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音樂學(xué)院練琴時,總感覺窗外有人在偷聽。>直到某天暴雨,
我追出去看見那個女孩赤腳站在老槐樹下,手心緊貼樹干。>“你在做什么?”我問。
>她慌張地比劃:【聽琴。】——原來她聽不見。>后來我改編了肖邦的曲子,
讓低音震動穿透墻壁。>她送我一束向日葵,花盤永遠(yuǎn)固執(zhí)地朝向琴房的方向。
>畢業(yè)那天我找到她的花田,所有向日葵都背對陽光。>“現(xiàn)在換你聽見了,
”我把花舉到她耳邊,“它們說我在愛你。”---暮色像緩慢滴落的墨汁,
一點點洇透了琴房的窗戶。我指尖下流淌的肖邦《離別曲》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盤旋,
那些清澈又帶著涼意的音符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碎開,又徒勞地重新凝聚。一曲終了,
指尖懸停在微涼的琴鍵上,余音散盡,留下的是比琴房本身更龐大的寂靜,沉甸甸地壓下來。
又來了。那種感覺,細(xì)微卻又固執(zhí),如同被一根看不見的蛛絲輕輕拂過脖頸。
不是目光的直視,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專注的……共鳴?我猛地扭頭,
視線穿透蒙塵的玻璃窗,投向窗外那棵盤踞的老槐樹。濃密的枝葉在傍晚的風(fēng)里不安地晃動,
沙沙作響,將沉沉的暮色篩成一片流動的碎影。枝椏交錯,暗影重重,
仿佛藏著無數(shù)無聲的秘密。什么也沒有。只有槐樹沉默地矗立著,像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守夜人。
我收回目光,自嘲地牽了牽嘴角。林深,你大概是練琴練得幻聽了。指尖重新落上琴鍵,
試圖抓住那首在心底徘徊的德彪西《月光》。可那奇妙的“被傾聽感”并未消失,
它像一層薄薄的、溫暖的霧氣,固執(zhí)地纏繞在琴房的空氣里,讓我的指尖莫名發(fā)沉,
音符的流淌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這感覺揮之不去,如同一個無法破解的密碼,
擾亂了原本清晰的旋律線。我強迫自己專注于指法、力度、踏板,可總有一縷心神,
被那無形的蛛絲牽扯著,飄向窗外那片幽暗晃動的樹影。琴房大樓門口的路燈年久失修,
光線昏黃而吝嗇,勉強在濕漉漉的地面涂抹出幾塊模糊的光斑。剛下過一場急雨,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青草被浸泡后的濃郁腥氣。我抱著沉重的琴譜,
低頭小心地避開地上反光的水洼。視野邊緣,一個身影從側(cè)面的小路匆匆拐出來,
幾乎與我撞個滿懷?!鞍?!”一聲短促的低呼,帶著驚慌。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抬起頭。
是個女孩。她個子不高,大概只到我肩膀,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裙,
外面罩了件不太合身的深色舊外套,濕漉漉的黑發(fā)貼在光潔的額角和脖頸上,
幾縷發(fā)絲甚至還在往下滴水。她顯然也嚇了一跳,懷里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包口露出一截沾著泥點的園藝剪刀。她抬起臉,倉促地看了我一眼。那雙眼睛……很特別。
像被雨水洗過的深潭,清澈得驚人,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空茫的安靜。
那里面沒有慣常相遇時該有的慌亂或歉意,只有一片未經(jīng)打擾的、湖泊般的平靜,
倒映著昏黃的路燈光和我模糊的影子。這雙眼睛,我見過。在琴房走廊的轉(zhuǎn)角,
她抱著大疊植物圖鑒與我擦肩而過,那平靜的目光掠過我的琴譜盒;在喧鬧擁擠的食堂窗口,
她安靜地排在長長的隊伍末尾,視線偶爾飄向角落獨自用餐的我,
只一瞬便移開;甚至有一次,我抱著剛買的琴弦穿過小樹林,
