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深海淤泥。
林昕感覺自己在下沉,沒有盡頭。父親的怒吼、母親的鮮血、廢墟的轟鳴、蛟龍的咆哮…這些聲音碎片在黑暗中旋轉(zhuǎn)、碰撞,最終化作尖銳的冰錐,狠狠刺向他混沌的意識!
“??!”一聲壓抑的痛呼,林昕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白光讓他瞬間瞇起眼睛,淚水不受控制地溢出。鼻腔里充斥著消毒水和某種廉價清潔劑的混合氣味,不算難聞,卻冰冷生硬。他躺在一張窄小的硬板床上,蓋著洗得發(fā)白、帶著漂白粉味道的薄被。
這里是…?
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帶著冰冷的腥氣和灼熱的痛楚,瞬間將他淹沒!
巷口廢墟…父親張開的雙臂…母親身下的血泊…青鸞徽記…冰冷的懸浮車…模糊的小女孩輪廓…還有…那顆石頭!
林昕猛地伸手摸向褲兜!空的!心臟驟然一緊,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醒了?”一個略顯沙啞、沒什么感情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林昕驚得渾身一顫,這才注意到床邊站著一個人。一個穿著灰藍(lán)色、類似舊時代工裝制服的中年女人,面無表情,手里拿著一個記錄板。她胸前別著一個徽章:一個抽象的、由線條構(gòu)成的房屋輪廓,下面一行小字——東海市第七臨時收容所。
“林昕,十歲,父親林海確認(rèn)死亡,母親李慧重傷轉(zhuǎn)至‘生命方舟’醫(yī)療中心,情況…危重?!迸擞闷桨宓恼Z調(diào)念著記錄板上的信息,眼神掃過林昕蒼白驚恐的臉,毫無波瀾,“這里是收容所,提供基本食宿和安全保障?,F(xiàn)在,去洗漱,然后到食堂集合領(lǐng)早餐。”
父親…死了。母親…危重。
冰冷的字眼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林昕剛剛蘇醒、還無比脆弱的心房上。巨大的悲傷和窒息感讓他眼前發(fā)黑,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哭不出聲,只有淚水無聲地洶涌滑落。
女人皺了皺眉,似乎對這種情緒流露感到一絲不耐:“戰(zhàn)爭時期,活著就是幸運(yùn)。別磨蹭,早餐供應(yīng)時間有限?!彼龑⒁惶淄瑯踊宜{(lán)色的、尺寸明顯偏大的衣服放在床頭,“換上這個?!闭f完,便轉(zhuǎn)身離開了這間擠滿了十幾張床鋪的大房間。
房間里還有其他孩子,大多和林昕年紀(jì)相仿,有的蜷縮在床上發(fā)呆,有的在小聲啜泣,眼神里都充滿了驚惶、無助和茫然。沒有人關(guān)注林昕的悲痛,每個人都被自己的恐懼和失去緊緊包裹。
林昕呆呆地坐著,任由淚水流淌。褲兜空了,那顆溫?zé)岬氖^不見了。是陳家的人拿走了嗎?還是混亂中丟失了?那是父親最后…不,那是他唯一的…唯一的什么?林昕也說不上來,只覺得心里空了一大塊,比得知父母消息時更加絕望。
他麻木地?fù)Q上那身灰藍(lán)色的、散發(fā)著霉味的衣服,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跟著人流走向氣味混雜的食堂。
食堂很大,但異常嘈雜??奁?、呵斥聲、餐具碰撞聲混在一起。長長的隊(duì)伍緩慢移動,每個人領(lǐng)到的只有一小碗稀薄的米粥和一個干硬的雜糧饅頭。
林昕端著屬于他的那份食物,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粥很稀,能照出他模糊的影子。饅頭又冷又硬,像一塊石頭。他毫無胃口,巨大的悲痛和茫然吞噬了他。他只是低著頭,看著粥碗里自己憔悴的倒影。
就在這時——
“喂!新來的!發(fā)什么呆?”一個粗魯?shù)穆曇粼陬^頂響起。
林昕抬起頭,看到一個比他高壯不少的小胖子,同樣穿著灰藍(lán)色的衣服,但袖子卷起,露出粗壯的胳膊,臉上帶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蠻橫和戾氣。他身后還跟著兩個同樣不善的男孩。
小胖子一把搶過林昕面前的雜糧饅頭,在手里掂了掂,咧嘴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看你也不餓,這饅頭,虎哥替你吃了!”
