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懶洋洋地潑在“忘憂茶樓”油膩的門板上??諝饫锔又淤|(zhì)茶葉的澀味、汗酸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咸腥,像是鐵銹,又像陳年的血。
我,沈應(yīng),縮在角落最不起眼的條凳上,半張臉藏在油膩燈火的陰影里,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一粒粗糙的花生米。臺上,那個胡子拉碴、嗓音沙啞的說書老頭,正唾沫橫飛地拍著驚堂木。
“列位看官!”老頭兒眼睛賊亮,掃過底下黑壓壓一片腦袋,“今兒不說那才子佳人,也不提那精怪狐仙!咱嘮點‘干貨’!嘮嘮咱們承國頂頂神秘的那群人——天嬰!”
“天嬰”兩個字像帶著鉤子,瞬間把嗡嗡的嘈雜聲壓了下去。角落里打盹的腳夫直起了腰,算賬的掌柜撥算盤的手停了,連跑堂的小伙計都忘了擦桌子,支棱著耳朵湊近了幾步。
老頭很滿意這效果,呷了口渾濁的茶湯,壓低了嗓子,帶著一種分享驚天秘聞的詭秘:“《御覽》上咋寫的來著?‘魂予天授,蓋為天之子也!’生下來就跟爹娘不像,一個賽一個的??!腦子靈光,學(xué)啥都快!可這福氣,嘿,是那么好享的?”他嘿嘿一笑,露出滿口黃牙,“甭管你生在金窩窩還是草棚棚,到了十六歲,咔嚓——一道圣旨下來,麻溜兒收拾包袱,進京!面圣!名字錄進那金燦燦的冊子里,生死富貴,可就由不得你嘍!”
底下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夾雜著幾聲模糊的“造孽”、“可憐”。承國疆域遼闊,天嬰的傳說像野草一樣在每一個角落瘋長,是禁忌,也是經(jīng)久不衰的談資。人們既敬畏著“天之子”的神秘光環(huán),又隱隱恐懼著他們被皇家掌控的、不可知的命運。老頭兒的話,精準地戳中了這隱秘的癢處和痛點。
“老丈!”一個膽大的商販忍不住喊,“都說天嬰進了京,是享福去了!錦衣玉食,伺候皇上?”
“享福?”老頭兒嗤笑一聲,驚堂木重重一拍,震得油燈火苗猛地一跳,“承平十六年,南邊清河村,出過一個天嬰!那娃娃,嘖嘖,生得叫一個冰雪聰明!可就在他奉旨進京的路上,您猜怎么著?”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吊足了胃口,渾濁的老眼掃過全場,最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在我臉上停了一瞬。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指尖那?;ㄉ妆荒沓闪她W粉。冰冷的汗,瞬間沁透了里衣。
“國師大人夜觀天象!”老頭兒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夜梟,“指認那天嬰命犯‘天煞孤星’,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克親!克友!克國運!一道急令傳回清河村……”他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浸骨的寒意,“全村上下,七十三口!男女老少,雞犬不留!一把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那村子,到現(xiàn)在還是個生人勿近的鬼地!”
“嘶——”茶樓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壓抑的呼吸聲。有人臉色發(fā)白,有人偷偷在胸口畫著辟邪的手勢。無形的恐懼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
“那……那天嬰呢?”小伙計顫著聲問,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老頭兒沒回答。他渾濁的目光再次投向我這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
就在這時,茶樓破舊的木門被一股巨力猛地撞開!
“砰!”
木屑紛飛。刺骨的寒風(fēng)裹著鐵甲特有的冰冷腥氣狂灌而入。十幾個身著玄黑鐵甲、腰佩制式長刀的承天監(jiān)禁衛(wèi),如同鬼魅般涌入狹窄的茶樓,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最后一絲人氣。為首的小旗官眼神鷹隼般銳利,手中一卷明黃的絹帛“唰”地抖開,冰冷的聲音如同鐵片刮過青石:
“奉監(jiān)正令!妖言惑眾,妄議天機!拿下!”
目標明確,刀鋒所指,正是臺上那說書的老頭!
茶客們?nèi)缤烁C的麻雀,尖叫著、推搡著,瘋狂涌向門口和后窗,打翻桌椅,杯盤碎裂聲不絕于耳。一片混亂的雞飛狗跳中,臺上的老頭兒卻像嚇傻了,呆立不動。眼看兩個如狼似虎的禁衛(wèi)已撲到臺前,那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揪住他破舊的衣領(lǐng)——
我的身體比念頭更快。藏在袖中的右手閃電般彈出,一粒沾著花生碎屑的銅錢破空尖嘯,精準無比地打在為首禁衛(wèi)抓向老頭的手腕麻筋上!
