纏綿悱惻,真相不過是個火辣辣的巴掌印!
青燈忽然一晃,光影流轉。殷洛寧后來被阿玲安置在城郊的善堂里。青磚黛瓦的院落里,住著許多像她這樣被撿回來的孩子。阿玲常來她的廂房看她,每次都給她帶著新衣裳、新點心,但從來沒有告訴過她自己的真實身份,也不許隨從在外面叫自己“殿下”。
殷洛寧便只當遇見了心善的富家小姐。
起初的她總是怯生生的,連說話都輕聲細語。
那天落雨,殷洛寧抱膝坐在臺階上,哼起一支小調。那是她幼時聽街頭賣唱人唱過的曲子,調子哀婉,混著雨聲,竟顯出幾分空靈。
突然,一把油紙傘破開雨幕。
殷洛寧抬起頭,見阿玲一手撐傘,一手提著裙擺站在雨中。她嚇得立刻噤聲,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
阿玲俯下身,油紙傘傾斜著將兩人籠在一方晴空里:“唱得好聽。再唱一遍。”
殷洛寧鼓起勇氣又哼了幾句。阿玲突然笑了,從袖中掏出帕子擦她的臉:“怎么哭了?”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淚水。鬼使神差地,她抓住了阿玲的衣角。
阿玲怔了怔,忽然蹲下身與她平視:“想家了?”
殷洛寧搖頭。她沒有家了。也沒有親人了。
阿玲的手輕輕撫在她發(fā)頂:“那以后,這兒就是你家。”
然后她把小小的身影裹進自己的斗篷里。
暴雨傾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油紙傘下卻暖意氤氳。雨水順著傘沿傾瀉而下,在她們四周織成一道水簾。
后來,阿玲發(fā)現(xiàn)殷洛寧喜歡唱歌,便給她請了樂師,殷洛寧也學得很認真。之后阿玲來看她時,她努力地把調子唱得格外婉轉,小心翼翼地討好著阿玲。
阿玲笑著往她嘴里塞了塊蜜餞:“唱得真好聽。”
再后來,阿玲送了她一把紫檀琵琶。殷洛寧抱著琴,眼睛亮晶晶的:“小姐待我真好?!?/p>
日子久了,小丫頭膽子也大了。
“小姐,我的衣服穿破了。”
“小姐,我想吃糖蒸酥酪?!?/p>
“小姐,您今日戴的簪子真好看......”
阿玲便笑著把頭上的簪子取下來,別在她發(fā)間:“小貪心鬼,又惦記我的首飾?”
殷洛寧不知道阿玲是誰,只知道她很有錢。那些金鐲子、珍珠墜、銀簪子,隨便一件都夠普通人家半年的開銷。她開始偷偷數阿玲賞的東西,把它們藏在枕頭下。
她得抓住這份好。得抓住這些值錢的東西。
萬一哪天又餓肚子呢?
萬一哪天小姐不要她了呢?
可是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小姐對誰都好。鄰房有個叫秋澄的小丫頭,整日悶不吭聲,只會低頭繡花,可小姐每次來善堂,會去看她繡的新花樣,會給她賞賜,有時還會親自給她挽發(fā)。
殷洛寧遠遠瞧著,心里像被貓爪子撓過似的:秋澄這個悶葫蘆,憑什么也能得到小姐的寵愛和賞賜?
遠處傳來孩童的嬉笑,近處是善堂里丫頭們的說笑聲。這些聲音忽遠忽近,卻在殷洛寧耳中漸漸混成了記憶里的哭喊。
饑荒那年,官府放糧的時候,人群推搡哭喊著爭搶。她好不容易擠到前面,卻被人一把推開。最后輪到她的時候,米袋空空如也,只剩地上幾粒沾了土的糧食。
從前的她只能蜷縮在墻角等死,現(xiàn)在她穿著綢緞衣裳,懷里抱著名貴的琵琶;從前她連口干凈水都討不到,而現(xiàn)在,小姐會親手往她嘴里塞蜜餞。
但她依然是那個需要和別人爭搶才能活下去的小乞丐,只是乞求的東西不一樣了。
現(xiàn)在小姐的賞賜,就像當年的賑災糧。秋澄多得一份,她就少得一份。
“洛寧?”
阿玲的聲音把她拽回了現(xiàn)實。殷洛寧回過神來,立刻揚起最甜的笑臉:“小姐,我譜了首新曲子,唱給您聽?!敝讣庖惶?,琴音在善堂里蕩開。她朱唇輕啟,唱起那支練了千百遍的曲子。
“春庭月,照羅衣……”
冥界之中,同樣的曲調從她指尖流淌而出。青燈映照下,兩個時空的剪影在這一刻重疊。少女時期的殷洛寧對著阿玲歌唱,而此刻的亡魂對著忘川撥弦。
突然,江瀾手中的青燈震顫,燈焰發(fā)出“噼啪”一聲爆響。殷洛寧舊年回憶里的暖光簌簌碎裂,眼前的畫面如褪色的畫卷般急速翻轉,最后定格在一個陰沉的午后——
“小姐的珍扇不見了!”殷洛寧拽著秋澄的衣袖,聲音又尖又急,“我親眼看見她翻過妝奩!”
秋澄眼眶通紅:“我沒有……”
阿玲目光平靜:“搜。”
隨從們把秋澄的住處翻了個底朝天,什么都沒有搜到。殷洛寧咬著嘴唇,偷瞄阿玲的臉色,卻發(fā)現(xiàn)她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那眼神讓她后背一涼。
“去驛站問問?!卑⒘岬馈?/p>
殷洛寧突然臉色發(fā)白。
三日后,玉扇從驛站送了回來。阿玲把玩著扇子,輕笑一聲:“洛寧,好玩嗎?”
殷洛寧渾身一顫,撲通跪了下來。
阿玲慢條斯理地展開扇面:“你以為我沒看見?前天去驛站時,你故意落在最后,把扇子塞進了枕頭下面。我見過你偷藏點心,默許你多討賞賜,縱容你得寸進尺……可是栽贓陷害,太蠢了?!?/p>
殷洛寧哭著抓住她的裙擺:“小姐我錯了!”
“我見過太多貪心的人,但像你這般又貪又蠢的,倒是少見?!卑⒘岣┥恚蒙茸犹饋硭南骂M,聲音冷淡:“貪心不可怕,可怕的是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把真心踩在腳下?!?/p>
阿玲將一袋沉甸甸的銀子放在她面前,又讓人把她的紫檀琵琶包好。
“這些夠你安身立命了,走吧?!?/p>
殷洛寧抱著琵琶和銀兩,踉踉蹌蹌走出善堂。她回頭望了一眼,卻只見善堂大門沉沉合攏。
后來她進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