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先皇后的掌事宮女，也是皇帝的第二任皇后。人人都說皇帝寵我至極，夜夜笙歌，
但其實(shí)他來我這里只是為了聽?zhēng)锥瓮?。畢竟過去的那些人里就只剩下我和他了。
但我亦不愿陪著他，月色之下，我刺向他胸口的剎那，是我一生最痛快的時(shí)刻。
1.娘娘走得很突然，白天她還柔柔地喚我“阿荷”叫我扶著她去御花園走走。
她給我講從前宮里的趣事，我們還一起繞路到安貴妃的宮里坐了坐。下午，
娘娘還吩咐我給皇上送了一碗湯。激動(dòng)地我在路上逢人就說“皇后娘娘想開啦。
”然而等我?guī)еド辖褚惯^來的好消息回來時(shí)，我的娘娘已經(jīng)悄悄地睡下了。
嘴角還掛著血痕。“娘娘。別睡啦，皇上來啦?！蔽疫^去擦干凈那片刺眼的紅，
為娘娘插上她最愛的珠釵。那是年輕時(shí)的皇帝送她的定情信物。每每皇帝要來，
娘娘就手忙腳亂地對(duì)著鏡子插珠釵。后來娘娘夜里睡不著，就捧著珠釵掉眼淚?！八憷?。
咱不戴啦?！蔽矣职蜗履歉O子，狠狠摔到地上。珠釵斷了，我倚在娘娘邊上：“您聽，
多好聽啊。我把您最愛的釵子打碎啦，您怎么不罰我呀?！薄胺潘?！
”皇帝身旁的公公狠狠地打了我一個(gè)巴掌。接著是皇帝壓抑著憤怒聲音：“阿荷，你可知罪。
”我有什么罪呢？我是娘娘的家生女婢，從小和娘娘一起長(zhǎng)大。我陪著娘娘走了這么久的路。
別說是摔斷了她的釵子，就是耍著性子要娘娘給我唱搖籃曲，也是可以的。
娘娘那么好一個(gè)人，耳根子軟得很。只要軟軟地撒撒嬌，她什么都能原諒。
“皇后娘娘寬宏大量。定會(huì)原諒奴婢。”“奴婢倒是要問問圣上，您可知罪？
”我悄悄地抓著娘娘的衣角。從前娘娘不叫我問。如今她也睡著了，我死也要替她討個(gè)說法。
我要問問面前這個(gè)男人。花言巧語騙人真心，可知罪。冷心冷情誤人青春，可知罪。
慘無人道謀殺親子，可知罪?！芭尽庇惺乱话驼拼騺?。我跪不住了，頭狠狠地撞向床沿。
“娘娘。他們欺負(fù)我?！?.“娘娘！她們欺負(fù)我?。 卑⑸徟踔畤W啦啦地全澆在我頭上，
三公主還按著我不叫我跑。我狼狽地蹲在地上喊娘娘。“阿荷好賴，打不過就叫娘！
”三公主朝我做鬼臉，氣得我一把拽下她的小珠花?！澳负?！”“哈哈！
公主殿下怎么也賴皮！”阿蓮在一旁捂著肚子笑不停，我趁她不注意反手撩了一捧水上去。
“你——”阿蓮氣急敗壞，跺跺腳不理人了。娘娘坐在窗邊，嘴角帶著笑意，
手里還繡著預(yù)備給三公主的小手帕?！叭齻€(gè)鬼精靈，可鬧夠了？”“不夠不夠！母后，
我想要吃安貴妃娘娘宮里的小蛋糕！”三公主說著就要流下口水來了，
火急火燎地拉著阿蓮跑走了。留下我邊渾身上下淌水，邊收拾殘局。“阿荷，別凍著了，
快去取了我的大氅來披上?！蹦锬飭玖藗€(gè)小宮女取來她的披風(fēng)，親自為我系上。
我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地好一頓拒絕：“使不得使不得！”娘娘也笑，
笑地露出她嘴角的小痣：“使得的使得的?！蔽以S久沒見到娘娘笑得這樣開心了，
大著膽子恃寵而驕，端著虛架子：“知意，
見到皇后娘娘還不拜見～”知意是皇后娘娘的閨名。從前的皇上最愛這樣喚她。
3.皇后娘娘的笑容漸漸淡了。我知道我說錯(cuò)話了。連忙哄她：“娘娘，奴婢嘴巴快，
奴婢知罪。娘娘罰奴婢這張嘴吧。只求娘娘還讓奴婢跟著您吃好的?！蹦锬镎娴暮芎煤濉?/p>
我只需要撒撒嬌，她就笑了。阿蓮常說我笨，可我這么笨的人都會(huì)的法子，
從小五六個(gè)帝師圍著的皇帝卻不會(huì)。不對(duì)，其實(shí)他是會(huì)的，只是不屑于做罷了。
他娶了娘娘來做皇后。然后就再也沒有踏足過鳳鸞殿?；屎竽锬锱伟∨危瘟苏肽?，
他才來了一次。那一夜，他攬著娘娘說了好多酸話，堂堂九五之尊，
壓著嗓子曖昧不清地說軟話，連我和阿蓮都騙了過去。何況從來不把人想壞的娘娘。
