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顧昭之如常出現(xiàn)在“棠記”門口。
夕陽給他清冷的白大褂鍍上一層暖光,卻融不掉他眉眼間的疏離。
他接過蘇晚棠遞來的糖藕食盒,指尖在拆開盒蓋的瞬間,倏然頓住。
盒底那張防油紙上,用棕色的糖漿畫著一枚小小的、線條稚拙的糖藕。
和他那天在病房里,為逗哭鬧的患兒畫下的一模一樣。
顧昭之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陌生的、酥麻的電流從指尖竄上心頭。
他下意識地抬眼,視線穿過小店氤氳的甜香,精準地捕捉到了柜臺后的那抹身影。
蘇晚棠正低著頭,用一把長柄木勺用力攪著鍋里的豆沙,假裝全神貫注,可那紅透了的耳尖卻出賣了她所有的心事。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目光沉沉地看了她幾秒。
然后,他動作輕緩卻不容置疑地,將那張畫著小糖藕的紙小心翼翼地抽了出來,仔細對折,再對折,鄭重地放進了自己白大褂胸前的內(nèi)袋里,緊貼著心臟的位置。
這個動作,比任何語言都更像一聲驚雷,在蘇晚棠心里炸開。
當晚,江城第一醫(yī)院心外科的科室工作群里,一條消息打破了深夜的寧靜。
發(fā)消息的是副主任周明,還附上了一張不知道從哪個角度偷拍的監(jiān)控截圖,畫面模糊,只能看到一個穿著白大褂的挺拔背影,正對著手里的某樣東西。
周明:“驚天大發(fā)現(xiàn)!誰偷走了我們顧主任的冰山心?監(jiān)控為證,他對著一張紙笑了足足三秒!是真笑,嘴角上揚的那種!”
群里瞬間炸了鍋,平日里被顧昭之低氣壓支配的醫(yī)生護士們紛紛冒泡。
“三秒?周主任你沒看錯吧?我跟顧主任三年,他對我笑的總時長加起來有三秒嗎?”
“那張紙上寫的什么?新術(shù)式的突破性進展嗎?”
“我賭一包辣條,是情書!”
好事者甚至直接艾特了當事人:“@顧昭之 主任,出來解釋一下?”
按照慣例,這種無聊的八卦,顧昭之不出三分鐘就會動用群主權(quán)限,冷冰冰地撤回所有相關(guān)消息。
可這一次,十分鐘過去了,群里依舊鬧哄哄的,那條八卦源頭還好好地掛在那兒。
而此時的蘇晚棠,正對著手機屏幕上那個沉寂的對話框,心跳如擂鼓。
就在群里最熱鬧的時候,那個萬年不變的灰色頭像,竟主動給她發(fā)來了一條消息。
“今日糖藕,畫的人……是你?”
短短幾個字,蘇晚棠卻仿佛能看到他打字時清冷專注的神情。
她指尖發(fā)顫,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回過去。
“嗯,怕您總吃一樣的會膩。”
她既是解釋,也是試探。
手機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蘇晚棠以為自己這份逾矩的試探已經(jīng)石沉大海時,才終于跳出一個字。
“好?!?/p>
然后,再無下文。
蘇晚棠說不清心里是失落還是別的什么,她放下手機,卻不知道顧昭之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長按了與她的對話框,點了那個從未用過的選項——置頂聊天。
幾天后,一個叫小陸的六歲男孩術(shù)前焦慮,哭鬧著不肯睡覺,嘴里一直念叨著怕“刀子疼”。
滿臉疲憊的顧昭之在病床邊站了許久,最終,竟破天荒地坐了下來。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小小的糖藕貼紙,那正是蘇晚棠畫的那個圖案的復(fù)刻版。
“不怕,”他的聲音罕見地放柔,像是在哄自己最重要的寶貝,“這是一個朋友畫的,她說,吃了她做的糖藕,就不會疼。這個貼紙,有魔法?!?/p>
小陸抽泣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她是你女朋友嗎?”
