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柳??!
殷洛寧懷中的琵琶“當(dāng)啷”一聲砸落在地。她像瘋了一樣就要撲下戲臺,朝著囚車上的那個身影沖去。
阿成眼疾手快,猛地從后面死死抱住了她?!肮媚?!不能去?。?!”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嘶啞又急切,“您……您不能再出事兒了……柳公子……柳公子他要是知道您這樣沖過去……他死也不會瞑目的??!我答應(yīng)了公子要護(hù)著您的!姑娘!您……您不能再出事兒了!您得活下去??!求您了!求您了?。 ?/p>
殷洛寧死死盯著柳潯,淚水洶涌而出。她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柳潯的目光也牢牢地鎖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有悲痛,有不舍,卻也有一種奇異的平靜和……近乎哀求的意味。
別過來。活下去。
殷洛寧讀懂了。
現(xiàn)在沖過去,除了多添一具尸體,毫無意義。
甚至可能讓他走得更不安寧。
……
她看到他傷痕累累的憔悴,他看到她不復(fù)光彩的蒼白。
她看著他被粗暴地拖下囚車,按跪在刑臺之上。
他看著她沉默地拾起地上的琵琶。
臺下的人群騷動起來。
“嘿!怎么停了?!”有人粗聲粗氣地嚷道。
“就是!唱??!接著唱啊!”幾個閑漢跟著起哄,伸長脖子等著看臺上的熱鬧。
更多的人,則被那囚車和按跪在刑臺上的身影吸引了注意,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紛紛:“嚯!今兒個菜市口夠熱鬧!又是唱戲又是砍頭!”
“那犯人是誰?瞧著挺年輕……”
“管他是誰!快看!劊子手亮刀了!”
催促聲、議論聲、看熱鬧的興奮聲混雜著,凝聚成一股渾濁的浪,拍打著戲臺。
就在這一片混亂之際,殷洛寧的歌聲再次響起:“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歌聲清亮,她的眼底卻是一片空茫。
刀鋒在歌聲中揚(yáng)起。
“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柳潯的目光,最后一次凝望著臺上為他而歌的身影。他的嘴角極其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像是一個破碎的微笑。
像是一聲無聲的珍重。
那刀鋒落下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片水鄉(xiāng)煙雨。芭蕉翠竹掩映的小院,隱約傳來姑娘們清越的琴聲與笑語。
他對著臺上,對著那片虛幻又真實(shí)的景象,極輕、極輕地,點(diǎn)了一下頭。
“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
歌聲未停。
刀光已落。
殷洛寧的淚大顆大顆地砸在懷中的紫檀琵琶上,暈開深色的水痕。
她只是唱著。
為那個再也無法抵達(dá)的江南。
為那個收留孤女的夢。
為那個照亮過彼此、最終熄滅的理想微光。
為他。
戲幕未落。
人間已別。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
后來她抱著那把紫檀琵琶,跌跌撞撞地回到他們的小院。阿成紅著眼,想幫她擦拭淚痕,她卻猛地瑟縮躲開,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
“芭蕉……翠竹……琴聲……”她癡癡地對著空無一人的角落笑,“潯郎……夫君……你聽見了嗎?姑娘們在練琴呢……”
阿成心如刀絞,只能一遍遍啞聲哄著:“姑娘,公子聽見了,他都聽見了……您歇歇,歇歇好不好?”
然而,歇息成了奢望。
那日菜市口的血仿佛浸透了她的魂魄。她不再認(rèn)得阿成,不再認(rèn)得那把琵琶,甚至不再認(rèn)得自己。她唯一認(rèn)得的地方,只有菜市口。
天蒙蒙亮,或是暮色四合,甚至深更半夜,只要阿成一個不留神,她便不見了蹤影。她總是能找到那條通往刑場的路。有時赤著腳踩著冰冷的石板,有時裹著不知哪里撿來的破布,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她固執(zhí)地徘徊在那片曾經(jīng)染血的土地上,低聲呢喃著柳潯臨刑時她唱的那幾句調(diào)子:“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
聲音卻喑啞不成調(diào)了,往往會引來路人或驚懼、或憐憫、更多是嫌惡的目光。
“又是那個瘋婆子!”
“晦氣!天天在這兒轉(zhuǎn)悠!”
“聽說以前是個戲子,相好的被砍了頭,就瘋了!”
“離她遠(yuǎn)點(diǎn),臟兮兮的……”
阿成急匆匆地趕來找她。他沖進(jìn)那些圍觀指點(diǎn)的閑人中間,用盡力氣撥開那些不懷好意伸出的手,嘶喊著:“滾開!都滾開!”