我們都輕而易舉地原諒了皇帝。直到第二天，那個(gè)叫做沈清鳶的女人提著劍闖了進(jìn)來。
指著娘娘口無遮攔地大罵。后來又找準(zhǔn)皇帝趕來的時(shí)機(jī)，拽著娘娘的手，自己捅了自己一劍。
不致命，但足以撕破一些東西。原來這個(gè)后位，本來是沈清鳶的。原來和皇帝青梅竹馬的，
從來不止娘娘一個(gè)。原來真正兩心相許的是他們。原來我的娘娘，遇人不淑。
4.明明皇帝什么都看見了，他也看清楚了，可他還是罰娘娘禁足。我們娘娘，
曾經(jīng)是許府最受寵愛的大小姐，現(xiàn)在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全世界最美好的詞都可以安在她身上?？善实劢o她安上的，是“毒婦”二字。笑話。
娘娘被禁足之后，三公主也不許來探望。安貴妃帶著三公主在鳳鸞殿門前掉眼淚，
要我傳話問娘娘該怎么辦?！傲T了。”娘娘擦眼淚的手是向上的，“我何苦自輕自賤去求他。
”我，阿蓮，安貴妃，三公主，我們都明白了。欲加之罪，娘娘不愿費(fèi)力自證，
更不屑去求人。于是她被禁足了整整兩年。這兩年倒是安靜，
我和阿蓮成天想著法子哄娘娘高興，三公主也在皇帝看不見的時(shí)候悄悄進(jìn)出。
娘娘雖然出不去，但是有我呀。我成日里往外跑，把滿宮的趣事都記在腦子里，
記不住地就寫在手上，一件一件講給娘娘聽。
那日盛氣凌人的沈清鳶費(fèi)盡心機(jī)也就只做了淑妃，后來也被禁了足，失了寵?！暗弁醯膶檺郏?/p>
不過如此?！比餍⌒∧昙o(jì)，老神在在。我們都被逗笑了。這樣的日子其實(shí)也挺好的。
被我挑起傷心事的娘娘，又被我輕而易舉地哄好，我們一起坐在屋檐下，
等著去安貴妃那里“覓食”的三公主回來?！鞍⒑?，這樣一輩子，也不算白活。
”娘娘拂過我的鬢發(fā)，輕聲感慨。是啊。有娘娘，有阿蓮，有三公主這個(gè)開心果。真好。
5.娘娘終究還是拋下我一個(gè)人走了。我靠在娘娘身上，感受她漸冷的體溫。“娘娘，
她們欺負(fù)我?！蔽业攘嗽S久，只等來公公的又一個(gè)巴掌。沒有三公主和我拌嘴了。
沒有阿蓮捧腹大笑了?；屎竽锬镆膊粫?huì)笑著給我們解圍了。但我要為她們討個(gè)說法，
我直視著皇帝的眼睛問他可知罪。“朕，錯(cuò)了?！彼K于承認(rèn)。我笑了起來，笑得肚子都疼。
早干什么去了。可是這皇帝可能真的受了挺大刺激的，有些瘋了。我沒能陪著娘娘一起走。
反而成了皇帝的“荷貴人”。滿宮里都知道我是先皇后娘娘的掌事宮女。
她們都說我賣主求榮。不過無所謂了，因?yàn)榈策@樣說過我的，被皇帝知道的，
都已經(jīng)成了死人。安貴妃只是在家宴上瞪了我?guī)紫?，就又變成安嬪了?/p>
皇帝夜夜都宿在我宮里，人人都說皇帝中蠱了。只有我知道，他夜里來我這里，
只為了求我講一講先皇后故事。他只有聽著我斷斷續(xù)續(x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些什么，
才能入睡?？尚?，他難道也怕午夜夢(mèng)回嗎？講著講著，我想起了一位故人?！盎噬?，
楚云箏楚貴人和她的那位五公主，您還記得嗎？”皇帝皺起了眉，在腦海里搜羅許久，
終于搜羅出這樣一對(duì)母女：“朕記起來了，怎么了？”“您當(dāng)年可是為了她們，
命安嬪給先皇后的三公主下毒啊?！薄澳藛?？”你怎么能忘呢。你怎么敢忘了呢？
皇帝落荒而逃。第二天，源源不斷的賞賜流水一般進(jìn)到我的宮里。其中一枚珠花，
和我當(dāng)年玩鬧間扯下來的三公主的那枚一模一樣。珠花旁邊，并列著放著一根發(fā)釵。
“這不是您和娘娘的定情信物嗎？”我把玩著發(fā)釵，這樣小小的一個(gè)物件，
竟然就鎖了娘娘一輩子?！笆请薜腻e(cuò)?！彼p飄飄的道歉，就算賠了娘娘一輩子。
6.當(dāng)初阿蓮是哭著跑回來的?！班弁ā币幌鹿蛟谀锬锩媲皶r(shí)，頭發(fā)全散了。
她捧著一方沾滿血的手帕，那手帕上還繡著小海豹。那是三公主的帕子。阿蓮也不住地嘔血。
