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聽到淵底的嘆息，顧長生便像是丟了魂。
當然，他本就沒有魂。
只是，他那片空無一物的內心世界，第一次有了一件“在意”的事情。每天，他都會在工作結束之后，不受控制地，走到那禁地懸崖的邊緣，靜靜地站著，一站，便是一整個下午。
他聽不到那聲嘆息了，但那股來自深淵的、混雜著悲傷與渴望的呼喚，卻如同潮汐，日夜不息地沖刷著他的感知。
他不懂，但他想懂。
這一夜，月華如水，思過峰上，萬籟俱寂。
一道白衣身影，如月宮仙子般，悄然落在了思過峰的后山。
是楚云歌。
她新悟了一套名為“霜天月回”的劍訣，正處于突破的關鍵，需要一處絕對安靜、不被人打擾的地方來演練，思過峰，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月光之下，她緩緩拔出腰間那柄與她同名的“云歌”靈劍。劍身如一泓秋水，映照出她清冷絕世的容顏。
劍光起，如霜，如雪，如九天銀河傾瀉而下。她的身姿，也隨著劍光而舞，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韻律與美感，仿佛她本身，就是這套劍法最完美的一部分。月光是她的舞裙，劍光是她的綢帶，而她，是這方天地間唯一的核心。
一套劍訣演練完畢，她收劍而立，氣息微微有些急促，光潔的額角，滲出了一絲細密的香汗。
也就在此時，她清冷的眸子，猛地一凝。
在不遠處，那禁地懸崖的邊緣，竟有一個黑色的、孤零零的身影，正頂著凜冽的罡風，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遙望著深淵。
是那個“殼人”。
他怎么會在這里？
楚云歌本欲出聲呵斥，宗門禁地，豈是雜役可以隨意踏足的。但當她準備開口時，卻硬生生地止住了。
借著清冷的月光，她看清了那個少年的表情。
那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也絕不應該出現(xiàn)在一個“殼人”臉上的表情。
那不再是她上次所見的麻木與空洞，而是一種極其復雜的、仿佛包含了萬千情緒的風暴。有對深淵的迷茫，有被呼喚的痛苦，更有那份仿佛跨越了萬古的、想要靠近卻又無法靠近的至深渴望。
那是一種，她只在宗門最古老的典籍中，描述那些追尋“大道”而不得的先輩時，才看到過的表情。
一個沒有靈魂的“殼”，為何會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楚云歌的心中，第一次，對這個被所有人視為“廢物”和“垃圾”的少年，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
她看著他，看著他那單薄的、仿佛隨時都會被罡風吹落深淵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沒有離開，只是收斂了全部氣息，靜靜地，在暗處觀察著。
不知過了多久，顧長生似乎從那種奇異的狀態(tài)中掙脫了出來，他眼中的萬千情緒，如同潮水般，瞬間褪去，恢復了那片熟悉的死寂。
他默默轉身，準備離開。
也就在這一刻，他看到了月光下，那道如仙子般獨立的白衣身影。
他的腳步，第一次，停住了。
“禁地危險，不要再靠近了?！?/p>
楚云歌的聲音，依舊清冷，但不知為何，卻少了幾分高高在上的疏離。那語氣，不像是首座之女對雜役弟子的呵斥，更像是一種平淡的、不帶任何感情的……提醒。
顧長生依舊沒有說話。
他只是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瞬，然后，對著她的方向，幾不可查地，微微躬了躬身。
隨即，他拖著那輛空空如也的廢料車，頭也不回地，走入了黑暗之中。
楚云歌站在原地，看著他那在月光下被拉得無比孤寂、無比漫長的背影，久久沒有動彈。
就在他與自己擦肩而過時，她那遠超常人的敏銳靈覺，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古老和混亂的能量波動，那股氣息，不屬于她所知的任何一種修行法門。
她的心中，那顆堅如磐石的道心，竟莫名地，被輕輕觸動了一下。
而在更遠處的山林陰影里，管事弟子王猛，正死死地盯著這一幕。他看到了顧長生在禁地邊緣的徘徊，更看到了天之驕女楚云歌與這個廢物的“互動”。
他眼中閃過一絲嫉妒與怨毒，隨即，悄無聲息地，退入了黑暗之中，向著他背后那位長老的住所，飛奔而去。
