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風,還裹著白日未散的燥熱余威,懶洋洋地拂過小鎮(zhèn)那條最老的街。夕陽的金光斜斜潑灑下來,給路邊那間搖搖欲墜的舊書屋的門臉鍍上一層暖融融的、近乎失真的光暈??諝饫锔又f紙張?zhí)赜械?、混合著塵埃與時光的沉郁香氣,還隱約夾雜著隔壁鋪子飄來的、剛出爐的綠豆糕那一點清甜的誘惑。
書屋角落,光線被高大的書架切割得支離破碎。林溪正踮著腳尖,整個人的重量幾乎都吊在一本硬殼精裝漫畫書的書脊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書卡在架子最高那一格的最深處,像在故意跟她較勁。
“喂,陳木頭!幫個忙!”林溪側過頭,壓低聲音喊,帶著點被激起的執(zhí)拗和不肯認輸的勁兒。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幾縷不聽話的頭發(fā)黏在上面,顯出幾分狼狽的生動。
靠墻站著的高瘦少年聞聲抬眼。陳默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淺藍色T恤,一只手隨意地插在褲兜里,另一只手還捏著半塊沒啃完的綠豆糕。他慢悠悠地嚼著,視線掠過林溪繃緊的肩線和她倔強伸長的胳膊,最終落在那本巋然不動的漫畫書上。他喉結動了一下,咽下嘴里的糕點,這才不緊不慢地踱步過來。
他個子高,輕易就夠到了那本書的上緣。手指觸到書脊的瞬間,林溪立刻感覺到自己這邊對抗的力道一松。
“是我的!”她立刻宣告主權,像只護食的小獸,手上更是加了幾分力氣往回拽。
陳默沒說話,只是那雙沉靜的眼睛里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就在林溪以為要得逞的剎那,他捏著書脊的手指——松開了。
“哎呀!”
力道驟然落空,林溪毫無防備,驚呼一聲,整個人被那點慣性帶得向后踉蹌了兩步,一屁股跌坐在身后堆積如山的舊報紙捆上,灰塵噗地揚起一小片。漫畫書倒是被她牢牢抱在了懷里,成了這場小小戰(zhàn)役唯一的戰(zhàn)利品。
“陳默!你故意的!”林溪坐在報紙堆里,氣鼓鼓地瞪著他,臉頰因為用力加上羞惱而漲得通紅,像顆熟透的果子。
陳默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有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快得像錯覺。他沒伸手拉她,反而慢條斯理地從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零錢,走到柜臺前,對著昏昏欲睡的老板指了指林溪懷里那本漫畫,又指了指自己手里那本翻得邊角起毛的《時間簡史》。
“一起?!彼穆曇舨桓?,帶著少年人變聲期特有的微啞,卻清晰地敲碎了書店的寂靜。
柜臺后,老板從老花鏡上方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掃過坐在地上的女孩和站著的少年,嘴角咧開一個洞悉世事的、了然的笑,慢悠悠地吐出價錢。陳默數好錢放下,這才轉過身,朝還坐在報紙堆里的林溪伸出手。
林溪看著他攤開在自己面前的手掌,手指修長干凈,掌心紋路清晰。夕陽最后一點余暉恰好穿過蒙塵的玻璃窗,落在他掌心,暖融融的一小塊。她心里的那點氣惱,莫名其妙地,就被這光融化了。她哼了一聲,把懷里的漫畫抱得更緊些,另一只手卻毫不猶豫地搭了上去。他的手干燥溫暖,微微用力,把她從舊報紙堆里拉了起來。她拍打著沾在褲子后面的灰,嘴里還嘟囔著:“下次再這樣,冰棍沒你的份了!”
陳默沒接話,只是彎腰,極其自然地撿起她剛才慌亂中掉在地上的書包,甩到自己肩上。兩個書包疊在一起,沉甸甸地壓著他一邊肩膀。他拿起柜臺上的《時間簡史》和包好的漫畫書,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舊木門。
門外,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只在天邊留下一抹深紫色的余燼。晚風終于帶上了一絲涼意,吹拂著道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葉,沙沙作響,像一首低回的老歌。蟬鳴不知疲倦地織著夏末最后的網。林溪抱著她的漫畫,腳步輕快起來,側過頭去跟陳默講今天班上誰又出了糗事,誰又被老師罰站了。陳默安靜地聽著,偶爾在路燈的光暈下側過臉看她一眼,嗯一聲,或者極輕地點一下頭。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很長,在身后交織又分開,像兩條默契流淌的小溪,無聲地匯入這被梧桐樹蔭溫柔覆蓋的小鎮(zhèn)傍晚。這條放學回家的路,他們一起走了十二年,熟悉得如同呼吸,每一個拐角,每一塊松動的地磚,都刻在記憶里,帶著舊書和綠豆糕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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