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套云頂壹號的別墅，成了我新的、更寬敞的牢籠。搬進去那天，陽光很好，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滿客廳，空氣里漂浮著新家具和新地毯的味道。我站在空蕩蕩的客廳中央，環(huán)視著這奢華卻毫無人氣的空間，手機響了。
是傅硯池的特助林森，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wěn)高效：“夫人，傅總交代，別墅的日常維護和安保團隊已經(jīng)到位，您有任何需要，隨時聯(lián)系我。另外……”他頓了頓，語氣里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妙，“傅總近期行程較滿，可能無法?；貋?，請您多擔待?！?/p>
“知道了。”我掛了電話，走到窗邊。樓下花園里，穿著統(tǒng)一制服的園藝師正在修剪灌木。遠處的湖面波光粼粼，像鋪了一層碎鉆。真美，也真遠。遠到足夠隔絕掉所有我不想聽到的噪音。
比如，關(guān)于那位“新晉繆斯”的消息。
她叫蘇蔓。名字開始在財經(jīng)花邊新聞里頻繁出現(xiàn)，伴隨著傅硯池的身影。慈善晚宴、私人拍賣會、新店開幕……照片上的她，年輕的面孔光彩照人，依偎在傅硯池身邊，小鳥依人。傅硯池看她的眼神，帶著一種我很久沒見過的、新鮮的興味。
三個月的時間不長不短，足夠一個“懂事”的傅太太在巨大的別墅里學會享受孤獨，也足夠一個備受寵愛的金絲雀，羽翼下孕育出新的生命。
傅硯池再次踏入云頂壹號時，距離他上次出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個月。這次他沒有帶鑰匙，也沒有帶任何文件，只是人來了。身上那點甜香更明顯了些，混雜著淡淡的煙草味。他看起來有些疲憊，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深處卻跳躍著一種奇異的、壓抑不住的亢奮。
他沒有繞彎子，徑直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無形的壓迫感。他伸出手，不是遞給我任何東西，而是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寬大溫熱，指腹有薄繭，曾經(jīng)這雙手的溫度能熨帖我所有的不安，此刻卻只讓我感到一陣粘膩的冰涼。
“清予，”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飽含歉疚的沙啞，目光緊緊鎖住我，里面盛滿了足以溺死人的深情，“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p>
我任由他握著，沒有抽回，也沒有回應，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他似乎很滿意我的“溫順”，拇指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背，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貓：“蔓蔓她……有了。情緒很不穩(wěn)定，醫(yī)生說需要靜養(yǎng)，不能再受刺激?！?/p>
蔓蔓。叫得真親熱。
“她只有一個要求，”他頓了頓，眼神里的深情幾乎要溢出來，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懇求，“必須給孩子一個名分。否則，她不肯生?！?/p>
空氣凝固了幾秒。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顯得這室內(nèi)的沉默更加死寂。
“所以？”我終于開口，聲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穩(wěn)。
他像是得到了鼓勵，握緊了我的手：“清予，我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好不好？只是法律程序上走個過場，簽個離婚協(xié)議。等孩子平安生下來，一切穩(wěn)定了，我立刻跟你復婚！我發(fā)誓！”他舉起另一只手，神情莊重得像個對著神像起誓的信徒，“我傅硯池這輩子，唯一的妻子，只會是你。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為了那個無辜的孩子?！?/p>
無辜的孩子。這四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帶著一種荒誕的諷刺。
他松開我的手，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在我們之間的茶幾上。白紙黑字，標題刺眼——《離婚協(xié)議書》。他翻到財產(chǎn)分割那一頁，指尖點著：
“你看，我都安排好了。除了我們婚前公證過的部分，婚后所有財產(chǎn)，包括你現(xiàn)在住的云頂壹號，還有傅氏集團5%的股份，都歸你。我只要一個自由身，暫時給那個孩子一個戶口?！彼Z氣急促，帶著一種急于促成交易的商人姿態(tài)，“簽個字，清予。簽了字，所有問題都解決了。蔓蔓安心生孩子，我們……很快就能回到從前。”