王猛的告密，很快就收到了效果。
他背后那位在執(zhí)法堂任職的遠房表叔，不僅沒有責罰他，反而默許了他的行為，并暗示他，可以想辦法，將那個“殼人”身上的“異寶”，弄到手。
有了靠山的撐腰，王猛的膽子，也變得前所未有的大。
這一日，他帶著兩名同樣在思過峰服役的跟班，再一次，將正在傾倒廢料的顧長生，堵在了廢料坑的角落里。
“小子，膽子不小啊?！蓖趺偷哪樕?，掛著毫不掩飾的、惡毒的笑容，“還敢跟宗門的天之驕女，在禁地邊緣私會？說，你那根黑不溜秋的燒火棍，是不是從楚師姐那里偷來的？”
他早已為今天的發(fā)難，找好了最完美的借口。
顧長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身后那根用粗布包裹著的燃魂燭，握得更緊了一些。
“不說話？那就是默認了！”王猛獰笑一聲，對身邊的跟班使了個眼色，“給我上！把那根贓物奪過來，交給執(zhí)法堂處置！”
兩名跟班對視一眼，立刻一左一右，向著顧長生包抄過去，伸手便要搶奪他背后的燃魂燭。
就在他們的手，即將觸碰到燃魂燭的瞬間——
“吼！”
一聲極其壓抑的、仿佛來自受傷幼獸般的低吼，第一次，從顧長生的喉嚨深處，爆發(fā)了出來！
他那一直麻木、順從的身體，第一次，做出了反抗的動作。他猛地向后一撤，如同一只被侵犯了巢穴的孤狼，將燃魂燭死死地護在了身后。他那具瘦小的身體，瞬間緊繃，擺出了一個他自己都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充滿了野性與危險的防御姿態(tài)。
他那雙一黑一金的異色瞳眸，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三人，其中，燃燒著冰冷的、不加掩飾的殺意。
王猛和他的兩個跟班，都被顧長生這突如其來的、兇狠的反應，給震懾住了，一時間竟不敢上前。
“喲呵？”王猛愣了片刻，隨即勃然大怒，臉上有些掛不住，“一個沒魂的廢物，還敢跟老子齜牙了？反了你了！給我打！打斷他的手腳，我看他還怎么護！”
他說著，便一馬當先，一拳向顧長生的面門砸來。
顧長生眼中寒光一閃，體內的魂火之力瞬間被調動，一場血戰(zhàn)，似乎已無可避免。
就在這時，一個懶洋洋的、帶著幾分醉意的聲音，從不遠處那棵歪脖子樹下，悠悠地傳來。
“王管事，好大的威風啊。三個人，欺負一個掃垃圾的，不嫌掉價嗎？”
王猛的拳頭，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他循聲望去，當看清來人時，臉上的囂張與憤怒，瞬間變成了恐懼和敬畏。
只見一個穿著破爛道袍、斷了一臂、跛著一只腳的青年，正靠在樹干上，一邊打著酒嗝，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是那個瘋子！
思過峰上，所有人都知道，可以得罪長老，可以得罪執(zhí)事，但絕不能得罪這個不知來歷、不知姓名、終日與酒為伴的獨臂“蕭師兄”。
因為沒人知道，這個曾經(jīng)的“天之驕子”，如今的“廢人”，到底有多瘋。
“蕭……蕭師兄……”王猛的舌頭都有些打結，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您……您怎么在這兒？”
“我怎么不能在這兒？”蕭辰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他那雙看似醉意朦朧的眼睛，掃過王猛，又掃過那兩個早已嚇得不敢動彈的跟班，最終，落在了顧長生的身上。
他的目光，在顧長生死死護著的那截“燒火棍”上，多停留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極感興趣的光芒。
“滾吧?！笔挸綉醒笱蟮財[了擺手，仿佛在驅趕幾只蒼蠅，“別在這兒，礙著我曬太陽?！?/p>
王猛如蒙大赦，狠狠地瞪了顧長生一眼，帶著兩個跟班，頭也不回地，灰溜溜地跑了。
顧長生看著眼前這個渾身酒氣的“蕭師兄”，眼中充滿了警惕與疑惑。他不懂，這個素未謀面的人，為什么要幫自己。
蕭辰卻沒有看他，只是自顧自地，走到一塊干凈的大石頭上躺下，灌了一大口酒，半瞇著眼睛，仿佛睡著了。
許久，他才懶洋-洋地開口。
“小子，有點意思?！?/p>
他頓了頓，似乎是在回味口中的酒香，又似乎是在回味剛才看到的那一幕。
“想活命，就跟我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