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苗無聲地舔舐著灶膛里的干燥木柴，嗶剝一聲輕響，將沉睡的廚房喚醒。
蘇晚棠正將一根黑色的布繩仔細系在圍裙的腰帶上。
繩子有些粗糙，是昨夜從顧昭之那件被撕破的白襯衫袖帶上扯下來的。
她不舍得丟，回家后就著燈光，用細密的針腳將布條的毛邊一一縫好，末了還打上一個寓意長久的雙環(huán)結。
指尖輕撫過繩結上凹凸不平的紋路，昨夜他低沉的嗓音仿佛還縈繞在耳畔——“舊的燒了，新的，要我們自己編。”
心口像是被溫水浸過，熨帖得不像話。
“姐！”陳小滿端著兩碗剛沖好的熱豆?jié){，探頭探腦地進來，一雙眼睛賊亮，“我剛才在外面就聽見了，你今早煮糖水都哼上歌了?？熳屛仪魄疲欋t(yī)生那根‘破布條’是不是快被你盤出包漿，當傳家寶供起來了？”
蘇晚棠臉上一熱，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手卻下意識地將那繩結往圍裙里掖了掖。
“就你話多，豆?jié){都快涼了?！?/p>
話音未落，后廚的門簾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掀開。
顧昭之提著一個印有醫(yī)院logo的保溫袋走了進來，清晨微涼的空氣隨著他的動作涌入，帶著一絲消毒水的清冽。
“醫(yī)院特供的醫(yī)用級冰糖，純度高，雜質少。”他將袋子放在案板上，目光落在蘇晚棠腰間，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隨即，他像是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個疊得方方正正的包裹。
展開一看，竟是一條嶄新的深藍色圍裙。
陳小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圍裙的胸口處，用白線繡著一行娟秀的小字：“手穩(wěn)，心更穩(wěn)。”
“周明偷偷給我訂的，”顧昭之的耳根有些發(fā)紅，解釋了一句，便有些笨拙地想把圍裙系在自己身上，“說是家屬專用?！?/p>
可他那雙能在手術臺上精確分離毫米級血管的巧手，此刻對著兩條細長的圍裙帶子，卻顯得無所適從，繞了幾圈都沒系對。
蘇晚棠看著他窘迫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走上前去，自然地從他手中接過帶子。
“我來吧?！?/p>
她繞到他身后，幫他整理圍裙。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他結實的手腕，觸到了一道陳年的淺色疤痕。
她的動作微微一頓。
這道疤，她見過。
在她母親第一次病危時，他就是用這只手，穩(wěn)穩(wěn)地握著手術刀，將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蟄了一下，抬起頭，迎上他詢問的目光，忽然開口道：“顧昭之，今晚……我想借用一下你母親留下的那本食譜。”
他微微一怔。
“我想學做一道新的點心?！碧K晚棠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叫‘雙桂養(yǎng)心糕’，專門做給……像我媽那樣的病人。”
顧昭之眼中的驚訝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他沒有問為什么，也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只是點了點頭，聲音低沉而有力：“我陪你。從選料開始，每一步，我都陪你?！?/p>
午休時分，“棠記”門口的小方桌上，破天荒地擺出了幾個試吃的小碟。
旁邊立著一塊小小的紙牌，上面是蘇晚棠清秀的字跡：“新品試嘗：低糖·高鉀·易消化?！?/p>
剛從病房出來的趙醫(yī)生，正打算繞道回辦公室，卻被一位焦急的老伯拉住了袖子。
“趙醫(yī)生，您快給看看！我老伴心衰得厲害，一點甜都沾不了。這家店新出的這個藕糕，說是病人也能吃，真的一點不齁人？”
趙醫(yī)生皺了皺眉，目光落在碟子里那塊晶瑩剔透、點綴著細小金色桂花的藕糕上。
她表情冷淡，一副專業(yè)的樣子。
她拿起一把小勺子，懷疑地舀起一小塊放進嘴里。
預想中的那種甜膩感并沒有出現(xiàn)。
相反，一種細膩、清爽的甜味在她舌尖散開，緊接著是糯米軟糯的口感。
她能嘗出來，用的糖不是蔗糖，而是更清淡的東西，可能是赤蘚糖醇。
而且這糯米也不單純是糯米，還混合了質地更細膩、更順滑的山藥粉，有助于消化。
桂花的香氣并不濃烈，是一種淡淡的清香，讓人感到舒緩而不是刺激。