“呃!”那禁衛(wèi)悶哼一聲,手臂瞬間酸軟無力。
就這電光石火的一阻,我已從條凳上彈起,如同鬼影般掠過幾張翻倒的桌子,一把抄起臺上那還在發(fā)懵的老頭兒胳膊,低吼炸響在他耳邊:“走!”
老頭兒被我拽得一個趔趄,如夢初醒,眼中那點渾濁的驚懼瞬間被一種奇異的精光取代。他反手緊緊抓住我的小臂,枯瘦的手指竟像鐵鉗般有力!
“后窗!”老頭兒嘶啞地喊,同時另一只手猛地掀翻了沉重的條案,帶著滾燙的茶壺和油燈砸向追來的禁衛(wèi)。熱湯飛濺,油火四射,瞬間阻了追兵一阻。
我拖著他撞開油膩的后門板,沖進茶樓后巷污穢的黑暗中。腐臭的垃圾味撲面而來。身后是禁衛(wèi)憤怒的咆哮和追趕的沉重腳步聲。
“這邊!”老頭兒對這七拐八繞的貧民窟暗巷竟似比我還熟,反客為主,拉著我鉆進一條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的墻縫。冰冷的濕氣貼著皮膚滑過。
不知在迷宮般的窄巷里狂奔了多久,身后的追喊聲終于漸漸稀落。老頭兒猛地將我拉進一個塌了半邊的荒廢土地廟,腐朽的木頭和塵土味嗆得人想咳嗽。
他背靠著剝落神像的基座,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昏暗中,他臉上那層刻意涂抹的姜黃和皺紋似乎都淡了些,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再無半分渾濁,直直地刺向我。
“沈應(yīng)?”他喘息稍定,聲音不再沙啞,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還是該叫你……十年前那個本該死在清河村的天嬰?”
空氣瞬間凝固。土地廟外寒風(fēng)嗚咽,像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我全身的肌肉驟然繃緊,冰冷的殺意在血脈中無聲奔涌,袖中淬毒的匕首滑入掌心,緊貼著皮膚,帶來一絲殘酷的涼意。十年了,這個名字,這個身份,如同燒紅的烙鐵,從未有一刻真正冷卻。
“你是誰?”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刮著喉嚨。
老頭兒——不,此刻他更像一個卸下了厚重偽裝的人。他抬手,在耳后和下頜邊緣摸索了幾下,然后猛地一撕!
一張薄如蟬翼、精巧無比的人皮面具被揭了下來,露出下面一張四十許歲、清矍而疲憊的臉。他的眼神復(fù)雜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沉淀著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沉重的悲傷、決絕的堅毅,還有一絲……近乎悲憫的無奈。
“十年,”他開口,聲音沉穩(wěn)了許多,“我找了你十年,沈應(yīng)?;蛘哒f,我替‘他們’留意了所有可能知道‘天嬰’真相的人十年?!彼D了頓,目光掃過我緊握匕首的手,并無懼色,“你可以叫我宋先生。一個不想看到更多‘清河村’的……生意人。”
“生意人?”我冷笑,匕首的鋒刃在昏暗中閃過一絲幽藍的毒芒,“生意人手里,會有‘北海道人’都認不出的、專治道蘊傷的奇藥?”我刻意點出這個極其生僻的名詞,這是我在無數(shù)血腥邊緣掙扎時,從某個垂死的浮屠宗叛逃武僧口中撬出的絕密。道蘊傷,一種因強行修煉或遭受強大道術(shù)反噬而留下的、幾乎無法逆轉(zhuǎn)的可怕內(nèi)傷,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傷者的根基和生機。它正是我強行修煉那殘缺不全的《妄語》禁術(shù)以求速成力量,所付出的慘痛代價,也是我復(fù)仇路上最大的阻礙。
宋先生瞳孔猛地一縮,臉上的鎮(zhèn)定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他死死盯著我,仿佛要重新評估眼前這個渾身散發(fā)著危險氣息的年輕人。“你……連這個都知道?”他深吸一口氣,眼中的驚疑迅速被一種更深的探究取代,“看來你這些年,沒白活。藥,我有?!彼姓J得異常干脆,“但我的‘誠意’,從不白給。我需要一個‘鉤子’,一個能釣出浮屠宗那條藏在淤泥最深處的毒蛇的鉤子。而你,沈應(yīng),你是最了解清河村血案的人,你是他們屠刀下唯一的活口,你更是他們當(dāng)年急于抹殺卻最終漏網(wǎng)的‘天嬰’!你是最完美的餌!”
