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五年光陰如白駒過隙。
這五年里,蕭景珩憑借在陵州立下的功績和自身的才干,在朝中穩(wěn)步晉升,已官至正三品戶部侍郎,掌管天下錢糧賦稅,位高權(quán)重。他行事公正廉明,能力卓著,深得皇帝信任,成為朝中新貴,前途無量。
他與溫言,也終于在皇帝默許(或許是出于對溫言的些許補償)和皇后不太情愿的點頭下,于三年前成婚?;楹笄偕网Q,恩愛非常。一年后,溫言誕下一位粉雕玉琢的女兒,取名蕭寧。夫妻二人視若珍寶。溫言也因蕭景珩的呵護和家庭的溫暖,漸漸走出了流言的陰影,氣色紅潤,眉宇間洋溢著安寧與幸福。曾經(jīng)的瘦弱怯懦被溫婉堅韌取代,雖依舊低調(diào),但那份由內(nèi)而外的嫻靜氣質(zhì),反而更引人注目。
這一切,像一根根細(xì)密的針,不斷扎在溫妤的心上。她擁有父皇母后無盡的寵愛,擁有揮霍不盡的財富,擁有十個對她曲意逢迎、百般討好的絕色面首…可每當(dāng)聽到關(guān)于蕭景珩如何步步高升、夫妻如何恩愛、女兒如何可愛的消息,她心中那名為“不甘”和“嫉妒”的毒蛇就會蘇醒,噬咬著她的五臟六腑。
她試圖用奢靡的宴會、縱情的玩樂來麻痹自己。公主府夜夜笙歌,成為京城最紙醉金迷的所在。那些面首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吟詩作畫,撫琴弄笛,甚至上演些曖昧的戲碼,只為博公主一笑。溫妤在眾人的簇?fù)砗头畛兄蟹怕暣笮?,眼神卻時常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空洞和厭倦。
這年深秋,溫妤在城郊風(fēng)景如畫的“楓晚別院”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詩會。遍邀京中才子名流、勛貴子弟,自然也少不了那些依附于她的官員。絲竹管弦,美酒佳肴,衣香鬢影,場面極盡奢華。
請?zhí)匀灰菜偷搅耸捑扮窀?。彼時,溫言正懷著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已有六個月身孕,胎相雖穩(wěn),但蕭景珩對她呵護備至,寸步不離。加之他對溫妤的宴會向來避之不及,便以“公務(wù)繁忙,內(nèi)眷需靜養(yǎng)”為由,婉言辭謝。
溫妤得知蕭景珩再次拒絕,捏著請?zhí)氖种肝⑽l(fā)白,臉上卻綻開一抹艷麗卻冰冷的笑容:“不來?也好。省得擾了本宮的雅興?!?/p>
詩會如期舉行。楓葉如火,映照著別院內(nèi)的觥籌交錯,一派繁華升平。溫妤高坐主位,左右是兩位最得她歡心的面首——擅畫的白衣公子柳如煙,和精于音律的藍(lán)衣琴師蘇澈。她慵懶地品著美酒,欣賞著才子們?yōu)椴┧嗖A而爭相獻(xiàn)上的詩詞歌賦,享受著眾星捧月的感覺。然而,她的目光卻時不時飄向席間一個身材微胖、笑容諂媚的中年官員——工部員外郎趙德全。
趙德全是溫妤一手提拔上來的,為人貪婪好色,能力平庸,卻極擅鉆營,對溫妤忠心耿耿(或者說,是對她的權(quán)勢忠心耿耿),是公主府門下一條得力的走狗。他正端著酒杯,湊在一個官員耳邊低聲說著什么,臉上帶著猥瑣的笑意。
夜?jié)u深,酒意正酣。氣氛越發(fā)熱烈,甚至有些放浪形骸。有人提議行酒令,輸者需罰酒三杯或獻(xiàn)藝助興。幾輪下來,趙德全運氣不佳,連連被罰,已喝得滿面紅光,腳步虛浮。
“趙大人又輸了!該罰!該罰!”眾人起哄。
趙德全打著酒嗝,搖搖晃晃站起來:“獻(xiàn)…獻(xiàn)藝!本官…本官給大家…唱…唱個小曲兒!”他扯著破鑼嗓子,唱起了淫詞艷曲,引得哄堂大笑,場面更加不堪。
溫妤皺了皺眉,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揮手道:“好了好了,趙大人醉了,扶他下去醒醒酒。”
兩個侍從上前,攙扶著東倒西歪的趙德全離開了喧囂的大廳,往別院供賓客休息的廂房走去。
詩會繼續(xù),又持續(xù)了近一個時辰才漸漸散場。賓客們醉醺醺地各自尋了房間安歇,別院漸漸安靜下來。
然而,黎明將至,天色最暗之時,一聲凄厲驚恐的尖叫劃破了別院的寧靜!