顧昭之的動作一滯,周遭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只有自己和孩子能聽見的音量,低聲道:“……我在追?!?/p>
這一幕,恰好被前來查房的主治醫(yī)生林薇撞見。
她臉上的職業(yè)微笑瞬間僵住,看著顧昭之那從未對任何人展露過的溫柔側(cè)臉,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第二天,林薇特意繞路,出現(xiàn)在了“棠記”門口。
她穿著得體的套裝,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像個關(guān)心朋友的知心姐姐。
“蘇小姐,生意真好?!彼戳艘谎厶K晚棠手邊的桂花蜜罐子,狀似無意地開口,“說起來,顧醫(yī)生上次送你的那瓶桂花蜜,是他母親的遺物。阿姨生前最擅長漬桂花了。顧醫(yī)生寶貝他母親的東西,從不讓任何人碰的?!?/p>
蘇晚棠正在切糖藕的手猛地一抖,刀刃在案板上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音。
林薇見狀,嘴角的笑意加深,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和殘忍:“他母親走得早,是他心里過不去的坎。他對你好,或許只是因為你做的糖藕,讓他想起了過去吧。說到底,你不過是他投射執(zhí)念的一個影子。”
說完,她便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離去,留下蘇晚棠一個人,僵在原地,如墜冰窟。
原來,那份她視若珍寶的特殊對待,那份讓她心生妄念的溫柔,都只是因為她是個合格的“替代品”。
一整天,蘇晚棠都恍恍惚惚。
打烊后,她鬼使神差地翻出了家里那個落了灰的舊木箱。
箱子里,有外婆留下的一些舊物。
在一本泛黃的日記本里,她看到了一段褪色的字跡。
“那年冬天真冷。有位瞧著很體面的老醫(yī)生,帶著他兒子來買糖藕。他說,孩子的媽媽剛走,孩子鬧著,就想帶他來嘗一口他媽媽做過的味道。那孩子真可憐,一聲不吭,眼睛卻紅紅的?!?/p>
日記本里,還夾著一張老照片,是外婆和老主顧們在店門口的合影。
蘇晚棠的目光,被照片角落里一個穿著軍大衣的小男孩吸引了。
那男孩仰著頭,眉眼清秀,眼神里帶著一股超越年齡的倔強和悲傷。
那雙眼睛,和顧昭之的,竟慢慢重疊在了一起。
剎那間,所有的困惑、委屈和心痛,都有了答案。
他不是在透過她,懷念一個模糊的“母親的味道”。
他懷念的,是很多年前,外婆親手遞給他的,那一塊能暫時撫慰喪母之痛的糖藕。
蘇晚棠猛地沖進廚房,重新生火,將精選的蓮藕浸入水中。
這一次,她沒有按照常規(guī)的步驟來。
她打開了那瓶被她珍藏起來的桂花蜜,小心地用筷子尖,在每一片將要被填入糯米的藕孔里,都藏進了一粒被蜜漬得晶瑩剔透的桂花。
這是外婆的獨家秘方,日記里寫著——心有千結(jié),一甜解之。
當晚,顧昭之來取糖藕時,神色比往常更加疲憊。
他接過食盒,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靠在門口,打開蓋子,直接用竹簽扎起一塊送入口中。
下一秒,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軟糯的米,清甜的藕,熟悉到刻入骨血的味道里,卻多了一絲截然不同的風味。
當他的舌尖觸到那粒被巧妙藏在糯米深處的蜜漬桂花時,一股馥郁卻溫柔的甜香瞬間在口腔中炸開。
不是他記憶里母親做的那種單純的甜,而是更復(fù)雜,更醇厚,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他驟然抬頭,正撞上蘇晚棠那雙含著淚,卻帶著笑的眼睛。
“外婆說,這是她當年給一個哭鼻子的小男孩的特別配方?!碧K晚棠的聲音有些哽咽,卻無比清晰,“你媽媽的味道,我還不懂。但是,我也想讓你知道,有人愿意為你,把甜藏進每一口?!?/p>
顧昭之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所有語言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最終,他只是將那個還溫熱的食盒死死地抱在胸前,像是護住了自己失而復(fù)得的、最珍貴的寶物。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快步離去,背影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倉促。
蘇晚棠靠在門框上,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心底前所未有的平靜。
店里安靜下來,只剩下鍋里糖水咕嘟著的微弱聲響。
就在這時,柜臺角落里那臺許久未曾響過的老式座機電話,突然“鈴鈴鈴”地尖銳作響,打破了這滿室的溫馨與寧靜。
她走過去,看著那個陌生的、一長串的號碼,猶豫著接了起來。
“喂,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