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藝”茶舍隱藏在一條被時光遺忘的舊巷盡頭,木質(zhì)門廊經(jīng)年累月被風(fēng)雨侵蝕,泛著溫暖的棕褐色澤。推開有些年頭的花梨木門,一股混合了陳年茶葉、暖烘烘的水汽和書卷油墨味的獨特氣息彌漫開來,像時光沉淀的琥珀。燈光昏黃,仿佛凝固在傍晚的暮色里。幾張古舊的方桌隨意擺放著,三三兩兩的客人埋首在書頁或裊裊茶煙間,小聲交談著。這里是城市繁華幕布下意外掀開的一角,也是我和明舟習(xí)慣的避難所。
我?guī)缀跏恰疤印钡竭@里來的。自從那個電梯里的契約“演習(xí)”之后,一種更深的屈辱感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令人心慌意亂的異樣交織在一起,急需喘息。此刻對著一盞清亮的龍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zé)岬谋?,試圖將電梯壁上冰冷的觸感和那帶著薄荷煙草味的侵略性氣息從腦海里趕走。
“瓷瓷,你不對勁?!弊谖覍γ娴拈|蜜唐果,有著一雙貓般敏銳的眼睛和爆炸頭下圓圓的、總是閃爍著促狹光彩的臉。她吸了一口手里的珍珠奶茶,吸管發(fā)出響亮的“滋溜”聲。她身體隔著桌子向我靠攏,壓低聲音,眼神卻亮得驚人,仿佛在閱讀一本充滿了意外情節(jié)的小說,“你剛才說在電梯里……”
我的心猛地一跳,避開她審視的目光:“沒什么大不了的?!?/p>
“沒什么大不了的?”唐果的圓眼睛瞬間瞪大,手指像探針一樣指向我的嘴唇,聲音因為刻意壓低而顯得有些沙啞的興奮,“你這里!對!就是唇角這塊!從你進門坐到現(xiàn)在,二十分鐘里你摸了十六次!而且你說話時眼神飄忽得像在云端夢游!電梯困閉?壓力測試?少來!瓷瓷,你知道你撒謊時左眉毛會高零點三毫米嗎?”她的分析邏輯自洽,簡直像辦案經(jīng)驗豐富的警探,“坦白從寬!是不是那個姓姜的……”
“別瞎猜!”我厲聲打斷她,聲音在寂靜的茶舍里顯得突兀。旁邊一位埋首古卷的老者側(cè)目投來責(zé)備的一瞥。我窘迫地縮了下脖子,壓低了聲線,帶出一絲懊惱,“就是個意外!而且,那種情況……”后半句話卡在喉嚨里,終究無法完整出口。
茶社老板老邱正巧拎著半滿的銅壺過來續(xù)水,聽到我們這桌的動靜。他一頭稀疏的灰白頭發(fā),臉上刻滿歲月的溝壑,穿著一身漿洗得干干凈凈的藏青布褂,動作緩遲卻帶著特有的穩(wěn)重。
“意外未必是真意外啊,”他慢悠悠地開口,一邊往我眼前的空杯里注入滾燙的水流,一邊用那種老人特有的、含著深意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有些事,老天爺看著呢,不是你想撇就能撇得清的?!彼€注入青瓷杯,發(fā)出細碎清澈的嘩啦聲,“就說巷口沈家那小子吧,”他朝窗外巷子的方向努了努嘴,模糊意指,“心思全寫在臉上,走路都繞過東頭那姓姜的辦公大樓,繞了好大一圈,生怕惹什么似的……嘖嘖?!?/p>
沈明舟?我的心像是被老邱這番話里那只無形的手撥了一下,瞬間沉落下去。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姜逾明早就知道了。他不僅知道沈明舟的存在,他還在不動聲色地編織一張無形的網(wǎng)!那契約里的禁止條款,絕不只是冰冷的玩笑!它在真實運轉(zhuǎn),像冰冷的齒輪咬合!