“啊——!死人啦?。 ?/p>
叫聲來自趙德全休息的廂房附近。值夜的仆從和尚未深睡的賓客紛紛被驚醒,循聲趕去。
只見趙德全的貼身小廝癱坐在廂房門口,面無人色,手指顫抖地指著房內(nèi)。眾人涌入,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房內(nèi)景象令人毛骨悚然。趙德全肥胖的身體仰面倒在血泊中,雙目圓睜,滿是驚恐。他的胸口插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直沒至柄!更詭異的是,他的左手死死攥著一樣?xùn)|西——一塊沾了血的、質(zhì)地上乘的深藍(lán)色錦緞碎片!那顏色和質(zhì)地,分明是官員常服的料子!
京兆尹和刑部的人很快趕到,封鎖現(xiàn)場,勘查取證。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天未亮便傳遍了京城。
“楓晚別院詩會驚現(xiàn)命案!工部趙員外郎被刺身亡!”
“兇手手段殘忍,一擊斃命!”
“疑犯鎖定?死者手中緊握兇徒衣料碎片!”
而更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細(xì)節(jié)是,有目擊者稱,昨夜詩會后期,似乎看到一道模糊的、身著深色衣服的挺拔身影在趙德全被扶走后不久,匆匆離開了別院后門方向…
趙德全是溫妤公主的心腹,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誰會在公主舉辦的宴會上,如此大膽地刺殺她的親信?這無異于在公主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刑部的勘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兇器是一把常見的匕首,并無特殊標(biāo)記;房間內(nèi)有輕微打斗痕跡;趙德全財物未失,顯然不是劫財;而最關(guān)鍵的那塊深藍(lán)色錦緞碎片,經(jīng)辨認(rèn),質(zhì)地確為官員常服所用,且顏色偏深,品級不低。
刑部侍郎捧著那塊作為關(guān)鍵物證的布料碎片,額角冒汗,小心翼翼地請示溫妤:“公主殿下,您看這…”
溫妤的臉色從最初的震怒,慢慢轉(zhuǎn)為一種冰冷的、帶著殘忍興味的沉思。她盯著那塊刺眼的深藍(lán)色碎片,腦海中瞬間浮現(xiàn)出一個身影——蕭景珩!
蕭景珩昨夜雖未出席,但他作為朝中重臣,擁有這種顏色和質(zhì)地的官服再正常不過!而且,趙德全負(fù)責(zé)工部部分工程,與掌管錢糧撥付的戶部侍郎蕭景珩,在工作上必然有交集!更重要的是,趙德全是她溫妤的人!蕭景珩對她恨之入骨,會不會因此遷怒于趙德全?或者…趙德全是否掌握了什么對蕭景珩不利的證據(jù),才招致殺身之禍?
一個完美的報復(fù)計劃,如同毒藤般在她心中瘋狂滋生。
她緩緩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冷酷而興奮的光芒,紅唇輕啟,吐出的話語卻讓刑部侍郎如墜冰窟:
“本宮記得…蕭侍郎,似乎最愛穿這種深藍(lán)色的官服?”
