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煙的血，仿佛浸透了整個鎮(zhèn)北侯府。
濃重的、散不開的腥氣。
即使尸體早已被草草收斂。
即使碎裂的窗紙被勉強(qiáng)糊上。
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依舊頑固地縈繞在每一寸空氣里。
像無數(shù)冤魂的嘆息。
玄影的動作極快。
快得像一道撕裂夜幕的閃電。
三天。
僅僅三天。
一份沾染著陳年血腥和冰冷真相的密報。
被無聲地呈到了謝凜面前。
密室。
燭火幽微。
跳躍的光影在謝凜蒼白如鬼的臉上明滅。
他展開那張薄薄的紙。
上面冰冷的字跡，如同淬毒的針。
一根根扎進(jìn)他的眼底。
扎進(jìn)他早已被劇毒和背叛侵蝕得千瘡百孔的心臟。
【查：侯爺暴斃前三月，表小姐柳如煙貼身侍女碧荷，曾頻繁出入城西“回春堂”，購“蝕心草”三錢，分三次。】 【回春堂掌柜證言，藥為柳小姐親取，言稱替侯爺尋古方藥引。】 【蝕心草，無色無味，性極陰寒，久服則心脈枯竭，狀似心疾猝發(fā)。】 【侯爺病榻前最后三日，皆柳小姐親奉湯藥，屏退左右?！?【碧荷于侯爺殯天后第七日，失足落井溺斃。井沿有掙扎抓痕，疑他殺?！?/p>
“哐啷——！”
謝凜手邊的茶盞，被他失控的力道狠狠掃落在地！
摔得粉碎！
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的袍角。
他卻渾然不覺。
只是死死攥著那張薄薄的紙。
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祝?/p>
咯咯作響！
蝕心草……
親奉湯藥……
失足落井……
每一個字！
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烙下“愚蠢”和“血仇”的印記！
父親……
那個威嚴(yán)、固執(zhí)，卻也曾在幼時將他扛在肩頭的父親……
并非死于積勞成疾的心疾。
也并非……蘇瓷所為。
而是……
死于他一直維護(hù)、一直信任、甚至曾因她而苛責(zé)蘇瓷的那個“柔弱”表妹！
柳如煙！
那個在他面前巧笑倩兮、溫柔解語、口口聲聲敬愛姨父的柳如煙！
為了什么？
為了掩蓋她是敵國細(xì)作的身份？
還是為了……除掉可能察覺她身份的老侯爺？！
滔天的怒焰和冰冷的恨意，如同兩條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幾乎要將他撕裂！
“呃啊——！”
一股熟悉的、撕裂臟腑的劇痛，毫無預(yù)兆地猛烈襲來！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兇戾！
“噗——！”
他猛地彎腰！
又一大口粘稠的黑血狂噴而出！
濺灑在冰冷的地面！
濺上那份染血的密報！
體內(nèi)的“離魂引”！
如同被這滔天的恨意和悲怒徹底引燃！
瘋狂反噬！
這一次的毒發(fā)，比上次更迅猛！更兇險！
劇痛如同海嘯！
瞬間將他淹沒！
他踉蹌著扶住冰冷的墻壁！
身體沿著墻壁緩緩滑落！
蜷縮在冰冷的地上！
痛苦地抽搐！
眼前陣陣發(fā)黑！
瀕死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他！
不行……
還不能死……
血仇未報！
那個毒婦……蘇瓷……
那個將他玩弄于股掌、看著他像狗一樣掙扎的女人……
他猛地咬破舌尖！
尖銳的疼痛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吼出聲：
“玄影……找她……帶她來……”
話音未落。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
黑血如同涌泉！
不斷從他口鼻中溢出！
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
……
不知過了多久。
仿佛一個世紀(jì)。
又仿佛只是一瞬。
謝凜在冰冷和劇痛中艱難地睜開眼。
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密室的矮榻上。
玄影半跪在榻前。
臉色凝重。
“主子，您醒了？”
“她……”謝凜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玄影立刻明白：“屬下無能。未能找到蘇姑娘。她……如同人間蒸發(fā)。”