唐果敏銳地捕捉到了我神色的變化和老邱話語中關(guān)鍵的信息,瞬間倒抽一口涼氣:“臥槽!瓷瓷!那協(xié)議是真的?!他這算什么?強制封鎖?!還有電梯里他……”
“果果!”我猛地提高音量制止她繼續(xù)深入分析那晚細節(jié)的沖動,同時用眼神警告她隔墻有耳。
唐果立刻會意,但圓臉上依舊充滿難以置信的憤怒和被點燃的情緒。她一口吸干杯底的奶茶,珍珠在杯底滾動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她猛地將塑料杯墩在古舊的木頭桌面上,杯底和桌面碰撞發(fā)出一聲清晰的“噠”。
“欺人太甚!”唐果壓著嗓子,眉毛幾乎立了起來,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激憤,“不行!咽不下這口氣!被動挨打還是你辛瓷的風(fēng)格嗎?”她漆黑的眼珠迅速轉(zhuǎn)動,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光芒,像醞釀著一場小型風(fēng)暴,“姐們兒得支你一招!”
她身體更大幅度地前傾,半個身子幾乎趴在桌子上,湊近我的耳朵,溫?zé)岬臍庀е滔愫团d奮:“聽我的!下次!下回那姓姜的再靠近你,要搞什么‘練習(xí)’!你就這樣——”唐果的手指無實物地快速比劃起來,“別光傻站在那兒當(dāng)木頭人!記住!假動作!虛晃!懂不懂?”
她故意模仿著姜逾明的傲慢語調(diào):“他霸道總裁是吧?你就這樣!給他搞個出其不意!假裝……唔……”她兩根手指抵著自己的太陽穴,“假裝你突然腿軟!”又戳戳自己腦門,“或者突然被他的‘魅力’閃瞎了眼睛站不穩(wěn)!借機往他身上倒!動作要快!要柔弱!要出其不意!”唐果的表情極其認真又帶著點惡作劇的狡黠,“最好一頭扎他懷里去!手也別閑著!對!就搭他腰上!再順勢……咳咳……脖子也行!”她做了一個環(huán)抱的動作,然后猛地一捂自己嘴巴,像是在掩飾過度興奮,“就那零點零一秒!慌亂的接觸!你看他什么表情!是當(dāng)柳下惠還是當(dāng)場死機!嚇?biāo)浪 彼秸f眼睛越亮,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畫面。
“這能行?”我的眉頭緊鎖,唐果的計劃帶著過于荒誕的賭氣意味。
“聽我的!”唐果語氣斬釘截鐵,“對付這種假正經(jīng)的男人,就要用魔法打敗魔法!就得亂拳打死老師傅!讓他嘗到意外刺激的厲害!下次就不敢那么輕易隨便搞突襲演習(xí)了!”她一臉“姐教你一招準(zhǔn)沒錯”的篤定神色,甚至舉起手做了一個劈砍的動作,仿佛已經(jīng)預(yù)見了戰(zhàn)術(shù)的成功。
老邱端著茶壺?zé)o聲地踱到另一桌續(xù)水,背對著我們,只有肩部微不可察地抖動了一下。
唐果的“反擊策略”荒誕不經(jīng),卻像一個滾燙的烙印,在我思緒中翻騰不去。接下來的幾天,每次因契約要求不得不靠近姜逾明時,那“假動作”三個字就在腦中炸開。但我始終未能付諸實踐。并非不敢,更像是一種心理上的抵觸——去模仿、哪怕只是策略性地模仿親密行為,本身就帶著深刻的屈辱感。契約帶來的冰層,似乎將我隔絕在了情感的正常流涌之外。
這種刻意的隔膜,被他精準(zhǔn)識破。