詩會命案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京城掀起滔天巨浪。趙德全的身份和那塊指向性極強的衣料碎片,讓此案迅速蒙上了一層濃厚的政治陰謀色彩。
刑部在溫妤若有似無的暗示和巨大壓力下,很快將調(diào)查矛頭指向了蕭景珩。雖然沒有任何直接證據(jù)表明蕭景珩昨夜去過楓晚別院(蕭府門房和下人都能證明他一直在府中陪伴有孕的溫言),但那塊深藍(lán)色錦緞碎片,以及蕭景珩與溫妤眾所周知的“舊怨”,還有他與趙德全在公務(wù)上可能的齟齬,都構(gòu)成了強大的“動機”和“嫌疑”。
一時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蕭景珩被勒令停職,配合調(diào)查。雖然礙于他的身份和皇帝的考量,并未下獄,但被嚴(yán)密監(jiān)視在府中,不得隨意走動。曾經(jīng)門庭若市的蕭府,瞬間變得門可羅雀。
蕭景珩百口莫辯。他深知這是溫妤的報復(fù),是那“永無可能”之后更陰狠的手段。他憤怒,卻更擔(dān)心家中的溫言。溫言本就臨近產(chǎn)期,驟然聽聞?wù)煞蚓砣朊?,受到驚嚇,胎動頻繁,情況一度十分危急。蕭景珩心急如焚,一面要應(yīng)付刑部無休止的問詢,一面要強作鎮(zhèn)定安撫妻子,心力交瘁。
溫妤在公主府冷眼旁觀,享受著蕭景珩焦頭爛額的“成果”。她甚至“好心”地派了御醫(yī)去蕭府“照料”溫言,實則是監(jiān)視和施壓??粗捑扮駨脑贫说洌粗麄兎蚱迵?dān)驚受怕,她心中那扭曲的恨意得到了暫時的滿足。
然而,事情的走向并未完全如溫妤所愿。蕭景珩為官清正,在戶部經(jīng)手的賬目清清楚楚,與趙德全在公務(wù)上的往來也僅限于正常的在戶部經(jīng)手的賬目清清楚楚,與趙德全在公務(wù)上的往來也僅限于正常的公文批復(fù),并無私下接觸,更無利益輸送的證據(jù)。刑部查來查去,除了那塊無法直接證明來源的衣料碎片,竟找不到任何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能將蕭景珩定罪。而趙德全此人劣跡斑斑,仇家不少,刑部內(nèi)部對是否要死磕蕭景珩也產(chǎn)生了分歧。
僵持了近兩個月,在幾位正直老臣的力保和皇帝本身對蕭景珩能力的賞識下,此案最終以“證據(jù)不足,真兇待查”草草結(jié)案。蕭景珩官復(fù)原職,但這場無妄之災(zāi),終究在他清白的履歷上留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陰影,更嚴(yán)重挫傷了他的政治聲譽和皇帝的信任。他雖保住了官職,但晉升之路已然受阻,在朝堂之上也多了幾分無形的掣肘和孤立。
蕭景珩對此心知肚明,卻無力改變。他謝絕了一切應(yīng)酬,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公務(wù)和照顧家庭上。經(jīng)此一劫,他更加珍惜與溫言相守的時光,對即將到來的新生命也充滿了期待和憂慮。
又三年時光在平靜與暗涌中流過。
這一年冬末,溫言再次臨盆。這一次的生產(chǎn)比頭胎艱難得多。溫言本就因早年抑郁和驚嚇傷了根基,此次懷孕又格外辛苦。生產(chǎn)時遭遇了兇險的難產(chǎn),幾乎耗盡了她的生命力。雖然最終在御醫(yī)的全力施救下,誕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嬰,取名蕭安,但溫言卻徹底垮了。
她元氣大傷,產(chǎn)后血崩不止,雖勉強救回性命,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終日纏綿病榻,面色蒼白如紙,連呼吸都顯得微弱艱難。御醫(yī)們輪番診治,湯藥如流水般灌下去,卻如同石沉大海,不見起色。溫言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仿佛一盞隨時會熄滅的殘燈。
蕭景珩憂心如焚,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妻子床邊。他遍請京城名醫(yī),甚至重金懸賞民間奇方,得到的結(jié)論卻都大同小異:溫言早年心緒郁結(jié),根基已損,后又連遭驚嚇打擊(指當(dāng)年流言和詩會命案牽連),氣血兩虧,如同油盡燈枯。此番生產(chǎn),更是耗盡了最后一點元氣。尋常藥物,只能勉強吊命,無法根治。
“蕭大人,”太醫(yī)院院判張?zhí)t(yī)捻著胡須,面色凝重地?fù)u頭,“尊夫人此癥,非尋常藥石可醫(yī)。乃是本源枯竭之象…若想續(xù)命,唯有尋得一味傳說中的奇藥——千年雪人參!”
“雪人參?”蕭景珩眼中燃起一絲希望,“此藥何處可尋?無論付出何等代價,下官必求之!”
