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為了給師妹慕容心月續(xù)上靈根,親手廢了我。這已是第九十九次。每次,
她都用同樣的眼神看我。像在看一塊上好的木料,盤算著該從哪里下刀,
才能雕出她最想要的樣子。今天,這塊木料終于被徹底掏空了。我從雷劫的余燼中醒來,
渾身骨頭都像被碾碎了重組,每一寸皮膚都滋滋作響。大腦里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一段不屬于這具身體的記憶,如同一場千年大夢,轟然灌入我的神魂。丹圣。陣法宗師。
原來,我曾是那樣的人物。也難怪,再看眼前這漏風(fēng)的茅屋,那墻角歪歪扭扭的聚靈陣,
只覺得可笑。簡直是幼兒涂鴉。“咚咚咚?!遍T被粗暴地敲響,或者說,是踹?!傲智逖?!
你個廢物還活著沒?快滾出來!師尊的飛升大典,你也敢耽誤?”門外是執(zhí)法堂的弟子。
聲音里滿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和鄙夷。擱在昨天,我會立刻連滾帶爬地出去,跪在地上請罪。
但現(xiàn)在,我的神魂里,坐著一個活了數(shù)千年的老怪物。我慢條斯理地坐起來,
無視了骨頭散架的劇痛,只覺得聒噪?!昂笆裁??!蔽议_口,聲音沙啞得像破風(fēng)箱。
門外靜了一瞬。似乎沒料到我敢頂嘴?!澳闼麐屨f什么?!”“我說,”我抬眼,
目光穿透薄薄的木門,落在他們身上,“再多說一個字,就死?!鄙窕曛?,屬于丹圣的威壓,
泄露了一絲。門外那兩個金丹期的弟子,瞬間臉色慘白,如墜冰窟,連滾帶爬地跑了。
我扯了扯嘴角。廢物?很快就不是了。2天音閣還是老樣子。仙音繚繞,瑞氣千條。
每一個角落都用最昂貴的靈石和陣法堆砌著,透著一股“老子有錢”的暴發(fā)戶氣息。
在我那位丹圣的記憶里,這種布置,華而不實,靈氣宣泄得到處都是,浪費(fèi)得令人發(fā)指。
一個真正的大宗門,應(yīng)該是內(nèi)斂的,是含而不發(fā)的。天音閣,不過是個空架子。我一路走來,
所有弟子都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我。眼神里,是憐憫,是嘲諷,是幸災(zāi)樂禍?!翱?,就是他,
為了討好師尊,把自己的天品木靈根都獻(xiàn)出去了?!薄敖Y(jié)果呢?師尊還不是只疼愛心月師妹,
他現(xiàn)在連條狗都不如。”“聽說他為了重獲師尊關(guān)注,去硬抗九十九道雷劫淬體,
差點劈成飛灰,真是個瘋子?!边@些話,我聽了十年。過去,每一個字都像刀子,把我凌遲。
現(xiàn)在,我聽著,只覺得他們像一群圍繞著糞堆嗡嗡叫的蒼蠅。無趣,且蠢。主殿到了。
慕容仙音高高在上地坐在白玉寶座上,仙氣飄飄,宛如神女。她是我?guī)熥穑?/p>
修真界第一音律圣手。也是親手把我從云端推入泥潭的人。殿內(nèi),慕容心月正依偎在她身邊,
巧笑嫣然,一身華麗的宮裝,襯得她像天上的仙子。而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雜役道袍,
站在大殿中央,像個誤入的乞丐?!扒逖耄蹦饺菹梢艚K于開口了,聲音清冷,
不帶一絲溫度,“心月的飛升典禮,你去禮臺候著。”她甚至沒看我一眼。過去,
我會因為她終于喊了我的名字而欣喜若狂?,F(xiàn)在,我只是平靜地抬頭,目光越過她,
看到了她發(fā)髻上那根價值連城的鳳血玉簪。煉制手法粗糙,白白浪費(fèi)了這么好的材料。
“弟子明白?!蔽夜?,退下。沒有卑微,沒有祈求,沒有她所期待的任何情緒。
我能感覺到,她落在我背上的目光,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困惑。這就對了。游戲,
才剛剛開始。3.慕容心月的飛升典禮,辦得比掌門繼任還鋪張。九天仙音大陣,
燒的是千年靈石。每一個音符飄出來,都帶著濃郁的靈氣,聞一口都讓人修為精進(jìn)。
我站在禮臺角落,像個多余的影子。我那位丹圣老祖的記憶開始自動估算。就這么一上午,
燒掉的靈石,夠買下十個三流門派。就為了給她一個人慶賀。何其諷刺。我,
天音閣名義上的大弟子,十年來的用度,加起來還不夠這大陣一呼一吸的消耗。賓客滿座,
皆是修真界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的目光時不時地掃過我,帶著戲謔。
“那就是天音閣的林清央?聽說當(dāng)年也是個天才?!薄疤觳??還不是成了心月仙子的墊腳石,
真是癡情啊?!薄鞍V情?我看是癡傻!”我眼觀鼻,鼻觀心,充耳不聞。吉時到。
慕容仙音攜著慕容心月,一步步走上高臺。聚光燈一樣,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她們身上。
“今日,邀諸位道友前來,是為我愛徒心月慶賀?!蹦饺菹梢舻穆曇敉ㄟ^大陣,傳遍四方。
“心月天資聰穎,品性純良,不日即將飛升。我意,將這天音閣閣主之位,傳于她。”轟!
