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地日內瓦的時候,天剛破曉,機場跑道像一條被雨刷過的錫箔紙,冷得反光。我把連帽衫的帽子壓得很低,全程沒摘墨鏡。海關警察掃了一眼護照,蓋章的手勢比平時多停了兩秒——也許是我神經過敏,也許“Ai-Li Gu”這個名字已經上了某種內部清單。不管怎樣,章還是蓋了下去,那一聲“咔噠”像給棺材釘了第一顆釘子。我沒有行李托運,隨身只帶一個黑色雙肩包,里頭裝著從老李那兒拷來的 U 盤、一張空白支票、和一部用一次性號碼激活的老年機。機場大廳的咖啡吧剛開門,店員打著哈欠問我“美式還是拿鐵”,我選了熱水——嘴里苦得已經不需要咖啡因了。去洛桑的直達火車一小時一班。我鉆進洗手間隔間,用老年機撥通老周留下的加密號碼。鈴響三聲,他壓低嗓音:“服務器定位完成,愛麗前男友最后登錄點是洛桑聯(lián)邦理工旁的學生公寓,門牌 12-3B。鑰匙在老地方消防栓背后?!?/p>
“謝了。”
“還有,”他頓了半秒,“瑞士警察昨天把墜樓案改定性為‘可疑自殺’,你時間不多?!蔽覓鞌嚯娫挘?SIM 卡掰成兩半,沖進馬桶。水流打著旋兒,像一年前那片海?;疖囇厝R芒湖開,霧從湖面升起來,和車廂里的冷氣混成一股潮濕的腥。我閉上眼,卻看見車窗倒映里的自己:顴骨塌陷,胡茬青黑,像被水泡過的紙板。對面座位的老太太遞給我一顆薄荷糖,我搖頭,她沒再說話,只是把糖收進編織袋,繼續(xù)織她的毛線——紅得像新鮮的血。洛桑站下車,我租了一輛灰色雪鐵龍 C3,導航設定“EPFL 學生公寓”。校園區(qū)安靜得出奇,只有鳥叫和遠處施工的電鉆聲。我把車停在路邊,徒步繞到 12 棟背后,手伸進消防栓的鐵皮箱,摸出用膠帶粘著的鑰匙,冰冷,帶著鐵銹味。公寓門是舊的,合頁吱呀一聲,像誰在背后嘆氣。屋里拉著遮光簾,空氣里混著泡面味和電路板燒焦的糊味。地板上橫七豎八躺著易拉罐、彩色電線、還有一只摔碎的 VR 頭盔。書桌中央擺著一臺 MacBook Pro,屏幕因為長期亮著,邊緣燒出了淡淡的黃斑。我戴上一次性手套,掀開電腦,屏幕亮起,提示輸入密碼。我試了他的生日、愛麗的生日、甚至我自己的,都錯誤。最后我把那 12 秒求救錄音拖進語音識別軟件,轉文字——“喬彬,救我”。我把“jiubinjiuw”輸進去,回車。
桌面跳了出來,像一扇突然被推開的窗。文件夾排得整整齊齊,最顯眼的是名為“Echo-Live Legacy”的目錄。我雙擊,里面是一連串版本號,最早的時間點停在去年 9 月 18 日——佳佳墜海那天 00:13。也就是說,在她落水后 13 分鐘,有人把這段代碼上傳到云端。我喉嚨一緊。打開注釋日志,第一行作者署名卻不是“Lili”或“JJ”,而是一個陌生 ID:
“Observer_0x19”。
再往下滑,出現(xiàn)一段中文備注:
“親愛的喬先生,當你看到這里,說明你已經學會用恐懼付學費?!?/p>
我猛地合上電腦,心臟在胸腔里撞得生疼。繼續(xù)翻找,抽屜里有一本硬皮筆記本,封底夾了一張 SIM 卡,卡套上寫著“7777”。旁邊是一枚 U 盤,金屬外殼刻著微型海浪紋路。我把兩樣東西全揣進口袋。陽臺門沒關嚴,風把窗簾吹得鼓起。我走過去,想透口氣,卻看見樓下停著一輛黑色廂式貨車,車頂架著八木天線,正對公寓窗口。
被盯上了。
我迅速關燈,把筆記本塞進背包,從廚房拎了一把水果刀,準備從后門溜。剛摸到門把,門鎖卻自己“咔噠”一聲轉動。
我屏住呼吸,側身貼墻。
門開了,進來的是個亞洲面孔的女孩,二十出頭,短發(fā),耳釘閃著藍光。她看見我,愣了半秒,隨即舉起雙手,掌心向外。
“我不是敵人?!彼吐曈弥形恼f。
我刀尖下意識往前一寸。
“我是 Observer_0x19,”她指了指自己的胸牌,上面確實寫著“EPFL-CS-Observer”,
“也是佳佳的姐姐,尤安安?!?/p>
我瞳孔猛縮。佳佳是獨生女,資料里從沒提過姐姐。
她像是看出我的疑問,語速飛快:“同父異母,她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一直在做語音安全研究,Echo-Live 最初的核心算法是我寫的。后來你把它賣給了資本,佳佳成了測試樣本?!?/p>
我握緊刀柄:“所以你是來替她索命?”
她搖頭,眼神冷得像湖面碎冰:“我只是把真相還給她。至于命,你欠的不是我,是整個數據時代的幽靈。”
她遞給我一張芯片卡:“想終止復仇,今晚十點,把這張卡插進燈塔信號塔的機柜。倒計時會在 00:00:00 停住。去不去,隨你。”
說完,她側身讓開門,像篤定我不會把刀揮下去。
我愣神的工夫,她已經消失在走廊盡頭,腳步聲輕得像貓。
我低頭看手里的芯片卡,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邊緣卻刻著一行小字:
“Forgive is offline.”
我收好卡,把水果刀揣回兜里,電腦塞進背包,拉上拉鏈。
走出公寓時,雨絲開始飄落,像無數根冰冷的銀針。
我鉆進雪鐵龍,發(fā)動引擎,暖氣吹出來,帶著塵土味。
后視鏡里,那輛黑色廂式貨車還停在那兒,天線紋絲不動。
我踩下油門,駛出校園,雨水很快模糊了車窗。
導航里,機械女聲用瑞士德語念著:
“Route berechnet. Ziel: Leuchtturm von Clarens.”
燈塔。
我握緊方向盤,指節(jié)泛白,卻感覺不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