又是一個不得不出席的姜氏基金晚宴。宴會廳水晶吊燈的光線如同黃金熔液潑灑下來,流瀉在锃亮的地板、昂貴的銀器和流光溢彩的晚禮服裙擺上。巨大的玻璃窗外,整座城市如同一塊鑲嵌在黑夜中的巨大黑色絲絨布,上面綴滿了不滅的星辰,冷眼旁觀著大廳內(nèi)的虛假繁盛??諝饫飶浡嘿F的香水味、酒氣和精心烘烤食物的香氣,混合成一股奢華迷醉卻令人隱隱窒息的甜膩暖流。我挽著姜逾明的手臂穿行其中,這動作經(jīng)過幾周契約磨合已勉強自然流暢??晌覀冎g的氣場,像兩塊強行拼湊但磁極相斥的冰,散發(fā)著無形的寒氣。
“辛小姐,姜先生,真是金童玉女,羨煞旁人啊。”某位姜家叔輩端著香檳走來。
姜逾明停下腳步,下頜微不可察地繃緊,一個預(yù)兆。果然,下一秒,他的手帶著理所當(dāng)然的姿態(tài),極其自然地覆蓋在了我挽著他臂彎的手背上。
那只手干燥溫暖,掌心和指腹帶著男人特有的粗糲質(zhì)地,輕輕貼著我的指骨和手背肌膚。一種極為陌生又無法忽視的觸感,帶著不容抗拒的控制意味,瞬間穿透絲質(zhì)手套薄薄的布料。我的指節(jié)在他掌心下猛地僵硬,像被電流猝然擊中。脊背挺得筆直,幾乎能聽見自己脊椎關(guān)節(jié)摩擦的細微聲響。
“過獎。”他朝那位叔伯舉杯示意,嗓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破綻。
那只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沒有立刻離開。他微微側(cè)臉,向我看來,唇角彎起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社交弧度,薄唇開合間,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清的、帶著絕對掌控意味的氣聲命令道:
“微笑,親愛的。”
“親愛的”三個字,尾音被他咬得很輕很輕,近乎調(diào)情,卻像淬了毒的冰針,精準(zhǔn)地刺穿我的耳膜。血液仿佛在一瞬間凍結(jié),又在下一瞬狂暴地沖上頭頂。
幾乎是完全不受控制的反射動作!因他那個稱呼和那份帶著戲謔的掌控欲而引爆的反抗情緒轟然炸開!手臂內(nèi)側(cè)的肌肉猛地繃緊、抽搐!被他覆蓋的手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沒有像觸了高壓電般彈開!
挽著他臂彎的手,指尖深深掐入了自己的掌心肌膚!依靠這份自殘般的痛楚,才壓住了那份要將手臂從他掌控中硬生生抽回的、近乎本能的強烈沖動!指甲深陷進柔軟的掌心,火辣辣的痛感成為此刻唯一能牽制理智的錨點。
“好……好的?!毖狸P(guān)在打顫,我只能從齒縫里擠出這幾個字,臉上硬生生堆砌的笑容想必僵硬又扭曲。
姜逾明似乎滿意了。他收回了目光,繼續(xù)從容地與圍攏過來的賓客談笑風(fēng)生。那只覆在我手背上的手,仿佛完成了某種示威或例行確認,終于也輕描淡寫地抽走了。仿佛剛才那灼人又冰冷的一觸,只是社交場上一個可有可無、無需在意的瞬間。唯有他收回指尖時,那極其微小、卻又被我清晰感知到的、不經(jīng)意的停頓,像羽毛在心尖最細弱的神經(jīng)上不經(jīng)意地掃了一下。
手背上殘留著他掌心的觸感和溫度,像一枚灼燙的徽章,無聲地蓋在我冰冷的皮膚上,烙印在骨髓深處。心口深處,被強制壓抑下去的反抗和那突如其來的、帶著恥辱的悸動相互絞殺,竟升騰起一股陌生而尖銳的、令人心慌的酸脹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