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暖心的朝陽一、摔碎的藥瓶秋老虎賴在九月不走,正午的太陽把柏油路曬得發(fā)軟,
空氣里飄著股瀝青味,混著路邊垃圾桶里餿掉的西瓜皮味,悶得人喘不上氣。
我攥著剛?cè)〉耐藷?,在小區(qū)門口的樹蔭下站了片刻,藥盒上的字跡被手心的汗洇得發(fā)皺,
“布洛芬緩釋膠囊”幾個字磨成了淺灰色。三樓的張奶奶昨晚打電話時,
聲音抖得像風(fēng)中的紙,說小孫子燒到39度,家里的退燒藥上周就過期了,
兒子兒媳在外地出差,她實在不知道該找誰。小區(qū)是老式家屬院,紅磚樓墻皮掉了大半,
露出里面的黃土,像塊沒補好的補丁。單元門的鐵鎖銹得厲害,
鑰匙捅進去轉(zhuǎn)了三圈才“咔噠”一聲開。樓道里沒燈,光線從每層的窗戶斜斜切進來,
在水泥地上投下亮斑,斑里浮著密密麻麻的灰塵,像被陽光曬醒的蟲子。
樓梯扶手裹著層油膩的包漿,是幾十年間無數(shù)只手摸出來的痕跡,我往上走時,指尖蹭過,
沾了層滑溜溜的灰。剛踏上二樓平臺,就聽見頭頂傳來“嘩啦”一聲脆響,
像有什么東西摔碎了。緊接著是張奶奶的驚呼,帶著哭腔:“哎喲!
這可咋整啊……”我三步并作兩步往上跑,膝蓋撞在樓梯轉(zhuǎn)角的水泥棱上,疼得齜牙咧嘴。
三樓門口,一個掉了底的棕色藥箱躺在地上,鐵皮邊角卷著,露出里面生銹的鐵架。
七八只棕色玻璃藥瓶摔得粉碎,白色的藥片混著玻璃碴滾得到處都是,有幾粒滾到我腳邊,
被我不小心踩碎,粉末沾在鞋底,像層白霜。張奶奶蹲在地上,背比上次見時更駝了,
像塊被曬蔫的老絲瓜。她花白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幾縷貼在汗?jié)竦念~角,沾著點灰塵。
她正用發(fā)抖的手去撿藥片,指尖被碎玻璃劃了道血口子,血珠滴在白色的藥片上,
像朵突然綻開的小紅花?!澳棠棠鷦e動!”我趕緊蹲下去按住她的手,
她的手像塊干硬的老樹皮,指關(guān)節(jié)腫得發(fā)亮,摸上去冰冰涼,“我來收拾,您先去拿創(chuàng)可貼。
”“這是小遠的退燒藥啊……”她沒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藥片,聲音發(fā)顫,
“剛才想給你找瓶沒開封的,一著急沒拿穩(wěn)……這藥還是前陣子小遠爸從城里帶回來的,
可貴了,說是什么進口的……”我這才看清,藥箱里的藥大多貼著泛黃的標(biāo)簽,
“感冒通”“復(fù)方甘草片”“土霉素”,生產(chǎn)日期都是兩年前的,
有的甚至能看清“2021年”的字樣。只有角落里一個藍色的小盒子沒開封,
上面印著“兒童布洛芬混懸液”,卡通圖案已經(jīng)磨掉了一半,保質(zhì)期到明年開春。
想來是她平時舍不得用,把新的藏在最底下,像藏著什么寶貝?!皼]事,我剛從藥店買了,
”我把手里的藥盒遞過去,塑料包裝被汗浸得有點軟,“這瓶是新的,
醫(yī)生說按說明書吃就行?!彼舆^藥盒時,手晃得厲害,藥盒“啪”地掉在地上。
她趕緊去撿,手指摸到剛才被劃的傷口,“嘶”地吸了口涼氣,這才想起疼來。
“你看我這記性……”她抹了把臉,不知是汗還是淚,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淌,
“讓你跑一趟不說,還打碎了藥……這玻璃碴子尖著呢,別扎著你。
”我從她家廚房找來掃帚,塑料掃帚柄裂了道縫,用膠帶纏著。
玻璃碴子掃起來時“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像串碎掉的風(fēng)鈴。掃到藥箱底下時,
發(fā)現(xiàn)壓著張折疊的處方單,邊角都磨爛了,像片干枯的葉子。上面的字跡很潦草,
依稀能看出是“高血壓”“每日一次,每次半片”,落款日期是去年冬天,
醫(yī)生的簽名像團亂麻。想來這藥箱不僅裝著孫子的藥,也裝著她自己的日常,
是個藏著老老少少病痛的小倉庫。“您平時不舒服,也得按時吃藥啊。
”我把處方單折好放回藥箱,“過期的藥趕緊扔了,吃了沒用還傷身?!薄爸乐?,
”她應(yīng)著,從抽屜里翻出創(chuàng)可貼,是最老式的紅藥水味,她笨拙地往手上纏,
膠帶纏了三圈才粘住,指尖還是露在外面,“這不尋思著,能省一點是一點嘛。
小遠爸媽在外面打工,房租水電哪樣不要錢……上個月小遠幼兒園交學(xué)費,
一下子就去了三千,那可是他爸搬半個月磚才掙來的……”說話間,里屋傳來小孩的咳嗽聲,
悶悶的,像堵著團棉花。張奶奶立刻站起來,膝蓋“咔吧”響了一聲,“小遠醒了,
我去給他喂藥。”她走了兩步又回頭,指著桌上的搪瓷缸,缸沿磕掉了一塊,