張?zhí)t(yī)嘆息道:“此物生于極北苦寒之地萬丈雪峰之巔,汲取千年冰雪精華而成,形似人形,通體雪白晶瑩,藥性至純至陽,有固本培元、續(xù)命回天的奇效。然其生長條件苛刻,百年難遇一株,采摘更是難如登天,是以存世極少,幾近傳說?!?/p>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據(jù)老朽所知,當(dāng)世所存,或許只有三處。其一,皇宮大內(nèi)秘庫,乃太祖皇帝時偶然所得,視為鎮(zhèn)庫之寶;其二,北境鎮(zhèn)北大將軍府,相傳是其先祖于一次遠(yuǎn)征極北時僥幸?guī)Щ兀黄淙?/p>
張?zhí)t(yī)的目光變得有些復(fù)雜,看向蕭景珩:“便是…溫妤公主府?!?/p>
蕭景珩的心猛地一沉。
皇宮秘庫?他一個剛受過猜忌的臣子,如何能求得此等鎮(zhèn)國之寶?鎮(zhèn)北大將軍遠(yuǎn)在北疆,且與皇室關(guān)系微妙,求藥希望渺?!鴾劓ス鞲?/p>
這個名字,如同一個冰冷的詛咒,再次橫亙在他面前。
“公主府…怎會有此物?”蕭景珩聲音干澀。
“聽聞是幾年前,西域某小國為求公主歡心,進(jìn)獻(xiàn)的貢品之一?!睆?zhí)t(yī)低聲道,“公主素愛搜集奇珍異寶,此物雖不能賞玩,但因其罕見,也被收藏于府中藥庫深處?!?/p>
希望的火苗剛剛?cè)计?,就被殘酷的現(xiàn)實狠狠澆滅。蕭景珩看著病榻上氣息奄奄、連睜眼都吃力的妻子,心如刀絞。溫言似乎感覺到他的痛苦,冰涼的手指微微動了動,艱難地睜開眼,對他露出一絲極其虛弱的微笑,氣若游絲:“景珩…別…別為難…我…很好…”
她越是如此懂事,蕭景珩心中的痛楚和愧疚就越深。若非因為他,溫言何至于早年受盡屈辱,郁結(jié)于心?若非溫妤的報復(fù),她又怎會連遭驚嚇,損了根基?如今,能救她命的藥,偏偏就在那個始作俑者手中!
他求遍了京城所有藥鋪,重金懸賞,甚至派人快馬加鞭前往北境打聽消息,得到的都是令人絕望的回復(fù):此藥,世間罕有,非權(quán)勢滔天或機緣逆天者不可得。
日子一天天過去,溫言的情況越來越糟。她開始長時間昏迷,喂進(jìn)去的藥湯十之八九都吐了出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御醫(yī)私下告訴蕭景珩,若無雪人參續(xù)命,溫言恐怕…熬不過這個春天了。
看著妻子生命一點點流逝,看著年幼的女兒懵懂地為母親擦拭額頭,看著襁褓中的兒子無知地吮吸著乳母的乳汁…蕭景珩的心在滴血。他所有的驕傲,所有的尊嚴(yán),在至愛之人的生命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
一個寒風(fēng)凜冽的黃昏,蕭景珩站在庭院中,望著公主府方向那高聳的飛檐斗拱,眼神中最后一絲掙扎終于被絕望吞噬。
他脫下官服,換上了一身沒有任何品級標(biāo)識的素色常服。鏡中的男人,眉宇間刻滿了疲憊與風(fēng)霜,鬢角已染上幾絲不易察覺的白霜。他對著鏡子,努力想扯出一個平靜的表情,嘴角卻僵硬地?zé)o法牽動。
“言兒,等我。”他低聲呢喃,仿佛在給自己最后一點勇氣。
然后,他轉(zhuǎn)身,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場般,踏上了通往公主府的路。
每一步,都重若千鈞。過往的恩怨情仇,驕傲與屈辱,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瓊林宴的驚鴻一瞥,御花園的當(dāng)眾維護,月下決絕的誓言,水榭中的針鋒相對,詩會后的冤屈與孤立…最終,都定格在溫言蒼白如紙、卻依舊對他溫柔微笑的臉龐上。
為了她,他可以去死,更何況…是放下這早已被碾碎的尊嚴(yán)?
公主府那兩扇象征著無上權(quán)勢的朱漆大門,在他面前緩緩打開,如同巨獸張開的森然巨口。門內(nèi),是錦繡堆成的富貴牢籠,是那個他此生最不愿面對、卻又不得不去哀求的女人。
蕭景珩閉上眼,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死水。他抬步,跨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