他的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充滿了殷切的期待，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掌控一切的篤定。他在等我點頭，等我像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為了“大局”，為了他傅硯池的“難處”，咽下所有委屈，簽下這份“懂事”的協(xié)議。
我的視線從那份協(xié)議，緩緩移到他因為緊張和期待而微微繃緊的下頜線。陽光透過窗戶，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這張臉，我愛了那么多年，曾經(jīng)是我世界的全部意義。此刻，卻像一個精心繪制的面具，每一寸表情都透著精心計算。
回到從前？那個被他豢養(yǎng)在華麗籠子里，靠著他偶爾施舍的溫情和物質(zhì)來確認自己價值的“從前”嗎？
心底最后一絲殘存的幻影，終于在這份赤裸裸的、用金錢和謊言堆砌的協(xié)議面前，“啪”地一聲，碎裂成齏粉。
一種奇異的平靜感，像冰冷的湖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百骸，沖刷掉所有殘留的憤怒、悲傷和不甘。只剩下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
我微微傾身，拿起茶幾上那支他早已準備好的、價值不菲的簽字筆。筆身冰涼，沉甸甸的。拔開筆帽，露出金色的筆尖。
傅硯池的呼吸似乎屏住了，眼底的亮光幾乎要迸射出來。
我垂下眼，目光落在協(xié)議簽名處那空白的橫線上。筆尖懸停片刻，然后，落下。
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輕微而清晰的“沙沙”聲。我的名字——江清予——三個字，流暢地出現(xiàn)在那片空白之上。沒有猶豫，沒有顫抖，平穩(wěn)得如同在簽一份無關(guān)緊要的收據(jù)。
最后一筆落下，收尾干脆利落。
我放下筆，將那份簽好的協(xié)議輕輕推向他。
“好?！蔽姨痤^，迎上他瞬間被巨大驚喜點亮的目光，嘴角甚至牽起一個極淡、極淺的弧度，像是完成了一項早已預定的工作，“如你所愿?！?/p>
傅硯池幾乎是立刻抓起了那份協(xié)議，眼神貪婪地掃過簽名處，確認無誤。他臉上那層深情的面具瞬間被純粹的、如釋重負的喜悅?cè)〈?，甚至帶上了一絲勝利者的得意。
“清予，我就知道！你永遠是最懂事的！”他激動地站起身，似乎想給我一個擁抱，但動作到一半又停住，大概是覺得此刻再擁抱“前妻”有些不合時宜，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我身體微微晃了一下，“你放心！我傅硯池說話算話！等孩子生下來，最多一年，不，半年！我們立刻復婚！”
他語速飛快，眼神卻已經(jīng)飄向門口，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浪費時間。那份簽好的協(xié)議被他緊緊攥在手里，像握著通往新世界的船票。
“你先好好休息，我……我得立刻去安排后續(xù)的事情?！彼麃G下這句話，甚至沒再看我一眼，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向玄關(guān)，背影帶著一種迫不及待的雀躍。
大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他殘留的那點甜膩香氣和虛假的承諾。巨大的別墅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系統(tǒng)運行發(fā)出的微弱嗡鳴。
我維持著坐在沙發(fā)上的姿勢，很久沒動。直到窗外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也沉入地平線，室內(nèi)被濃稠的黑暗完全吞沒。
“懂事”？
我緩緩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外面，城市的霓虹已經(jīng)次第亮起，勾勒出冰冷而繁華的輪廓。玻璃窗上，映出我模糊的影子，一個被困在黃金牢籠里的、剛剛親手簽下自己出獄文件的影子。
心底那片冰冷的湖水，開始翻涌起一種截然不同的暗流。不是悲傷，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破釜沉舟的決心。
傅硯池，你以為這場交易，只有你一個人是棋手嗎？
我轉(zhuǎn)身，沒有開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亮，徑直走向書房。打開電腦，屏幕冷白的光照亮我毫無波瀾的臉。指尖在鍵盤上敲擊，輸入一個經(jīng)過周密篩選、早已銘記于心的網(wǎng)址——本市最頂尖、最注重隱私的私立生殖醫(yī)療中心。
頁面加載出來，簡潔而專業(yè)的界面。我點開預約通道，選擇服務項目：精子庫咨詢與篩選。
指尖在鼠標上停頓了一秒，然后，無比堅定地按下了“確認預約”。
屏幕的光映著我的眼睛，那里面，最后一絲屬于“傅太太”的溫順柔光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冰封之下，開始悄然燃燒的、冷靜而瘋狂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