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市醫(yī)院心內(nèi)科的走廊比往日蘇醒得更早。
空氣中除了消毒水那股熟悉的、清冷的味道,還絲絲縷縷地纏繞著一股清甜溫潤的桂花香氣。
醫(yī)護和病人家屬們好奇地循著香氣找去,只見原本空置的走廊一角,不知何時掛上了一塊小巧精致的木質(zhì)牌匾——“棠記·心康膳食角”。
牌匾下,一張小小的桌子鋪著干凈的米白桌布,上面整齊地碼放著五十份用透明餐盒裝著的糕點。
糕點是漂亮的菱形,糯米白里透著點點金黃的桂花,煞是好看。
蘇晚棠穿著一身干凈的廚師服,正微笑著將最后一份“雙桂養(yǎng)心糕”擺好。
她為每一份糕點都配上了一張手寫的卡片,牛皮紙的質(zhì)感,配上她清秀的字跡:“今天也值得一口甜?!?/p>
這小小的角落,像是一滴滴進清水里的蜂蜜,瞬間讓整個緊張嚴(yán)肅的科室氛圍都變得柔和起來。
“蘇姐姐!”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
蘇晚棠回頭,看見小陸舉著那張卡片,像舉著一張獎狀,一路小跑過來,小臉因為激動而泛著紅暈。
他前幾天剛做完心臟微創(chuàng)手術(shù),恢復(fù)得很好。
“顧醫(yī)生說,你這卡片是‘非藥物干預(yù)處方’!”小陸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少年人特有的崇拜。
蘇晚棠被他逗笑了,彎下腰,柔聲問:“那你覺得,這張?zhí)幏接行幔俊?/p>
小陸把卡片寶貝似的揣進病號服的口袋里,然后重重地點了點頭,壓低聲音,像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有效!因為……因為他今天早上查房的時候,對我笑了,足足有三秒鐘!”
這孩子氣的回答,卻讓蘇晚棠的心尖莫名一軟。
她知道,顧昭之的笑,比任何藥物都珍貴。
就在這時,角落里一個扛著攝像機的男人忽然興奮地對講機里喊道:“抓住了嗎?這個互動太棒了!真實,生動!”
原來是電視臺那個生活欄目的攝制組,他們想拍一期關(guān)于“新時代醫(yī)食結(jié)合療愈”的專題,而“棠記”和顧昭之的合作,正是他們眼中最完美的素材。
導(dǎo)演是個懂行的,他知道觀眾想看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走過來,對著蘇晚棠和剛好查完房路過的顧昭之說:“來,顧醫(yī)生,蘇老師,我們補一個鏡頭。蘇老師把糕點遞給顧醫(yī)生,自然一點,就像……就像你們平時那樣?!?/p>
蘇晚棠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拿起一份糕點,遞向顧昭之。
顧昭之穿著一塵不染的白大褂,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是目光落在她身上時,那份冰霜似乎融化了幾分。
他伸手接過,正要轉(zhuǎn)身。
“等等?!碧K晚棠忽然開口,聲音很輕。
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中,她忽然踮起腳尖,湊近了顧昭之。
她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絲小心翼翼,伸手拉過自己腰間圍裙的一角,輕輕擦向他白大褂的領(lǐng)口。
那里,有一點微不可查的糖漬,是她剛才轉(zhuǎn)身時不小心蹭上去的。
整個走廊,連同鏡頭內(nèi)外,瞬間靜默。
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都慢了半拍。
導(dǎo)演的眼睛瞪得像銅鈴,連機器都忘了喊停。
這是一個極度親昵的動作,超越了醫(yī)生與合作者,甚至超越了朋友的界限。
顧昭之的身體僵了一瞬,他垂下眼,就能看到她微顫的長睫毛,聞到她身上那股混合著桂花與她自身體溫的、溫暖的香氣。
他沒有躲。
在攝像機無聲的記錄下,他不僅沒有躲,反而微微低下了頭,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清的音量,沉聲道:“別擦,讓它留著?!?/p>
蘇晚棠的指尖一頓,像被電流穿過。
她抬起眼,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里,那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卻足以讓她心跳失序的情緒。
“咔!完美!太完美了!”導(dǎo)演終于反應(yīng)過來,激動地一拍大腿,“這鏡頭……絕了!這根本不用演,這就是最真實的化學(xué)反應(yīng)!”
一片混亂中,沒人注意到,心內(nèi)科主任辦公室的門悄悄開了一道縫。
李院長,也就是顧昭召的父親,正皺著眉看著走廊上這“不像話”的一幕。
他的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
自己的兒子,全院最年輕有為的主任醫(yī)師,現(xiàn)在居然在走廊里和一個搞點心的女人拉拉扯扯,白大褂上還帶著污漬,簡直是胡鬧!