“但……”
玄影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光芒。
“屬下在追蹤時，中了埋伏。對方手段詭異，毒煙彌漫……若非……若非有人暗中出手，以金針刺穴逼出屬下體內(nèi)劇毒，屬下恐怕……”
謝凜的瞳孔驟然收縮！
金針刺穴？！
逼出劇毒？！
“誰？”他猛地抓住玄影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
“屬下……沒看清。”玄影低下頭，“只隱約看到一道纖細(xì)的身影，消失在城東廢祠方向。手法……與蘇姑娘當(dāng)日在密室為您施針壓制毒性的路數(shù)……很像?！?/p>
城東廢祠！
蘇瓷！
是她！
她果然在暗處看著一切！
看著他毒發(fā)！
看著他痛苦掙扎！
看著他……像個小丑一樣被柳如煙愚弄！
恨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被徹底看穿的恥辱，再次狠狠攫住謝凜的心臟！
體內(nèi)殘存的毒素，因?yàn)檫@劇烈的情緒波動，再次蠢蠢欲動！
他猛地推開玄影！
掙扎著坐起身！
“備馬！”
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
“主子！您的身體！”玄影大驚。
“備馬！”謝凜厲聲重復(fù)，眼神如同瀕死的孤狼，閃爍著駭人的兇光！
城東廢祠。
荒涼破敗。
斷壁殘?jiān)谝股腥缤b獰的巨獸骨架。
狂風(fēng)卷著豆大的雨點(diǎn)，毫無預(yù)兆地傾盆而下！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天地連成一片混沌的水幕！
雨點(diǎn)砸在殘破的瓦礫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噼啪聲！
泥濘飛濺！
謝凜沒有打傘。
也沒有披蓑衣。
他就這樣，任由冰冷的、狂暴的雨水，狠狠沖刷著他單薄的身體！
雨水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
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病弱卻依舊挺拔的輪廓。
也沖刷著他臉上、身上尚未干涸的黑血污跡。
他一步一步。
踩著泥濘和碎石。
踉蹌而堅(jiān)定地。
走向廢祠那扇搖搖欲墜、半開著的破門。
雨水順著他的墨發(fā)，如同小溪般流淌。
滑過他蒼白的臉頰。
滑過他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
他走到破敗的殿門前。
沒有絲毫猶豫。
“噗通！”
一聲沉悶的巨響！
他雙膝重重地砸在冰冷、濕滑、布滿碎石和苔蘚的石階上！
濺起渾濁的水花！
膝蓋處傳來清晰的碎裂般的劇痛！
但他恍若未覺！
挺直了脊背！
任由狂暴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他身上！
他抬起頭。
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但他依舊死死盯著那扇破門后的黑暗。
仿佛能穿透那濃稠的黑暗。
看到里面那個冰冷的身影。
“蘇瓷——！”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嘶吼！
聲音穿透狂暴的雨幕！
帶著毒發(fā)的嘶?。?/p>
帶著血仇的悲憤！
帶著深入骨髓的……乞求！
“我知道你在里面！”
“出來！”
“求你——！”
“救我——！”
最后兩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
帶著一種被徹底碾碎的尊嚴(yán)！
和孤注一擲的絕望！
雨水瘋狂地灌入他的口鼻！
嗆得他劇烈咳嗽！
每一次咳嗽，都帶出烏黑的血絲！
混在冰冷的雨水里！
迅速被沖淡！
他的身體在暴雨中劇烈地顫抖！
像一片隨時會被狂風(fēng)撕裂的枯葉。
但他跪得筆直。
如同一柄插在泥濘中的劍。
固執(zhí)地。
等待著。
審判。
或者……救贖。
廢祠內(nèi)。
一片死寂的黑暗。
只有外面狂暴的雨聲，如同戰(zhàn)鼓般擂動。
許久。
許久。
久到謝凜的體溫在冰冷的雨水中一點(diǎn)點(diǎn)流失。
久到他眼前的黑暗開始旋轉(zhuǎn)。
久到他以為自己會就這樣跪死在雨夜里。
