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市西郊,一片鬧中取靜的梧桐林蔭深處,坐落著顧家老宅。這是一座帶著歲月痕跡的中式庭院,青磚灰瓦,飛檐翹角,院中幾株老石榴樹虬枝盤結(jié),沉淀著書香門第的寧靜與厚重。今天是顧家老爺子,退休歷史系教授顧宏遠的六十五歲壽辰。
庭院里張燈結(jié)彩的痕跡很淡,只在正廳門口貼了手寫的“壽”字,透著知識分子的清雅。廳堂內(nèi),紅木家具光潔溫潤,博古架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一些瓷器、書籍和顧宏遠收藏的碑拓??諝庵袕浡哪愫褪澄锏南銡?。
蘇晚早早便到了。她今天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改良旗袍,長發(fā)溫婉地挽在腦后,臉上化了極其自然的淡妝,恰到好處地掩蓋了連日來的憔悴,只留下一絲惹人憐惜的柔弱感。她手中捧著一個用深藍色錦緞仔細包裹的長方形匣子,姿態(tài)恭謹?shù)嘏阒櫮钢苎徘僬f話。
周雅琴年過六旬,保養(yǎng)得宜,穿著合體的深紫色絲絨旗袍,氣質(zhì)雍容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她一直不太喜歡蘇晚身上那股藝術(shù)圈的浮華氣,覺得與顧家的書香門風(fēng)格格不入。但此刻,看著蘇晚低眉順眼、言語溫順的樣子,又想起兒子鬧離婚的事,心頭也難免有些復(fù)雜。
“媽,您看,這是我托了好幾個朋友,才從一位收藏家手里求來的?!碧K晚小心翼翼地將錦緞包裹打開,露出里面一個古樸的紫檀木書匣。她輕輕打開匣蓋,里面躺著一本紙張泛黃、邊角有些磨損,但保存相當完好的線裝書。“是清乾隆內(nèi)府精刻初印本的《欽定四庫全書簡明目錄》!我知道爸一直念叨著這套書里散佚的那幾卷,這一本雖不全,但品相極好,上面的館閣體批注也極有價值……”
周雅琴的目光落在書上,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驚訝。顧宏遠癡迷古籍收藏,尤其對四庫系列情有獨鐘,這本確實是他念叨過多次的珍本。蘇晚能尋來,可見是下了大功夫的。
“晚晚,你有心了?!敝苎徘俚恼Z氣難得柔和了幾分,“這書…宏遠他一定喜歡?!?/p>
“爸喜歡就好?!碧K晚溫順地笑著,將書匣重新包好,輕輕放在旁邊的紅木茶幾上,“我還記得爸最愛吃您做的紅燒劃水,特意去挑了最新鮮的魚尾,等會兒我給您打下手?”
周雅琴看著蘇晚乖巧的樣子,想到兒子鐵了心要離婚,心頭那點疏淡又被一絲無奈取代,點了點頭:“也好?!?/p>
蘇晚立刻起身,系上圍裙,熟門熟路地進了廚房。不多時,廚房里便傳來鍋碗瓢盆的輕響和她刻意放柔的、與周雅琴商量菜色的聲音。她甚至還挽起袖子,親自處理那條肥美的魚尾,動作麻利,儼然一副賢惠兒媳的模樣。飯菜的香氣逐漸彌漫開來,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虛假的溫馨。
顧宏遠坐在書房里看書,聽著外面隱約傳來的動靜,眉頭微鎖,最終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氣。他一生治學(xué)嚴謹,為人重情重義,兒子兒媳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是他最不愿看到的。蘇晚今日的用心,他看在眼里,但兒子那決絕的態(tài)度,更讓他憂心忡忡。
臨近中午,院門外傳來汽車引擎熄滅的聲音。
蘇晚正端著一盤剛出鍋的松鼠桂魚從廚房出來,聽到聲音,心臟猛地一跳,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連忙穩(wěn)住,將菜放在餐桌上,臉上迅速堆起最溫柔、最帶著幾分怯生生的期盼笑容,望向門口。
顧衍舟推門走了進來。
他依舊是那身剪裁精良、一絲不茍的深色西裝,身形挺拔,面容冷峻。手中提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顯然是給父親的壽禮。當他踏入廳堂,目光掃過餐桌旁站著的、精心打扮、笑容溫婉的蘇晚時,眼底瞬間凝結(jié)的冰霜,幾乎讓室內(nèi)的溫度驟降了十度!那眼神銳利如刀鋒,帶著毫不掩飾的冰冷和厭棄,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令人極度反胃的垃圾。
蘇晚被他眼神中的寒意刺得渾身一僵,臉上的笑容幾乎維持不住,端著盤子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
“衍舟回來了?!敝苎徘龠B忙起身招呼,試圖緩和氣氛。
顧宏遠也從書房踱步出來,看到兒子,臉上露出笑容:“回來就好?!?他目光掃過茶幾上那個錦緞包裹的書匣,又看了看餐桌上豐盛的菜肴,最后落在兒子冰冷的臉和蘇晚強作鎮(zhèn)定的蒼白面容上,心中了然。他走到顧衍舟身邊,拍了拍兒子的手臂,聲音帶著長輩的勸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衍舟啊,晚晚這孩子,今天一大早就來了,忙前忙后,又是給我找書,又是幫你媽做飯,很是用心。她…她知道錯了。夫妻之間,哪有什么隔夜仇?床頭吵架床尾和,有什么話,關(guān)起門來好好說,別鬧到外面去,讓外人看了笑話……”
顧衍舟的目光從蘇晚臉上移開,落在父親帶著憂色的臉上。他沒有看母親,也沒有看那份古籍善本,更沒有看滿桌的菜肴。他打斷了父親的話,聲音低沉、平靜,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力量,清晰地響徹在安靜的廳堂里:
“爸?!?/p>
“不是誤會?!?/p>
“是背叛。”
六個字。如同六顆冰彈,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顧宏遠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勸慰的話卡在喉嚨里。周雅琴端著茶盞的手也僵在半空。廳堂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廚房里隱約傳來湯鍋咕嘟的輕響,此刻聽來卻格外刺耳。
“我的底線,您清楚?!鳖櫻苤劭粗赣H的眼睛,補充了一句,語氣沒有絲毫轉(zhuǎn)圜的余地。
背叛…底線…
這兩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蘇晚的心上。她看著顧衍舟那如同看著陌生人般的冰冷眼神,看著他對自己精心準備的一切視若無物的冷漠,看著顧父顧母瞬間變得尷尬凝重的神情,巨大的絕望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精心策劃的溫情牌,她費盡心力的表演,在他一句冰冷的“背叛”面前,瞬間土崩瓦解,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不行!不能就這樣結(jié)束!她不能失去顧家二老這最后的支持!