她正蹲在一叢茂盛的鳶尾花旁專注地記錄著什么,聽見腳步聲抬頭,那目光也是這般,
短暫地停留,平靜無波,隨即又落回她的筆記本上。每一次,都像石子投入深水,
只泛起極其微小的漣漪,便迅速歸于沉寂。每一次,她都像受驚的小鹿,立刻低下頭或轉(zhuǎn)身,
以一種近乎逃離的姿態(tài)迅速消失在人流或樹影里。此刻,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秒。雨水的涼意似乎也凝固了。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
一句“抱歉”或者“沒關(guān)系”都卡在那里。她眼底那片平靜的深潭,清晰地映出我的愕然。
下一秒,那平靜被打破,熟悉的慌亂如同受驚的鳥雀,瞬間掠過她的眼眸。
她飛快地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顫動了一下,抱著帆布包的手臂收緊,
身體猛地一側(cè),幾乎是貼著我的肩膀,頭也不回地扎進了旁邊那條更幽暗狹窄的小路,
腳步聲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急促地響起,又迅速遠(yuǎn)去,
只留下那抹沾著泥點的園藝剪刀的影子在我眼前一閃而逝。我站在原地,抱著沉重的琴譜,
看著那迅速被黑暗吞沒的小小背影,鼻尖還殘留著她發(fā)梢雨水和泥土混合的氣息。
路燈的光暈在潮濕的空氣中顯得更加朦朧。那熟悉的、被注視的感覺,
此刻在胸腔里鼓脹得異常清晰。是她。那個總在樹影里無聲無息出現(xiàn)又消失的影子。
夏日的雷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厚重的烏云剛剛在天邊堆積,醞釀了不過片刻,
豆大的雨點便帶著蠻橫的力道狠狠砸在琴房大樓的玻璃窗上,噼啪作響,
瞬間連成一片狂暴的雨幕,模糊了外面的一切景物。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種風(fēng)雨欲來的沉悶窒息感。琴房里只有我一個人。
指尖在貝多芬《悲愴》第二樂章沉郁的慢板間艱難跋涉,
試圖用琴聲對抗這令人心煩意亂的喧囂。
然而窗外的雨聲、風(fēng)聲、雷聲擰成一股巨大的噪音繩索,死死地纏住了旋律。
每一次試圖讓音符穿透這層厚厚的雨幕,都像徒勞地撞擊著一堵濕透的棉花墻。
指下的琴鍵仿佛失去了彈性,每一個音符都被粗暴地淹沒、扭曲。
窗框在狂風(fēng)的撞擊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煩躁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我猛地停下手,琴聲戛然而止,只剩下窗外驚心動魄的暴虐聲響。就在這時,
那種熟悉的、被傾聽的感覺,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一點微弱螢火,穿透了狂暴的雨聲,
無比清晰地抵達了我緊繃的神經(jīng)末梢。它還在!在這毀天滅地的雷雨里,它竟然還在!
心臟猛地一縮,隨即劇烈地跳動起來,撞擊著胸腔。幾乎是出于一種無法解釋的沖動,
我猛地從琴凳上彈起,幾步?jīng)_到窗邊,手掌用力抹開玻璃上流淌的雨水。
視線透過模糊的水痕,急切地投向窗外那棵在狂風(fēng)暴雨中瘋狂搖曳的老槐樹。
墨綠色的葉片在風(fēng)雨中翻飛、墜落。粗壯的枝干如同痛苦掙扎的手臂。
就在那片混沌的、被雨水和狂怒的枝葉攪動的灰暗背景里,一個渺小的身影牢牢地釘在樹下!
是那個女孩!她沒打傘,渾身上下濕透了。單薄的舊外套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輪廓。
長長的黑發(fā)被雨水徹底打散,一綹一綹地黏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她沒有穿鞋,赤著雙腳,
深深地陷在樹下濕軟泥濘的泥土里。然而,她的姿態(tài)卻透出一種奇異的專注,
甚至可以說是虔誠。她微微仰著頭,面對著琴房的方向,雙臂張開,兩只纖細(xì)的手掌,
正用盡全力,死死地、緊緊地按壓在老槐樹粗糲潮濕的樹干上!