他正要走出去,把顧昭之叫進來嚴(yán)厲訓(xùn)斥一番。
就在這時,一位剛剛做完搭橋手術(shù)、由家人攙扶著在走廊里進行康復(fù)行走的老人,顫巍巍地走到了“棠記”的桌前。
顧昭之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時的神情,將一份糕點遞了過去。
老人接過糕點,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塊放進嘴里。
只一瞬間,那雙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眼睛里,竟然涌出了淚水。
他抓著兒子的手,聲音哽咽:“是……是這個味道……多少年了,多少年沒嘗過這種家里的味道了……”
李院長邁出去的腳,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著那個老人臉上的滿足與懷念,看著自己兒子眼中一閃而過的動容,看著那些圍在小桌旁、臉上露出久違笑容的病人和家屬,心頭那股滔天的怒火,竟鬼使神差地熄滅了。
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最終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白色手帕,走上前,遞到顧昭之面前,語氣生硬地說:“擦擦?!?/p>
顧昭之愣住了,看著父親手里的手帕,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李院長卻沒再多說一個字,把手帕塞給他,便轉(zhuǎn)身離去。
只是那向來挺得筆直、仿佛永遠(yuǎn)不會彎曲的背影,在轉(zhuǎn)身的剎那,竟有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松動。
傍晚時分,小陸又一陣風(fēng)似的跑了過來,這次他手里拿的不是卡片,而是一張新的畫。
他神秘兮兮地把畫塞到蘇晚棠手里。
蘇晚棠展開畫紙,瞬間怔住了。
畫上,顧昭之穿著那件被她蹭上糖漬的白大褂,袖口隨意地卷起,正站在“棠記”那口熟悉的灶前,手里拿著木勺,認(rèn)真地攪動著鍋里的糖漿。
而她,就靠在他的肩膀上,笑得眉眼彎彎。
最奇妙的是,那鍋里升騰起的熱氣,在空中幻化成了一顆飽滿的、正在跳動的心臟。
畫的背面,是小陸的筆跡,比上次更加用力:“顧醫(yī)生的心,現(xiàn)在和我一樣,會跳得很快了。”
一股熱意涌上眼眶,蘇晚棠紅著眼,小心翼翼地將這幅畫貼在了“棠記”角落的墻上,不偏不倚,正好蓋住了那道陳舊的、被灶火燎過的燙疤。
新生的畫,覆蓋了舊日的傷。
當(dāng)晚打烊,蘇晚棠準(zhǔn)備收拾,顧昭之卻脫下白大褂,自然地走進小小的操作間,堅持要留下刷那口熬糖的大鍋。
蘇晚棠沒有拒絕,只是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他。
他挽著襯衫袖子,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專注刷鍋的樣子,褪去了白日里所有的清冷和疏離,多了一份居家的溫和。
“下周,我想去趟西郊的養(yǎng)老院,給那里的老人們做一次試吃。”她忽然開口。
“我陪你?!彼^也沒抬,回答得毫不猶豫。
蘇晚棠笑了:“可你不是說,醫(yī)生的大腦里,不該存放太多感性的東西嗎?”
顧昭之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他轉(zhuǎn)過身,拿起旁邊的抹布擦了擦手,然后抬起頭,目光無比認(rèn)真地看著她:“以前,我以為感性是醫(yī)生職業(yè)生涯里的漏洞。但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不是漏洞,那是讓我作為一個‘人’活著的證據(jù)?!?/p>
他的話像一顆石子,在她心湖里激起圈圈漣漪。
她正要回應(yīng),門外忽然響起了急促的門鈴聲。
這么晚了,會是誰?
一個外賣員氣喘吁吁地送來一個沒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包裹。
蘇晚棠疑惑地拆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本泛黃的、線裝的舊書——《江南藥膳集》。
她翻開扉頁,一行清雋有力的鋼筆字映入眼簾。
“贈棠記蘇晚棠,愿甜不掩藥,情不蔽理?!洲薄!?/p>
林薇?
蘇晚棠徹底怔住,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塵封的記憶。
顧昭之察覺到她的異樣,走過來,看到書頁上的字,眼神也微微一凝。
他沒有多問,只是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冰涼的手。
“你看,”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暖,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連最冷的冰,也會被灶火化開。”
窗外,月光如水銀般傾瀉而下,灑在“棠記”的牌匾上。
那盞蘇晚棠堅持要亮著的暖黃色小燈,依舊亮著,像三十年前那樣,靜靜地守護著這座城市里,最溫柔的一處味道。
這一夜,月光和燈光交織,將小小的膳食角守護得如同一個溫暖的夢境。
然而,再溫暖的夢,也有被清晨第一縷涼意驚醒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