所有的理智在巨大的恐懼面前灰飛煙滅。蘇晚像是被無形的力量驅(qū)使著,猛地向前踉蹌一步,手中的盤子“哐當”一聲掉落在光潔的地板上,精致的松鼠桂魚摔得四分五裂,醬汁四濺!
在顧父顧母驚愕的目光中,在顧衍舟冰冷如霜的注視下,蘇晚雙膝一軟,“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磚上!
“爸!媽!衍舟!”她仰起臉,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沖花了精心描繪的妝容,聲音凄厲絕望,帶著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真的沒有!我沒有做對不起這個家的事!沒有做對不起衍舟的事!”
“我和林景深…真的只是朋友!他幫我…是因為畫廊…是純粹的商業(yè)投資!”
“衍舟他誤會了!他看到的不是真的!是有人故意陷害我!”
“我只是…我只是太孤單了!衍舟他…他總是不在家…永遠有忙不完的工作…我一個人守著那么大的房子…我害怕…我需要有人能說說話…能幫幫我…”
“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不注意分寸!不該讓他幫我整理頭發(fā)…不該收那個包…我以后再也不會了!我發(fā)誓!我跟他斷絕來往!求求你們…求求你們相信我…求求衍舟…再給我一次機會…不要離婚…不要…”
她哭得肝腸寸斷,涕淚橫流,身體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卑微地匍匐在地,額頭幾乎要觸碰到冰冷的地磚。那模樣,凄慘到了極點,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冤屈,又像是瀕死之人抓住最后的稻草。
周雅琴看著跪在地上哭得不成人形的蘇晚,聽著她聲聲泣血的“孤單”和“害怕”,再想到兒子常年忙于工作不著家,心頭那點堅硬終究被觸動,眼中流露出明顯的不忍,下意識地想去扶她:“晚晚…你先起來…有話好好說…”
顧宏遠則是重重地、長長地嘆了口氣,眉頭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他看著跪地痛哭的兒媳,又看了看身邊如同一座冰山般矗立、眼神沒有絲毫波動的兒子,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疲憊感席卷而來。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更何況是這樣牽扯到“背叛”底線的指控?他相信兒子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但蘇晚此刻的絕望哭訴和卑微姿態(tài),又讓他無法完全狠下心來。
顧衍舟靜靜地站在那里,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自己腳下、哭訴著“孤單”和“誤會”的蘇晚。她每一滴眼淚,每一聲哭喊,都在試圖喚起他的憐憫,試圖用“孤單”來掩蓋“越界”的本質(zhì),試圖將背叛模糊成“誤會”和“交友不慎”。
多么熟悉的手段。
多么拙劣的表演。
商場里那嬌嗔的笑容,抽屜深處那張冰冷的VIP卡,沈墨報告里深夜停留的半小時…所有畫面在她此刻的哭訴中,都變成了最尖銳的諷刺!
她以為下跪,哭訴“孤單”,就能抹殺一切?
她以為在父母面前扮演可憐,就能讓他心軟回頭?
顧衍舟的眼底,最后那一絲因為親情牽絆而殘留的、極其微弱的溫度,在蘇晚凄厲的哭喊聲中,徹底熄滅。剩下的,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死寂和徹底的厭棄。
那眼神,比任何怒吼和斥責(zé)都更令人心寒。
他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也沒有再說一個字。
他直接轉(zhuǎn)身,邁開長腿,大步流星地朝著門口走去。皮鞋踏在青磚地面上,發(fā)出沉重而冰冷的回響,每一步都帶著斬斷一切、絕不回頭的決絕。背影在午后透過花窗的光影里,顯得孤絕而沉重。
“衍舟!”周雅琴忍不住喊了一聲,聲音帶著焦急。
顧宏遠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更沉重的嘆息,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蘇晚的哭喊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頭,只看到那扇被顧衍舟決然拉開又重重關(guān)上的老宅院門。
砰!
那沉重的關(guān)門聲,如同最終的喪鐘,徹底關(guān)上了她最后一絲挽回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