露出里面的白瓷,“缸里有涼白開,你自己倒著喝,別客氣。
”二、藥箱里的秘密我看著她走進里屋的背影,藍布褂子的后襟沾著塊灰,
大概是剛才蹲在地上蹭的。藥箱被我扶正了,擺在墻角的矮柜上,柜面掉了漆,
露出里面的木頭,像塊舊傷疤。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藥箱上投下塊菱形的亮斑,
斑里的灰塵還在慢慢飄。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也是這個藥箱,張奶奶從里面翻出袋橘子糖,
塞給我:“小遠不愛吃甜的,你拿著吧,放久了該化了?!碧羌埵峭该鞯?,
能看見橘子瓣形狀的糖塊,甜得有點齁,卻帶著股暖烘烘的味道,像她掌心的溫度。
里屋傳來張奶奶哄孩子的聲音,細(xì)細(xì)軟軟的:“小遠乖,咱喝藥藥,
喝了藥藥就不發(fā)燒了……你看這藥是甜的,像草莓味的糖呢……”接著是小孩的嘟囔聲,
大概是不樂意,又被她輕輕拍著后背哄了幾句,漸漸沒了聲。過了十來分鐘,張奶奶出來了,
手里攥著個紅包,紅紙上印著“?!弊郑吔嵌寄A了。她硬要塞給我:“藥錢不能讓你掏,
還有剛才打碎的那瓶,都算我的。你要是不收,我這心里不安穩(wěn)。”紅包的紙有點薄,
能摸出里面是幾張零錢,邊角都被摩挲得發(fā)軟,大概是在兜里揣了很久。“奶奶,
這錢我不能要,”我把紅包推回去,指尖碰到她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沾了幾顆褐色的小石子,
“我年輕力壯的,跑個腿不算啥。再說小遠好了,比啥都強?!彼绷?,
往我兜里塞:“你這孩子咋這么實誠……那要不,你等會兒,我給你拿幾個自家種的茄子?
就在陽臺晾著呢,紫瑩瑩的,可面了?!蔽覜]推辭。陽臺的鐵絲上掛著串紅辣椒,
曬得皺巴巴的,像串小燈籠。旁邊晾著幾個圓茄子,表皮發(fā)皺,卻透著股新鮮勁,
蒂把上還沾著點濕泥。張奶奶踮著腳夠最上面的茄子時,后腰的衣服被扯上去一塊,
露出松垮的皮膚,像曬干的橘子皮。她夠了三次才夠著,下來時差點摔倒,
扶著陽臺的欄桿喘了半天,胸口起伏得厲害。“夠著了夠著了!”她把茄子裝進塑料袋,
袋子是超市給的,上面印著“XX超市”的字樣,被她洗過好幾次,有點發(fā)白。
她把袋子塞到我手里,又往里塞了把香菜,“這是今早剛從樓下小菜園拔的,嫩著呢,
回家炒茄子吃,香得很?!毕聵菚r,鐵鎖又卡住了,我擰了半天才打開,手心沁出層汗。
回頭看時,張奶奶正站在三樓的窗戶邊朝我揮手,陽光照在她花白的頭發(fā)上,像落了層金粉。
“路上慢點!”她的聲音從樓上飄下來,被熱風(fēng)刮得有點散,卻帶著股沉甸甸的暖意。
走出家屬院,菜市場的喧鬧聲涌過來,賣西瓜的小販在吆喝,“甜得齁人!不甜不要錢!
”;收廢品的三輪車搖著鈴鐺,“收破爛嘞——”;還有老太太們討價還價的聲音,
“這黃瓜都蔫了,再便宜點唄”。我手里的茄子沉甸甸的,帶著點溫?zé)岬某睔猓?/p>
香菜的香味混著藥箱里淡淡的藥味,在空氣里慢慢散開。突然想起剛才收拾玻璃碴時,
在藥箱夾層里發(fā)現(xiàn)的東西——一張小遠的照片,大概是三歲時拍的,穿著黃色的小雨衣,
舉著把紅色的小傘,笑得露出兩顆小門牙。照片被塑封過,邊角卻還是磨圓了,
想來是被張奶奶反復(fù)摩挲過。這舊藥箱,裝著過期的藥片,碎過玻璃藥瓶,
卻也裝著最實在的牽掛,像個沉默的老伙計,守著一老一小的日子。
三、小米粥的溫度后來過了三天,我下班回家,剛走到小區(qū)門口,
就看見張奶奶坐在傳達室門口的小馬扎上,手里拿著個竹筐,正擇豆角。
她身邊放著個保溫桶,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匆娢?,她趕緊站起來,小馬扎“啪”地倒在地上。
“小同志,可算等著你了!”她臉上堆著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小遠退燒了,
我給你熬了點小米粥,放了點南瓜,你嘗嘗?!北赝按蜷_時,一股甜絲絲的香味飄出來,
小米熬得糯糯的,南瓜沉在底下,像塊黃寶石?!澳蜌饬??!蔽医舆^保溫桶,
桶壁還燙著手。“客氣啥,”她擺手,擇豆角的手還沾著點泥土,“要不是你,
我那天真得抱著小遠往醫(yī)院跑,這老胳膊老腿的,還不知道得折騰成啥樣。對了,
藥箱我讓樓下修鞋的老李補了補,他說換個新底還能用幾年?!蔽疫@才注意到,
她手里的竹筐里,除了豆角,還有幾個褐色的玻璃藥瓶,是新的,標(biāo)簽還沒撕。
“我把過期的藥都扔了,”她指著藥瓶,有點不好意思地笑,“昨天小遠爸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