他彎下腰將蜷縮著的殷洛寧扶起來。
“姑娘,我們回家……”
他話里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哀求。
殷洛寧任由他攙扶,腳步虛浮地跟著他回到那個小屋。但在阿成不留神的時候,她又會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向菜市場,然后再次被急匆匆趕來的阿成領(lǐng)回去。
那年臘月,阿成在一場高燒中昏迷不醒。殷洛寧走出了門口,再一次朝著菜市口奔去。
但是這一次,她被一群地痞流氓盯上了。
“嘿,這瘋婆子細(xì)看還有幾分顏色……”
“反正也是個沒人要的破爛貨,讓哥兒幾個暖和暖和!”
“拉遠(yuǎn)點(diǎn),別在這兒礙眼!”
殷洛寧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只是本能地瑟縮著。她的麻木和順從,反而更激起了這群人的獸性。他們嬉笑著,將她粗暴地拖離了菜市口,一路拖拽踢打,朝著荒涼的京郊而去。
最終,他們將她丟在一座廢棄的破廟里。那群人發(fā)泄完后揚(yáng)長而去,只留下角落里那個蜷縮成一團(tuán)的身影。
雪漸漸大了起來,覆蓋了來時的污濁腳印,也似乎也要將角落里的悲慘一同掩埋。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破廟門口。是個背著劍的女子,風(fēng)塵仆仆。她看到角落里蜷縮的人影,愣了一下,走近幾步仔細(xì)看。
“洛寧?”聲音很輕,帶著點(diǎn)不敢確定。
殷洛寧沒有反應(yīng)。
女子蹲下身,小心地?fù)荛_她臉上凌亂沾血的頭發(fā),借著門外雪光,終于看清了。
“真的是你……洛寧?”
女子是秋澄。秋澄后來和殿下發(fā)生了一些爭執(zhí),離開了善堂,投奔到一位女俠座下,從此開始漂泊江湖。這次回京,是有些舊事要了結(jié),沒想到在這破廟里遇見了故人。
“你怎么成這樣了?”
殷洛寧依舊沒反應(yīng)。
秋澄看看她空洞的眼神,心里一陣發(fā)澀。她默默解下自己還算厚實(shí)的舊棉襖,裹在殷洛寧身上。
秋澄看著那張?jiān)?jīng)清秀、如今卻污穢麻木的臉,想起了善堂里那些日子,想起殷洛寧曾經(jīng)污蔑自己偷扇子,然后被小姐趕走……后來她自己也離開了善堂,跟著師父在江湖上漂泊,風(fēng)餐露宿是常事,被官兵追捕過也被招安過。這些年,她學(xué)會了很多,也丟掉了不少天真,唯沒學(xué)會徹底忘記那種被冤枉的滋味。
可如今面對這個曾經(jīng)構(gòu)陷自己的人,秋澄心里的那點(diǎn)怨懟,卻像被這冷風(fēng)吹散了,只剩下沉甸甸的酸澀。
被命運(yùn)推著走,一個瘋了,一個亡命天涯,誰又比誰好多少?
秋澄低聲嘆息。她又拿出水囊,小心地喂了她一點(diǎn)溫水。
雪越下越大,破廟里也越來越冷。秋澄守了她一會兒后站起身:“你等等,我去找點(diǎn)柴火,生個火,再想辦法……”
她匆匆走出破廟,去尋找能燒的干柴。
風(fēng)雪迷眼,她走遠(yuǎn)了些。
但她終究沒有回來了。
后來,殷洛寧披著秋澄的棉襖漸漸站了起來。她搖搖晃晃地走出了破廟,走進(jìn)了風(fēng)雪里。
她赤著腳,踩在冰冷的雪地上,一步,又一步。
她走到了街道上,卻再也走不動了。她靠著冰冷的墻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雪落在她身上,臉上。
她懷里似乎還抱著什么無形的東西,手指微微動著,像是在撥弦。嘴唇無聲地翕動,像是在唱歌。
大雪漸漸淹沒了她。
幾天后。長樂公主的馬車轆轆駛過街道。
車簾被風(fēng)吹起一角,公主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路邊。
那里蜷縮著一個人影,一動不動,身上已覆了一層雪。一件明顯不合身的舊棉襖裹在她身上,顯得格外刺眼。
公主的視線在那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漠然地移開。她剛剛才下令處理完一批“不安分”的江湖人,心緒未平,京城的角落里凍死一個乞丐,并不值得她駐足。
馬車沒有停留,碾過積雪,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