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瀾提著青燈走向那座雕花小樓。
樹下女子抱著琵琶,長發(fā)凌亂披散。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目光渙散了一瞬,又忽然聚攏。她盯著江瀾,先是怔愣,隨后眼睛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像是認(rèn)錯(cuò)了人。
“夫君?”她聲音沙啞,又驚又喜。
江瀾腳步一頓,下意識(shí)摸了摸自己的臉。雖然死了五年,但也不至于連性別都能變了吧?或者說難道鬼魂還能越長越英???她反駁道:“我不是你夫君……除非你夫君是個(gè)女扮男裝的?!?/p>
殷洛寧卻仿佛沒聽見,聲音輕柔道:“你說去趕考,可我等了好多年,你都沒回來……”
江瀾回頭看了一眼老者,老者笑瞇瞇地站在遠(yuǎn)處,一副“你自己解決”的表情。
她嘆了口氣,蹲下身,平視著殷洛寧:“你認(rèn)錯(cuò)人了?!?/p>
殷洛寧歪了歪頭,忽然又變了神色,眼眶微紅:“姐姐,是你嗎?”
江瀾:“……”
這女人瘋得還挺有層次。
江瀾耐著性子道:“我也不是你姐姐?!?然后低聲自言自語道:“看來是真瘋了?!?/p>
殷洛寧卻仿佛聽不見,自顧自地笑起來,“姐姐最愛聽我唱曲了,我唱給你聽,好不好?” 她低頭撥弄琵琶弦,哼起歌來。歌聲哀婉,調(diào)子卻支離破碎,詞也聽不清,只隱約捕捉到幾個(gè)零碎的字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江瀾試圖靠近,可殷洛寧視若無睹,仍舊自顧自地唱著,眼神漸漸渙散。
老者嘆道:“用青燈照她。青燈可以讓魂魄意識(shí)清醒?!?/p>
江瀾舉起燈盞,昏黃的光暈灑在殷洛寧臉上,她的眼神忽然清明了一瞬。
殷洛寧眨了眨眼,看向江瀾,“你是?”
“引渡人。”江瀾直截了當(dāng),“帶你走的?!?/p>
殷洛寧怔了怔,隨即笑了:“原來我已死了啊。怪不得這些年,再?zèng)]人聽得見我唱歌?!?/p>
“既然清醒了,那就走吧?!苯瓰憶]有接她的話,只是指了指遠(yuǎn)處的光暈,“你的歸途在那兒?!?/p>
殷洛寧卻抱著琵琶沒動(dòng),歪頭看她:“急什么?我還沒唱完呢?!?/p>
江瀾:“你剛不是唱過了?”
“那只是前半段?!币舐鍖帗芰藫芟?,“后面的更好聽?!?/p>
江瀾耐著性子道:“我沒空聽你唱曲?!?/p>
殷洛寧笑吟吟地看著她:“可你剛才明明聽得很認(rèn)真?!?/p>
江瀾:“……”
這女人瘋的時(shí)候胡言亂語,清醒了倒是伶牙俐齒。
老者在一旁笑瞇瞇地插話:“江將軍,引渡亡魂,得讓他們心甘情愿。”
江瀾回頭瞪了他一眼,然后對(duì)殷洛寧說道:“你到底想怎樣?”
殷洛寧眨了眨眼:“陪我聊聊天?”
“聊什么?”
“聊我姐姐。”
江瀾皺眉:“你姐姐是誰?”
殷洛寧露出了一個(gè)似悲似喜的笑容。她手指撫過琵琶弦,輕聲道:“一個(gè)曾經(jīng)給了我家的人?!?指尖一挑,琴音乍起,她啟唇輕唱:“雪落掌心,拾我歸家。新衣裁春,為卿一笑……”
江瀾舉起青燈?;椟S的光暈與琵琶聲、歌聲交織纏繞,蕩開一陣光影。忘川河上的霧氣被光影撥散,隱約間,舊年人間的模樣漸漸浮現(xiàn)出來。
亡魂執(zhí)念與引魂青燈共鳴,方能照見前塵往事。
樂音裊裊,燈影漸明。那塵封的舊年光景,便在聲與光的交織中,一寸寸清晰起來。
……
十年前的京城。長街寂寂,雪覆凍骨。
有一個(gè)小女孩蜷在墻角,睫毛結(jié)了霜,呼吸微弱。她身體瘦得像只小老鼠,臉蛋兒臟得像只小灰貓。
忽然有雙繡著金線的靴子停在她面前,靴尖輕輕碰了碰她凍僵的小手。
“還活著嗎?”一道聲音從頭上傳來。
小女孩努力抬眼,看見個(gè)披著白狐裘的少女正彎腰看她。那少女發(fā)間金釵晃啊晃,亮得她睜不開眼。
江瀾看著光影里的少女,心頭一跳!這眉眼,這笑靨,分明是長樂公主!她下意識(shí)要行禮,又想起自己早成了鬼魂,只得訕訕住手。她暗自心想:殷洛寧口中的姐姐竟然是長樂公主殿下?這丫頭竟然和殿下有過什么淵源?
江瀾看見公主俯下身,伸手捏了捏小女孩的臉:“臟兮兮的?!眳s又笑了,“不過眼睛挺漂亮?!?/p>
小女孩下意識(shí)往后縮。她之前見過太多富家小姐,都是這樣笑著讓人打乞丐的。
“躲什么?我又不吃人?!惫魉餍越饬撕茫瑢⑺还?,直接抱了起來。小女孩頓時(shí)成了個(gè)雪團(tuán)子,只露出一雙黑溜溜的眼睛。
“你姓什么?”公主問。
“殷?!?/p>
“殷?”公主想了想,笑道,“那叫你洛寧好了。愿洛城安寧,也愿天下再無饑寒。我叫阿玲,”公主說著,把懷里的雪團(tuán)子往上托了托,“記住了?”
殷洛寧縮在溫暖的狐裘里,小腦袋點(diǎn)了點(diǎn)。身后隨從們低聲議論:殿下又用這個(gè)化名了。去年在江南撿了個(gè)小繡娘,前年在北境救了群流民,用的都是“阿玲姑娘”的名頭。
江瀾看著光影里的少女,想起來生前在兵部聽到的閑談:
“聽說殿下在城外建了座善堂……”
“何止!上月還親自給流民施粥……”
“噓,小心被聽見,殿下最煩別人說這個(gè)……”
江瀾忍不住勾起嘴角。誰能想到朝堂上那個(gè)鳳目含威的長樂公主,私底下竟是個(gè)喜歡撿小孩的“阿玲姑娘”?她印象中的那位殿下,眼風(fēng)一掃就能讓滿朝文武噤若寒蟬,連笑都帶著三分凌厲。
但除了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