他向前一步,昏暗中,他的眼神灼灼逼人:“你難道不想知道,當(dāng)年國師為何單單指認你為天煞?浮屠宗的武僧為何能‘未卜先知’地出現(xiàn)在清河村執(zhí)行那場屠殺?還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妙法大師,他為何對‘天嬰’如此‘上心’?你只想殺幾個爪牙泄憤,還是想……掀翻那張吃人的桌子,看看桌布底下到底藏著什么?”
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心上。仇恨的火焰在血管里燃燒,幾乎要將理智焚毀。十年!我像一條毒蛇潛伏在陰影里,舔舐傷口,磨礪毒牙,等的就是復(fù)仇那一刻!妙法!浮屠宗那個盤踞在蓮花金座上、被無知香客尊稱為“大師”的魔鬼!清河村的血債,每一筆都刻著他的名字!是他麾下的武僧,穿著僧袍,卻行著比水匪更兇殘百倍的暴行!南平臨祠的百姓在浮屠宗的“庇護”下茍且偷生,掛上那所謂的“佛錢”以求平安,卻不知那正是向魔鬼繳納的買命錢!官府?官府不過是他們精心粉飾太平的白手套!
殺了他!這個念頭如同魔咒在腦中瘋狂叫囂。但宋先生的話,像一盆帶著冰碴的水,澆在熊熊燃燒的復(fù)仇之火上,發(fā)出刺啦的聲響。僅僅殺一個妙法,夠嗎?那些問題,如同毒蛇,纏繞住我的心臟。
“藥!”我?guī)缀跏菑难揽p里擠出這個字,攤開的手掌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深入骨髓的道蘊傷帶來的、永無止息的劇痛和虛弱。強行施展《妄語》帶來的“平衡”,不過是飲鴆止渴,讓傷勢不再惡化,卻也徹底斷絕了復(fù)原和更進一步的希望。
宋先生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銳芒,那是商人看到獵物終于踏入陷阱的精光。他毫不猶豫地從懷中取出一個非金非玉的漆黑小盒,只有半個巴掌大。盒子打開,沒有異香撲鼻,只有一股極其內(nèi)斂、帶著苦杏仁味的淡淡氣息彌漫開來。盒內(nèi)襯著深紫色的絨布,上面靜靜躺著一枚龍眼大小、通體渾圓、顏色混沌如同包裹著星云的丹藥。丹藥表面,偶爾有極其細微、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流光一閃而逝。
“此藥無名,”宋先生的聲音壓得極低,“服下后,十二個時辰內(nèi),你的道蘊傷會被強行壓制,甚至可能激發(fā)出遠超你當(dāng)前境界的潛力。但代價是……藥力過后,傷勢會加倍反噬,如同萬蟻噬心,痛入骨髓,根基可能徹底崩毀。這是一把雙刃劍,用與不用,在你?!彼麑⒑凶舆f到我面前。
沒有猶豫。我一把抓過藥盒,那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代價?從清河村大火燃起的那一刻,我沈應(yīng),就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只要能撕開那張偽善的佛面,只要能拉著仇人一起墜入地獄,萬蟻噬心又算得了什么?
看著我將藥盒緊緊攥在手心,宋先生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神色,像是欣慰,又像是沉重的悲憫。他迅速從懷中又掏出幾樣?xùn)|西:一張薄如人皮的面具,觸手微涼細膩;一份詳細標注著浮屠宗內(nèi)部路線和守衛(wèi)換崗時間的絹圖;還有一枚小巧玲瓏、泛著金屬冷光的鳥形哨子。
“面具助你改頭換面,圖是內(nèi)線用命換來的,務(wù)必記熟。”他將東西塞給我,“至于這‘鷂哨’,非到絕境,萬勿輕用。吹響它,或許能喚來一線生機,也可能……引來更大的麻煩。好自為之。”
說完,他竟不再看我,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破敗的土地廟,消失在門外濃重的夜色里。來去如風(fēng),只留下滿地謎團和那枚沉甸甸的、散發(fā)著苦杏仁味的丹藥。
我靠著冰冷的神像基座,緩緩滑坐在地。腐朽的塵土氣息鉆入鼻腔。攤開手掌,那枚混沌的丹藥在破廟漏下的微弱月光里,顯得詭異而誘人。妙法……浮屠宗……還有那籠罩在“天嬰”命運之上、深不可測的皇家陰影……宋先生拋出的問題,如同毒藤,纏繞著我的心臟,勒得生疼。
十二個時辰……足夠了。
我將丹藥猛地拍入口中,毫不猶豫地咽下。沒有想象中的暖流,只有一股極淡的苦澀在舌根蔓延開來,迅速消散。然而,幾個呼吸之后,一股難以言喻的、磅礴而溫和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從丹田深處轟然爆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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