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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連綿的秋雨過后,殷洛寧染了風(fēng)寒,高燒不退,幾乎咳啞了嗓子。班主罵罵咧咧地嫌她誤了場次。

柳潯避開了班主的耳目,偷偷請了城中最好的大夫給她看病,親自守在殷洛寧那間狹小陰冷的廂房里。

然后他守著藥爐熬藥,再小心翼翼地吹涼,一勺勺喂到她干裂的唇邊。窗外雨聲淅瀝,屋內(nèi)藥香氤氳,他用帶著安撫意味的聲音,對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念著些詩句,或是說著些外頭的趣聞。

兩個各自在風(fēng)雪中踽踽獨(dú)行的靈魂,在藥爐微弱的火光旁,找到了短暫的依靠。

終于有一日,他對她說道:“洛寧,跟我走吧。我替你贖身?!?/p>

他動用了父親為他進(jìn)京打點(diǎn)的積蓄,甚至變賣了幾件母親留下的首飾,湊夠了五百金,擺到班主面前,班主的臉卻瞬間拉了下來——殷洛寧是他最值錢的搖錢樹,他怎肯輕易放手?可柳潯背后站著譚家,那是他一個小小的戲班班主萬萬得罪不起的。班主最終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干巴巴地說道:“柳公子好手段……罷了,罷了!人,你帶走吧!”

她終于離開了那個囚籠。雖然前路未卜,但此刻,風(fēng)雪暫歇,燈火在側(cè)。

柳潯帶著她住進(jìn)了自己在京城暫居的小院。院子不大,青磚鋪地。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潔凈,窗下書案上堆著厚厚的書卷,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墨香與竹子的清氣,這便是他寒窗苦讀的一方天地。

柳潯接過她懷中的琵琶,放在書案旁,然后拉著她的手坐下。

“委屈你先住在這里,”柳潯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有些簡陋,但很清靜。等來年春闈,我定當(dāng)竭盡全力,博取功名。那時,我便帶你回江南老家,稟明父親,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娶你進(jìn)門。” 說著,他眼里滿是憧憬。

殷洛寧道:“這里很好,比戲班好上千百倍?!?她頓了頓,聲音帶著幾分追憶和向往:“潯郎,你知道嗎?從前我就偷偷想過,若有朝一日能自己做主,開一間小小的樂坊……”

“不是那種供人取樂的戲班,”殷洛寧強(qiáng)調(diào)道,“我想收留一些像我一樣的姑娘,無家可歸的,或者被逼無奈的。然后教她們正經(jīng)地學(xué)琴、學(xué)唱,讓她們有個安身立命之所,靠自己的本事清清白白地活著,不必看人臉色,不必強(qiáng)顏歡笑?!?/p>

“好!這想法極好!”柳潯的語氣帶著由衷的贊許,“有一技之長,有安身之處,不必仰仗他人鼻息,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p>

他仿佛被她的愿景點(diǎn)燃了熱情,拉著她走到窗邊的書案旁,鋪開一張宣紙,提筆蘸墨:“來,我們好好想想。樂坊不必大,但一定要雅致。我看,可以在江南水鄉(xiāng)尋一處清幽的院子,前廳做琴室、歌臺,要敞亮通透;后院就做姑娘們的居所,安靜舒適,但也要派人守護(hù)著,不能讓姑娘們被閑人打擾……”

他一邊說,一邊在紙上勾勒出簡單的輪廓,“可以種些芭蕉、翠竹,雨天聽雨打芭蕉,晴日聽竹葉沙沙,都是天然的絲竹伴奏……還要請最好的樂師。不僅要教技藝,更要教她們讀書認(rèn)字,明事理,知進(jìn)退,讓姑娘們將來無論留在樂坊,還是選擇嫁人生子,都能挺直腰桿做人?!?/p>

然后他看向殷洛寧,笑得溫柔:“而你就是她們的師父,是她們的依靠?!?/p>

殷洛寧眼眶泛紅。她不再是漂泊無依的乞丐,不再是任人擺布的貨物。她有了歸宿,有了依靠,有了一個可以照亮他人、也照亮自己的夢想?!罢婧谩彼p聲呢喃,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等著你,等著你金榜題名,等著你……帶我回家?!?/p>

“回家”兩個字,被她念得格外珍重。

柳潯輕輕地擦去她眼角的淚,承諾道:“很快,很快我們就能一起回江南?!?/p>

殷洛寧依偎在他肩頭,唇角含笑。她沉溺在此刻的暖意里,只愿相信,這盞被柳潯點(diǎn)亮的燈火,足以驅(qū)散所有陰霾,足以照亮他們通往江南的路。

窗外暮色四合,將最后一點(diǎn)天光漸漸吞噬。

……

一個月后。

柳枝新綠,晨風(fēng)微涼。

柳潯進(jìn)京趕考的日子到了。他一身青衫,意氣風(fēng)發(fā),清點(diǎn)過書箱后,回頭看見殷洛寧低垂著眼簾,神色郁郁。

“怎么了?”柳潯笑著走近,“不過是去貢院考個試,快則月余,慢則兩月,我便回來了?!?/p>

“讓我再唱一曲吧?!彼е谜f。

柳潯點(diǎn)了點(diǎn)頭。

指尖撥動,歌聲響起:“莫唱離歌,莫唱離歌,馬蹄踏碎柳煙薄。陌上花開君且去,歸來共話舊庭柯?!?/p>

歌聲里卻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悲涼。

柳潯聽罷,卻朗聲笑了。他伸手輕拍了一下她的發(fā)頂:“傻姑娘,你我不過暫別,又不是山高水遠(yuǎn)、天各一方,何至于此?”他故作語氣輕松,帶著安撫,“等我回來便是。” 說完,他接過她默默遞來的點(diǎn)心包,利落地轉(zhuǎn)身上馬揚(yáng)鞭而去。

月余后,京中消息傳來:譚哲獲罪,斬首示眾,其子流放嶺南。譚家抄沒,查追逆黨。

譚哲身為文臣之首,執(zhí)掌文脈清望,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又是先帝的托孤重臣,與同樣手握兵權(quán)的江家素為故交。他為人剛直,一心想要匡扶皇帝,對太后垂簾聽政、任用外戚、把持朝綱之事早有不滿,屢次上書諫阻,力主還政于帝,自然就成了太后眼中最大的釘子。此番獲罪,不過是太后尋了個“大不敬”、“結(jié)黨營私”的由頭,鏟除異己,殺雞儆猴罷了。

依附譚家的柳家,自然成了被殃及的池魚。江南柳家被抄家,柳潯的父親被革職查辦,押解進(jìn)京,打入大牢。

柳潯是在走出貢院后得知了噩耗。

貢院高墻外灰蒙蒙的天,忽然就壓得很低很低,壓得人喘不過氣。


更新時間:2025-08-16 18:1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