終于。
一點(diǎn)微弱的火光。
在廢祠深處的黑暗中。
幽幽亮起。
不是燭火。
像是一顆小小的夜明珠。
散發(fā)出清冷、幽白的光芒。
光芒照亮了一小片區(qū)域。
照亮了殘破的神像底座。
也照亮了……
神像底座旁。
一個靜靜盤膝而坐的纖細(xì)身影。
蘇瓷。
她穿著一身素凈的青灰色布衣。
烏黑的長發(fā)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松松挽起。
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
在幽白的光線下。
她的臉依舊蒼白。
但那雙眼睛，卻沉靜得如同古井寒潭。
沒有絲毫波瀾。
她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那個曾經(jīng)高高在上、視她如螻蟻的鎮(zhèn)北侯世子。
此刻狼狽地跪在殿外的泥濘暴雨中。
卑微地乞求著她的“恩賜”。
她的手里。
把玩著幾根細(xì)長的金針。
針尖在幽白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救你？”
蘇瓷的聲音很輕。
卻奇異地穿透了狂暴的雨聲。
清晰地傳入謝凜的耳中。
如同冰珠砸落玉盤。
“憑什么？”
她微微歪頭。
眼神里帶著一種純粹的、冰冷的疑惑。
像是在問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
謝凜的身體猛地一顫！
雨水沖刷著他臉上的黑血和污跡。
露出底下慘白的底色。
他死死咬著牙。
齒縫間滲出血絲。
又被雨水沖走。
“柳如煙……是敵國細(xì)作！是她……毒殺了父親！”他嘶吼著，聲音破碎不堪，“是我……是我錯信了她！錯怪了你！”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救我！”
“我這條命……就是你的！”
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
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
蘇瓷靜靜地聽著。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仿佛他口中那血淋淋的真相和卑微的乞求，不過是雨夜里無關(guān)緊要的雜音。
她緩緩站起身。
動作從容而優(yōu)雅。
如同暗夜中綻放的青蓮。
她撐開一把素色的油紙傘。
一步一步。
緩緩地。
踏出破敗的殿門。
走進(jìn)那片狂暴的雨幕。
雨水敲打在油紙傘面上。
發(fā)出沉悶的噼啪聲。
傘沿垂下的雨水，在她周圍形成一道朦朧的水簾。
她走到謝凜面前。
停下。
油紙傘微微前傾。
堪堪遮住了砸向謝凜頭頂?shù)谋溆挈c(diǎn)。
但也僅僅遮住了頭頂。
他大半個身子，依舊暴露在狂暴的雨水中。
狼狽不堪。
她微微俯身。
居高臨下。
清冷幽白的光線，從她身后透來。
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
讓她那雙冰冷的眸子，更加深不見底。
“做什么都可以？”
她的聲音很輕。
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玩味。
目光，落在謝凜因?yàn)榍韬秃涠鴦×翌澏兜纳眢w上。
像是在打量一件……可以利用的器物。
謝凜猛地抬起頭！
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但他依舊能清晰地看到那雙近在咫尺的、冰冷的眼睛！
他用力點(diǎn)頭！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
“是！什么都可以！”
蘇瓷的唇角。
極其緩慢地。
向上勾起一個微小的、冰冷的弧度。
她伸出手。
纖細(xì)白皙的指尖。
拈著一根細(xì)長的、閃爍著幽藍(lán)寒芒的金針。
針尖。
對準(zhǔn)了謝凜劇烈起伏的胸口。
“好啊。”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殘忍的溫柔。
“那就……”
“先替你那位‘好表妹’……”
“寫一篇墓志銘吧?！?/p>
金針的寒芒，在雨夜里一閃。
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