全場嘩然。雖然早有預(yù)料,但當(dāng)眾宣布,還是掀起了巨浪。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刺向我。
我才是大弟子。按規(guī)矩,這位置,是我的。我能感受到無數(shù)道視線在我身上刮來刮去,
想看我失態(tài)、瘋狂、哪怕是流一滴淚??上?,我只是靜靜地站著。內(nèi)心毫無波瀾,
甚至有點想打哈欠。慕容仙音很滿意這種效果,她頓了頓,拋出另一個重磅炸彈。
她玉手一揮,一張古樸的仙琴憑空出現(xiàn)。“九品仙音琴!”有人失聲驚呼。
那可是傳說中的靈寶,天音閣的鎮(zhèn)派之寶之一。慕容仙音撫摸著琴身,
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她看向慕容心月,柔聲道:“心月,這琴,本是為師為你準(zhǔn)備的。
若非十年前那場意外,它本該早就屬于你?!蹦菆鲆馔?,就是我。當(dāng)年,我被她撿回山門,
測出天品木靈根,她欣喜若狂,當(dāng)即宣布我為親傳大弟子,要將這仙音琴傳我。后來,
她找到了慕容心月,一個擁有傳說中“先天仙體”的孤女。我的價值,
就從“珍寶”變成了“意外”。我看著那張琴,心中冷笑。九品仙音琴?煉制手法錯漏百出,
強(qiáng)行催谷的靈氣讓琴身布滿暗傷,不出百年,必將靈性盡失,淪為凡品。白癡才會要。
慕容心月激動得滿臉通紅,她伸出顫抖的雙手,就要去接那張琴。就在這時。
“錚——”一聲刺耳的斷裂聲。仙音琴最重要的一根主弦,應(yīng)聲而斷。4.全場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慕容仙音臉上的溫柔瞬間凝固,化為冰霜。
慕容心月最先反應(yīng)過來,她“啊”地一聲尖叫,隨即淚如雨下,纖纖玉指顫抖地指向我。
“師兄!你……你為何要如此嫉妒我!這可是師尊的心愛之物??!”演技很拙劣。
我能清晰地看到,那琴弦的斷口平滑如鏡,是被人用極細(xì)的靈氣絲線瞬間切斷的。
而那靈氣波動的殘余,和慕容心月身上的,一模一樣。好一招賊喊捉賊。所有人的目光,
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從震驚,變成了憤怒和鄙夷?!拔抑懒耍∫欢ㄊ撬麘押拊谛?,
暗中做了手腳!”“毀壞宗門靈寶,此乃大罪!”“真是喪心病狂!師尊待他如子,
他竟如此回報!”待我如子?我差點笑出聲。慕容仙音一步步從高臺走下,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口上。她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眼神,沒有憤怒,
只有一種……“果然如此”的厭棄。仿佛在她心里,
我天生就該是這么一個陰暗、歹毒、上不了臺面的東西?!八?!”她只吐出一個字。
執(zhí)法弟子如狼似虎地?fù)渖蟻?。他們不是搜。是撕?!按汤病蔽疑砩夏羌揪推婆f的道袍,
被瞬間撕成碎片,露出我瘦骨嶙峋的身體,和上面縱橫交錯的雷劈傷痕。我赤裸著上身,
暴露在數(shù)千名修士的目光中。嘲諷、憐憫、鄙夷。像無數(shù)根針,扎在我身上?!罢业搅?!
