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春天,北京南城的槐香里胡同還浸在料峭的寒意里。大雜院門口那棵老槐樹剛冒出點綠芽,枝椏上還掛著去年的枯葉子,風(fēng)一吹就嘩啦啦響,像誰在院里扯著嗓子吵架。
蔡金花正蹲在自家門口的煤爐前捅火,鐵皮煙囪“咕嘟咕嘟”冒著涼氣,嗆得她直咳嗽。她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手里那根捅火棍是李衛(wèi)國用鋼筋磨的,被她攥得油光锃亮。
“金花,你家這煤爐又不旺?”隔壁的王淑琴端著個豁口的搪瓷盆出來倒水,盆沿上還沾著點玉米面,“我看你捅了一早上了,煙比火大?!?/p>
蔡金花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可不是嘛,去年冬天剩的煤渣子,摻了新煤也燒不起來。”她瞥了眼王淑琴盆里的玉米面,“淑琴姐,這是要蒸窩頭?”
王淑琴“嗯”了一聲,眼睛往蔡金花家屋里瞟了瞟:“衛(wèi)國呢?還沒下班?”
“他那破廠天天加班,說是要趕制一批零件,掙獎金呢。”蔡金花說著,又蹲下去對著爐口吹了口氣,火星子“噗”地竄出來,燎了她額前的碎發(fā)。
王淑琴放下水盆,湊過來壓低聲音:“我說金花,你可得看緊點衛(wèi)國。昨兒我瞧見他跟廠門口那個打字員走一塊兒,那姑娘穿得紅棉襖,亮得晃眼?!?/p>
蔡金花手里的捅火棍“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她抬頭瞪著王淑琴,眼里像淬了冰:“淑琴姐,飯能亂吃,話可不能亂講。衛(wèi)國不是那號人?!?/p>
“我也就是跟你提個醒?!蓖跏缜儆樣樀匦α诵Γ澳枪媚锫犝f爹是廠長,眼高于頂?shù)?,你可別……”
“我們家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蔡金花猛地站起來,胸口起伏著,嗓門也拔高了,“我家衛(wèi)國是啥人,我比誰都清楚!”
這一嗓子,把院里的人都驚動了。住在東廂房的張大爺?shù)鹬鵁煷佔映鰜砹?,煙袋桿上掛著的銅煙鍋在晨光里閃著光:“咋了這是?大清早的就吵吵?”
住在西廂房的劉寡婦也探出頭來,她總愛穿著件花襯衫,領(lǐng)口敞著兩顆扣子,露出里面的紅背心:“喲,這是咋了?金花妹子,誰惹你生氣了?”
王淑琴見人多了,趕緊擺手:“沒事沒事,我跟金花嘮嗑呢。”
“嘮嗑能嘮得臉紅脖子粗?”劉寡婦扭著腰走過來,手里還攥著個毛線團,“我可聽見了,好像說啥打字員、紅棉襖?”
蔡金花的臉“騰”地紅了,又羞又氣:“劉姐,你別聽王淑琴瞎咧咧!根本沒那回事!”
“我可沒瞎咧咧?!蓖跏缜僖瞾砹藙?,“昨兒下午五點多,我去百貨大樓扯布,親眼瞧見李衛(wèi)國跟那姑娘并排走,那姑娘還給他遞了塊手絹呢!”
“你胡說!”蔡金花氣得渾身發(fā)抖,抓起地上的捅火棍就要往前沖,“我撕爛你的嘴!”
“哎哎哎,干啥呢這是!”張大爺趕緊把煙袋鍋子往鞋底上磕了磕,上前拉住蔡金花,“有話好好說,動啥手?。俊?/p>
“張大爺,她憑空污蔑衛(wèi)國!”蔡金花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衛(wèi)國在廠里累死累活掙錢,她倒好,編排這種瞎話!”
“我可沒編排?!蓖跏缜俟V弊?,“好多人都瞧見了,不信你問二柱子他娘!”
住在南屋的二柱子他娘正抱著孩子喂奶,聞言探出頭來:“啊?問我啥?我昨兒是瞧見李衛(wèi)國了,跟個女的走一塊兒,那女的穿得是挺時髦……”
“你看!”王淑琴得意地?fù)P了揚下巴,“我就說我沒瞎編吧!”
蔡金花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她松開攥著捅火棍的手,那根鋼筋棍“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震得煤爐都晃了晃。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了自行車的鈴鐺聲。李衛(wèi)國推著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進來了,車后座上還綁著個鼓鼓囊囊的布包。他穿著件藍(lán)色的工裝,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臉上帶著疲憊,眼里卻有笑意:“金花,我回來了。你看我給你捎啥了?”