仿佛要把自己整個身體都融入那棵古老的樹里。風(fēng)雨撕扯著她,雨水沖刷著她,
她卻像一株生了根的植物,一動不動,只有按在樹干上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
她在做什么?!巨大的驚愕和一種近乎荒唐的念頭瞬間攫住了我。沒有思考,沒有猶豫,
身體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yīng)。我轉(zhuǎn)身沖向門口,一把拉開沉重的琴房門,
冰冷的、飽含水汽的風(fēng)猛地灌了進來,帶著泥土和樹葉被擊打后的濃烈氣味。我沖下樓梯,
推開大樓的側(cè)門,一頭扎進了那片狂暴的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間將我澆透,眼睛幾乎睜不開。
狂風(fēng)像無形的巨手推搡著我。我踉蹌著,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向那棵在風(fēng)雨中咆哮的老槐樹,
腳下的泥水飛濺。那赤腳站在樹下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越來越清晰,她按在樹干上的雙手,
那不顧一切的姿態(tài),像一幅烙印,灼燒著我的視線。我沖到她面前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了下來,
胸膛劇烈起伏,雨水順著頭發(fā)和臉頰瘋狂地往下淌,模糊了視線。我喘著粗氣,
聲音被風(fēng)雨撕扯得有些變形,幾乎是吼出來的:“你在做什么?!”風(fēng)雨聲太大,
我的聲音被吞噬了大半。她似乎根本沒有聽見我的靠近,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
全神貫注地“擁抱”著那棵濕透的老樹。我不得不又向前一步,幾乎要觸碰到她濕透的衣袖,
再次提高了聲音,帶著雨水灌進嘴里的咸澀:“喂!你在這里做什么?!”這一次,
巨大的聲響和逼近的身影終于驚動了她。她猛地轉(zhuǎn)過頭來。雨幕中,
那張被濕發(fā)黏貼著的臉毫無血色,嘴唇微微發(fā)紫。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看清我的瞬間,
驟然睜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渾身濕透、氣喘吁吁的狼狽樣子。
巨大的驚愕和恐慌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的面容。她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身體劇烈地一顫,
下意識地就要收回按在樹干上的雙手,想要后退逃離。但腳下是濕滑的泥濘,她赤著腳,
慌亂中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但指尖還未碰到她濕透的衣袖,
她已經(jīng)像一只受驚到極致的小動物,猛地向后縮去,脊背重重地撞在了粗糲的樹干上。
她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
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滿了驚魂未定的恐懼和一種被窺破秘密的巨大無措。她抬起一只手,
不是指向耳朵,也不是指向我,而是指向自己的胸口,然后,極其艱難地、笨拙地,
卻又無比清晰地,在空中比劃著。手指先是蜷曲著點在唇下,又迅速張開,
掌心向上向外翻動,接著指向自己的耳朵,用力地擺了擺。她的動作有些凌亂,
帶著急促的喘息和雨水順著臉頰流下的狼狽,但那個核心的手勢,那指向耳朵后的用力擺動,
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捅開了我心中所有困惑的鎖!【聽……琴。
】她在用盡全身力氣告訴我。她聽不見!這個認(rèn)知如同驚雷在我腦海中炸開,
瞬間蓋過了外界所有的風(fēng)雨聲。她不是偷聽,她是在……感受?用她的雙手,
通過這棵老槐樹的樹干,感受琴房傳來的……震動?那些我以為是幻聽的“被傾聽感”,
那些無聲的注視,那些倉惶的逃離……所有零碎的、無法解釋的片段,
在這一刻被這個簡單又震撼的手勢串聯(lián)起來,轟然撞擊著我的心臟。她聽不見琴聲。
她是在用另一種方式,“聽”我彈琴。雨水冰冷刺骨,砸在身上生疼??纱丝?,
一種難以言喻的灼熱卻從我心底深處猛烈地升騰起來,燒得我喉嚨發(fā)干,眼眶發(fā)燙。
我呆呆地站在瓢潑大雨中,
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濕透、瑟瑟發(fā)抖、卻用那雙清澈又驚惶的眼睛固執(zhí)地“看”著我的女孩,
一時失去了所有的語言能力。風(fēng)卷著冰冷的雨水抽打在我們身上,
老槐樹的枝葉在頭頂發(fā)出痛苦的嘶鳴。世界一片混沌喧囂,可我和她之間,
卻陷入了一種奇異的、被巨大秘密和無聲震動填滿的寂靜里。隔著厚重的雨幕,
我清晰地看見她蒼白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除了恐慌,
似乎還涌動著一種更深的、無法言說的東西。她再次抬起手,指向我,
又指向琴房大樓的方向,然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雙手合十,
放在胸前,微微低下了頭?!緦Σ黄稹克氖謩菰谡f。
【打擾了……】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澀的痛楚瞬間彌漫開來,
壓過了雨水的冰冷。她以為她在打擾我?她以為她像個竊賊?
可她明明……是在用她唯一的方式,努力靠近我的世界。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喉嚨卻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解釋?安慰?道歉?
在這樣殘酷而溫柔的真相面前,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她見我沒有反應(yīng),
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無措和絕望淹沒。她猛地低下頭,不再看我,
濕透的肩膀微微顫抖著。她開始挪動赤著的雙腳,試圖繞過我,想要再次逃離,
逃回她那無聲的、不被驚擾的世界里去。就在她即將與我擦肩而過的那一刻,
身體的本能快過了思維。我的手臂像是有自己的意志,猛地抬了起來,擋在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