”一名弟子從我的儲物袋里,高高舉起一樣?xùn)|西。那是一小截閃著寒光的金屬絲。
“證據(jù)”確鑿。我看著那金屬絲,是我平時用來修補(bǔ)茅屋漏雨的普通鐵絲。現(xiàn)在,
它成了我“犯罪”的鐵證。多可笑。5.“我從未把你當(dāng)成我的真?zhèn)鞯茏?,你不知道嗎?/p>
”慕容仙音的聲音冰冷刺骨,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刀,一字一字,捅進(jìn)我的心里。不,
是捅進(jìn)這具身體殘留的執(zhí)念里。我能感覺到,這具身體在顫抖,不是因為冷,是因為絕望。
那份長達(dá)十年的孺慕之情,正在被這句話,徹底殺死?!坝行〇|西不屬于你,
永遠(yuǎn)都不屬于你?!彼^續(xù)說,每一個字都帶著高高在上的審判。她以為我會崩潰,
會跪地求饒,會痛哭流涕地懺悔。就像過去那無數(shù)次一樣。但她失望了。我抬起頭,
迎上她的目光,無比平靜地,一字一句地開口:“我已,不再敬重師尊?!边@是我,林清央,
第一次對她進(jìn)行反抗。也是最后一次。慕容仙音愣住了。她眼中閃過一絲錯愕,
隨即被濃濃的譏諷所取代。“呵,欲擒故縱的把戲,你玩過多少次了?不膩嗎?”在她看來,
我所有的反常,都只是為了吸引她注意力的拙劣表演。她甚至懶得再看我一眼,
轉(zhuǎn)身對執(zhí)法弟子下令:“此子心魔深重,拖入雷罰陣,凈化其身!”雷罰陣。
天音閣懲戒重犯的地方,九死一生。我被兩個弟子架起來,像拖一條死狗。
經(jīng)過慕容心月身邊時,她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惡毒地笑道:“師兄,你真可憐,
就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可惜,主人連骨頭都懶得扔給你。”我沒有理她。
被投入雷罰陣的那一刻,萬千雷電瞬間貫穿我的身體。神魂撕裂般的劇痛中,我卻笑了。
因為在意識消散的最后一刻,我隱約聽到陣外,傳來慕容心月帶著哭腔的撒嬌聲:“師尊,
他會不會死啊……”和慕容仙音極致溺愛的回答:“別怕,為師在,這雷傷不到你。
”雷火兩重天。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也好。這顆為她跳了十年的心,終于可以,徹底死了。
6我沒死。當(dāng)雷罰陣的能量耗盡,我像一灘爛泥一樣被扔回那間破茅屋時,
我還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很微弱,但很頑強(qiáng)。那句“我已不再敬重師尊”,不是氣話。
而是丹圣林清央,對天音閣林清央過去十年的一個交代。交代完了,就該干正事了。
我在黑暗中躺了三天。沒有丹藥,沒有靈力,全靠丹圣記憶中一種最原始的龜息功,
一點點偷取空氣中游離的靈氣,修復(fù)破損的經(jīng)脈。這三天,無人問津。
仿佛天音閣從來沒有過我這個弟子。正好,省了我很多麻煩。第四天,我能動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咬破指尖。用我自己的血,在地上畫了一個極其復(fù)雜的傳訊陣法。
這是丹圣的不傳之秘,可以直接連通修真界最神秘的組織——散修聯(lián)盟。陣法亮起微光。
光幕中,出現(xiàn)一個帶著青銅面具的人影。“何事?”聲音沙啞,不辨男女。“脫離宗門,
斷絕師徒關(guān)系,求一份見證,一個新路引。”我言簡意賅。面具人沉默了片刻。
“天音閣大弟子,林清央?”“很快就不是了。”“代價。
”“天音閣所有上品陣法的核心破綻圖,夠不夠?”我淡淡道。光幕對面,
傳來一聲清晰的吸氣聲?!俺山??!苯灰走_(dá)成,只用了一炷香的時間。我抹掉地上的血跡,
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接著,我開始寫兩份文書。一份《離宗書》。一份《斷塵書》。前者,
與天音閣一刀兩斷。后者,與慕容仙音恩斷義絕。我用最普通的筆墨,寫得工工整整。
每一個字,都是對過去十年卑微的埋葬。寫完,我將它們貼身收好?,F(xiàn)在,萬事俱備,
只欠一個完美的退場時機(jī)。7.時機(jī)自己找上門了。第七天夜里,
我收到了慕容心月的傳音符?!皫熜郑以诮氐饶?,有要事相商。”語氣里,
帶著一絲故作神秘的得意。禁地。天音閣關(guān)押重犯、封印妖魔的地方。我笑了。鴻門宴。