他話音剛落,就發(fā)現(xiàn)院里的氣氛不對。所有人都看著他,眼神復(fù)雜。蔡金花站在那兒,眼圈紅紅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
“咋了這是?”李衛(wèi)國把自行車支好,心里咯噔一下,“出啥事兒了?”
王淑琴搶先開口:“衛(wèi)國啊,你昨兒是不是跟你們廠那打字員走一塊兒了?”
李衛(wèi)國愣了一下:“是啊,咋了?昨天下班她跟我問路,說想去百貨大樓,我就跟她指了個道兒。”
“就指個道兒?”王淑琴撇撇嘴,“我可瞧見她給你遞手絹了!”
“哦,那是我擦汗呢,她正好有手絹,就借我用了一下。”李衛(wèi)國撓了撓頭,不明所以,“這有啥問題?”
蔡金花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真的?就只是問路?”
“當(dāng)然是真的?!崩钚l(wèi)國走到她跟前,把布包解開,里面是塊花布,“你看,我給你扯的花布,想讓你做件新褂子。昨兒下班晚了,就沒來得及回來跟你說?!?/p>
蔡金花看著那塊花布,紅的底,上面印著黃的迎春花,是她前幾天跟李衛(wèi)國念叨過喜歡的樣子。她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不是委屈,是愧疚。
王淑琴的臉也紅了,訕訕地說:“原來是這么回事啊……我還以為……”
“以為啥?”劉寡婦嗤笑一聲,“以為人家衛(wèi)國當(dāng)了陳世美?我就說嘛,衛(wèi)國不是那號人?!?/p>
張大爺也嘆了口氣:“淑琴啊,以后別瞎琢磨了。鄰里鄰居的,別因為這點子事傷了和氣?!?/p>
王淑琴諾諾地應(yīng)著,端起水盆溜回了屋。
李衛(wèi)國握住蔡金花的手,她的手還冰涼,帶著煤渣子的溫度:“咋了?生氣了?”
蔡金花搖搖頭,又點點頭,撲進他懷里:“我不該信他們的話……”
“沒事?!崩钚l(wèi)國拍著她的背,聲音溫和,“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說,你信不信我,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p>
院里的人見沒熱鬧看了,也都散了。劉寡婦臨走前還沖李衛(wèi)國拋了個媚眼,李衛(wèi)國趕緊別過頭,假裝沒看見。
蔡金花從李衛(wèi)國懷里抬起頭,看著他疲憊的臉:“你咋才回來?一晚上沒睡?”
“嗯,趕了個急活?!崩钚l(wèi)國笑了笑,“不過能多掙點獎金,值了。對了,我還給你買了兩斤蘋果,在車筐里呢。”
蔡金花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淚:“快進屋歇歇。我給你熬點粥?!?/p>
她轉(zhuǎn)身要走,李衛(wèi)國拉住她:“等等?!彼麖目诖锾统鰝€小紙包,打開,里面是個亮晶晶的發(fā)卡,上面鑲著顆小紅珠子,“給你的。昨兒路過供銷社,瞧見這個,覺得你戴肯定好看?!?/p>
蔡金花看著那發(fā)卡,眼淚又掉了下來。她知道,李衛(wèi)國的工資要養(yǎng)家,還要攢錢給兒子交學(xué)費,他自己連塊像樣的手表都沒有,卻給她買了發(fā)卡。
“你咋又買這些?”她嗔怪道,心里卻甜絲絲的。
“咱日子會越來越好的?!崩钚l(wèi)國把發(fā)卡別在她頭上,“我媳婦就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p>
蔡金花的臉紅了,像熟透的蘋果。她推了他一把:“快去歇著,我去做飯。”
李衛(wèi)國笑著進了屋。蔡金花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頭上的發(fā)卡,心里的委屈和不快一掃而空。她蹲下來,撿起地上的捅火棍,對著煤爐輕輕捅了捅。這次,火苗“騰”地竄了起來,舔著煤塊,發(fā)出“噼啪”的響聲,像在為她唱著歌。
她知道,大雜院里的日子,就像這煤爐上的火星子,難免會有磕碰,會有嗆人的煙,但只要心是熱的,火就不會滅。而她和李衛(wèi)國,就像這煤爐里的煤,緊緊地靠在一起,互相取暖,互相支撐,把這平淡的日子,過出煙火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