她沉默了片刻，那張一貫沒什么表情的臉上，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動容。
最終，她抬起眼，看向一臉緊張的蘇晚棠，冷不丁地開口：“你……有沒有考慮過，和我們醫(yī)院的營養(yǎng)科合作？”
蘇晚棠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被點燃的星子：“您是說……這真的可行？”
“如果不可行，我不會問。”趙醫(yī)生的語氣依舊是公事公辦的冷淡，“但合作不是憑一句話。我要看數(shù)據(jù)——食用后兩小時內的血糖反應曲線、胃腸道消化速率評估、至少十例不同癥狀患者的耐受度記錄?！?/p>
一連串專業(yè)術語砸下來，蘇晚棠卻沒被嚇退，她用力咬了咬嘴唇，眼中的光芒反而更盛：“我能做！我可以在家給我媽做監(jiān)測，我可以記錄下每一種配料的克數(shù)，我還能給每一份成品配上詳細的配餐建議！”
趙醫(yī)生看著她那雙仿佛能燃燒起來的眼睛，沉默了更久。
最后，她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松了口：“下周三是醫(yī)院的心康日。你準備十份，送到營養(yǎng)科，我們做一次小范圍的試供。”
說完，她便轉身離去，白大褂的衣角劃過一道利落的弧線。
只是在轉身的瞬間，她不動聲色地伸出手，將那張寫著“低糖·高鉀·易消化”的試吃標簽，悄悄收進了白大褂的口袋里。
當晚，顧昭之家的燈光亮到了深夜。
他翻出了母親那本已經(jīng)泛黃的食譜，小心翼翼地找到了關于“雙桂養(yǎng)心糕”的那一頁。
在頁腳處，有一行用鋼筆寫下的娟秀批注：“金桂性溫，可入心經(jīng)，助氣血流轉，然其香易致氣滯，需配三錢山楂，以酸導滯，方為萬全?！?/p>
他將那行字逐字抄錄下來，又打開電腦，開始在專業(yè)的醫(yī)學文獻庫里檢索“桂花”、“山楂”與心臟病人膳食干預的相關論文，試圖將母親感性的經(jīng)驗，轉化為精確到毫克的科學配比。
蘇晚棠洗完澡出來，就看到他專注的側臉。
她沒有打擾，只是輕輕走過去，靠在他的肩上，看著屏幕上那些她看不太懂的分子式和臨床數(shù)據(jù)。
“其實，這些我自己也能查的……”她輕聲說。
顧昭之敲擊鍵盤的手停了下來。
他轉過頭，目光深邃得像一汪沉靜的湖：“以前，我總想著什么事都一個人扛著。結果，我錯過了我媽最后想吃的那一口糖藕?！?/p>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的顫抖。
“這一次，”他看著蘇晚棠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想再只看著你的背影了?！?/p>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
蘇晚棠正按照昨晚確定的最終配方，小心翼翼地蒸著第一批“雙桂養(yǎng)心糕”。
廚房里彌漫著桂花和山藥混合的清雅香氣。
就在這時，后廚的門簾被猛地撞開，顧昭之喘著氣沖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震驚、激動和難以置信的復雜神情。
他的手里，緊緊攥著一張剛剛打印出來、還帶著溫度的心電圖。
“趙醫(yī)生……趙醫(yī)生剛才打來電話。”他的聲音因為急促而有些不穩(wěn)，“我媽，今天凌晨三點，房顫又發(fā)作了。但是……但是這一次，她自己從床頭柜里摸出了硝酸甘油含在舌下，自己按了呼叫鈴，一直等到了護士過來！”
蘇晚棠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顧昭之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自己的情緒，可眼眶卻控制不住地紅了。
“趙醫(yī)生說，我媽清醒后告訴她……她做了一個夢?！?/p>
他聲音微顫，復述著電話里的內容。
“她說……她夢見我外婆就站在這‘棠記’的老灶前，對著病床上的她喊了一句話?！?/p>
“外婆說——”
“‘糖還沒涼透，人別急著逃’?！?/p>
“哐當”一聲，蘇晚棠手中本要蓋上蒸籠的籠蓋，直直地掉落在地。
水汽蒸騰而上，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知道，那不僅僅是一個夢。
那是“棠記”的味道，是這灶火的溫度，是她和他的心意，真的穿過了重重冰冷的墻壁，傳到了那間恒溫的病房深處。
廚房里的香氣，在這一刻，仿佛擁有了穿透一切的力量。
而那十份承載著兩代人執(zhí)念與希望的“雙桂養(yǎng)心糕”，正靜靜地躺在蒸籠里，等待著最后一刻的成熟。
它們的第一次考驗，就在不遠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