也是我最好的舞臺。我拖著還未痊癒的身體,一步步走向禁地。月光下,
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個沉默的鬼魂。禁地入口,慕容心月果然在等我。
她見我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快意,但臉上卻擠出悲天憫人的表情?!皫熜郑?/p>
你受苦了?!薄坝衅旆拧!蔽抑苯哟驍嗨?。她臉色一僵,隨即又笑了起來,那笑容里,
滿是炫耀和勝利?!皫熜?,我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師尊已經(jīng)決定,
將她的本命仙音傳給我了。你當(dāng)年求了那么久,都求不到的東西,我馬上就要得到了。
”她期待著看到我嫉妒、發(fā)狂。我只是看著她,像在看一個上躥下跳的猴子?!芭丁?/p>
”一個字,讓她所有的炫耀都像打在了棉花上。她氣得臉色發(fā)白,咬牙切齒道:“林清央,
你別得意!今天,就是你的死期!”話音剛落。禁地深處,一聲驚天怒吼。
一道黑影沖天而起,強(qiáng)大的魔氣瞬間籠罩了整個山頭。一頭堪比元嬰后期的噬魂魔獸,
掙脫了封印。慕容心月“驚慌失措”地尖叫起來,拉著我就往禁地深處跑。演。接著演。
噬魂魔獸在我們身后緊追不舍,沿途的山石草木,盡數(shù)被魔氣腐蝕。很快,
我們被逼入一個死胡同。慕容心月臉色慘白,渾身發(fā)抖,活脫脫一個受驚的小白兔。
“怎么辦……師兄……我們都要死了……”我靠在山壁上,冷眼看著她表演。
就在魔獸的利爪即將拍下的瞬間。數(shù)道強(qiáng)大的劍光從天而降,將魔獸暫時逼退。慕容仙音,
帶著一眾長老,到了。8她們來了。像算好了一樣。慕容仙音一落地,
目光就死死鎖在慕容心月身上,滿是焦急和心疼?!靶脑?,別怕,為師來了!”而我,
在她眼里,仿佛是一塊石頭,一棵樹,一團(tuán)空氣。噬魂魔獸被激怒,咆哮著再次撲來,
這一次,它的目標(biāo)很明確,我和慕容心月,兩個最弱的。一個長老高聲喊道:“閣主!
魔獸兇猛,我們只能先救一個!”這是一個選擇題。一個送命題。我看著慕容仙音。
我看著這個我曾敬若神明的女人。我想看看,在她心里,我這十年的付出,
究竟值不值她一瞬間的猶豫。結(jié)果。她連一息的猶豫都沒有?!敖Y(jié)陣!護(hù)住心月!
”她一聲令下,所有長老的靈力瞬間匯集,化作一個金色的護(hù)罩,
精準(zhǔn)地將慕容心月籠罩在內(nèi)。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絲毫遲滯。仿佛演練了千百遍。
他們合力,將慕容心月從危險的邊緣,穩(wěn)穩(wěn)地拉了回去。而我,被徹底遺忘在了原地。
金色的護(hù)罩之外,是咆哮的魔獸和肆虐的魔氣。我的護(hù)體靈光,本就在雷罰中幾近破碎,
此刻更是像被重錘敲擊的玻璃,裂開一道道蛛網(wǎng)般的縫隙?!斑青辍!彼榱恕?/p>
魔獸腥臭的巨口,在我眼前無限放大。我甚至能聞到它喉嚨深處傳來的,
濃郁的血腥與腐朽的氣味。我閉上眼。不是認(rèn)命。而是在與這具身體,做最后的告別。
林清央,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愛了十年,付出了十年的師門。他們甚至,不愿回頭看你一眼。
預(yù)想中的死亡沒有到來。一道霸道無匹的劍氣,從我耳邊呼嘯而過,
精準(zhǔn)地貫穿了噬魂魔獸的頭顱。我睜開眼。一個身穿灰色麻衣,手持一把黑鐵重劍的老者,
落在我面前。他身上沒有任何宗門標(biāo)識,氣息卻淵渟岳峙,深不可測。是個散修。
他看了一眼被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的慕容心月,又看了看我,發(fā)出一聲不屑的嗤笑。
“天音閣?名門正派?呵,真是叫人開眼。”我看著那群人,
看著慕容仙音正抓著慕容心月的手,噓寒問暖,仿佛剛剛經(jīng)歷生死的是她最疼愛的女兒。
我笑了。是那種放下了一切的,解脫的笑。我站直身體,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走到那位散修前輩面前,深深一揖?!岸嘀x前輩救命之恩?!比缓?,我從懷里,
掏出了那兩份準(zhǔn)備好的文書。“前輩,可否再勞煩您一件事?”我將文書遞過去?!盁┱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