“安——”她的眼睛瞪的大大的，直直地栽倒在我懷里?；屎竽锬镫U(xiǎn)些暈過去?！鞍⑸?！
阿蓮！”平日里一起的姐妹們替我接過阿蓮?；艁y間，我摸到三公主的手帕。
“娘娘——”我恨我平日里只知道嬉戲打鬧，如今只能沒頭蒼蠅似的去看娘娘。
娘娘臉上沾了血?；熘蹨I一起滴在我的手心?！拔页霾蝗ァ闭麅赡辏?/p>
她從未說過一個(gè)怨字。如今終于掙扎著喊了出來?！鞍⒑?，我出不去！
救救我的孩子啊——”我從沒有跑地這樣快過。從鳳鸞宮到安貴妃那里需要半個(gè)時(shí)辰的路。
我和三公主嬉笑著走過很多次。這次只有我自己孤身一人。我要接三公主回家。
7.安貴妃呆呆地?fù)е鞑辉阜攀?。嘴里還不住地唱著童謠。見我來了，
她眼里的淚洶涌而出。一滴，一滴?！鞍⒑?，三公主，睡著了?！卑操F妃豎起手指，
放在嘴邊很小聲地說，“別吵醒了她，一會(huì)又要給我們耍起床氣了。
”她突然看著不斷落下的自己的眼淚，皺著眉狠狠地扇向自己?！鞍⒑?，我停不下來，
你快抱走這孩子。別叫她惱了我，再不和我親近了?！蔽夷X中一片嗡鳴。緩緩地接過三公主。
這樣可愛的孩子，就是傻了些，冷了也不喊我們給她加衣服，小手冰涼?！笆俏液α怂?/p>
”安貴妃笑起來。“她吃了我這里的米糕，她還這樣小?；实垡覛⒘怂?/p>
”“這是我的心肝啊，我怎么舍得?！薄斑@塊米糕，原本是我自己要吃的。
”我原以為我和她是滿宮里最傻的兩個(gè)呢。原來我的三公主，冰雪聰明。安貴妃素衣脫簪，
在鳳鸞殿前跪了整整三天。風(fēng)刮得那樣大，她也不怕冷?；屎竽锬锝K于醒了，
她下意識(shí)喊阿蓮，喊三公主。曾經(jīng)溫馨的小小一方世界，如今只剩斷壁殘?jiān)?。她笑了起來?/p>
然后去見了安貴妃?！澳锬?，是我的錯(cuò)！他拿我的父兄要挾我啊，他要逼他們死?。∧锬?！
我的三公主——”安貴妃哭得凄慘，滿宮里都聽見了，她不光哭自己，也是替娘娘哭。
甚至替公主哭：“公主走的時(shí)候，她說，她說不怪我，她說她能保護(hù)家人，是大家的驕傲。
”皇后娘娘沉默了許久，安貴妃哭啞了嗓子。親自去扶安貴妃。她說：“是我沒護(hù)好她，
也沒護(hù)好你，不怨你?！彼值瓜铝?。怎么會(huì)不怨呢。那是她的親生女兒，
是她后半生唯一的解語花?！盎屎竽锬锢哿?。貴妃娘娘，請(qǐng)便吧。
”皇后娘娘那樣輕易地就說了原諒，即便她心里多么多么的難過。但我不愿再面對(duì)安貴妃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冷著臉?biāo)退隽锁P鸞殿。我守著皇后娘娘睡了好久。直到宮里沸沸揚(yáng)揚(yáng)地傳，
安貴妃到皇帝那里去鬧事了?！澳鸀楹稳莶幌禄屎蠛腿?？”“箏兒的小五不能受委屈。
”箏兒是貴人楚云箏，小五是她的女兒五公主。那天五公主推了三公主一把，被我打了手心。
哦，是我錯(cuò)怪安貴妃了。罪魁禍?zhǔn)?，是我。我在鳳鸞殿里任性慣了，放肆地不成樣子。該罰。
“娘娘，是奴婢的錯(cuò)?！边@次我沒有抖機(jī)靈，沒有撒嬌賣乖。我求娘娘賜死。
“我要去給三公主送米糕，去提醒阿蓮給三公主加衣裳。”娘娘什么也沒說，
只是摟著我哭干了眼睛。8.自此，皇后娘娘成了一個(gè)瞎子。鳳鸞殿又安靜下來了。
后宮三年一大選，我從“阿荷”變成了“荷姑姑”。新來的小貴人們圍著我求見皇后娘娘。
有一個(gè)叫江綰寧的，長(zhǎng)得像極了三公主。尤其一雙眼睛，
笑起來簡(jiǎn)直和她狡黠著打趣我的樣子一模一樣。直到貴人們打趣我瞅著江美人掉金豆子，
我才恍然，我們的三公主已經(jīng)睡了三年了。此后江貴人總來鳳鸞殿，
她有著和故人相似的面容，性子也差不多?？偸抢@在娘娘身邊，小雀兒似的討人嫌。
我從不敢打趣娘娘的眼睛。她可倒好，直接給娘娘送了許多布條子，美其名曰“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