周圍瞬間安靜了不少,其他孩子紛紛低頭,加快了吃飯的速度,不敢往這邊看。
林昕看著空空的手,又看看小胖子囂張的臉。父親擋在巷口的背影,母親躺在血泊中的畫面,再次無比清晰地撞入腦海!一股壓抑了許久的、混合著悲傷、憤怒和絕望的火焰,“騰”地一下在他胸腔里炸開!
“還給我!”林昕猛地站起,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困獸般的兇狠,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叫王虎的小胖子。
王虎一愣,似乎沒料到這個看起來瘦弱膽小的新來的敢反抗。隨即他惱羞成怒,臉上橫肉一抖:“嘿!小崽子還挺橫!找打是吧?!”他隨手將饅頭扔給身后一個跟班,揮起粗壯的拳頭就朝林昕臉上砸來!拳頭帶著風(fēng)聲,顯然沒少打架!
若是以前,林昕可能只會害怕地縮起來。但此刻,他心中只有燃燒的火焰!那火焰燒掉了恐懼,只剩下最原始的反抗本能!
“啊——!”林昕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不閃不避,反而像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低頭,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撞向王虎的肚子!
砰!
沉悶的撞擊聲。
王虎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肚子劇痛,頓時暴怒:“媽的!找死!”他穩(wěn)住身形,更加兇狠地?fù)渖蟻?,拳頭如雨點(diǎn)般落下!林昕畢竟瘦小,力量差距懸殊,很快就被打倒在地。拳頭、腳踹,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頭上!
劇痛!火辣辣的痛!但林昕死死咬著牙,一聲不吭,雙手護(hù)著頭,蜷縮著身體。他眼中沒有淚水,只有一片血紅的瘋狂和恨意!恨這個搶他饅頭的混蛋!恨那些冷漠的護(hù)衛(wèi)隊(duì)!恨那頭毀了他一切的蛟龍!恨這個該死的世界!
“服不服?!服不服?!”王虎一邊踹一邊叫囂。
就在這時——
嗡!
一股遠(yuǎn)比之前在巷子里感受到的、更加熾熱、更加狂暴的熱流,毫無征兆地、如同火山爆發(fā)般,猛地從林昕心臟深處炸開!
“呃啊——?。。 绷株堪l(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這股熱流太霸道了!它瞬間沖垮了林昕脆弱的意識堤壩,蠻橫地涌入他全身的經(jīng)絡(luò)!仿佛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他體內(nèi)瘋狂穿刺、灼燒!血管在膨脹,肌肉在撕裂,骨頭在哀鳴!難以想象的劇痛席卷了他每一個細(xì)胞!
“啊——!??!”林昕再也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叫!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皮膚表面瞬間變得通紅,甚至隱隱透出一絲詭異的微光!一股無形的、微弱卻帶著灼熱氣息的波動,以他為中心猛地?cái)U(kuò)散開來!
正準(zhǔn)備繼續(xù)踹打的王虎和他的兩個跟班,被這突如其來的慘叫和那股詭異的灼熱波動嚇了一跳!尤其是那股波動掃過他們身體時,雖然微弱,卻讓他們感到一陣莫名的、源自本能的悸動和恐懼!仿佛被什么可怕的東西盯上了一樣!
“鬼…鬼叫什么!裝神弄鬼!”王虎色厲內(nèi)荏地罵了一句,看著地上痛苦翻滾、皮膚發(fā)紅、隱隱透光的林昕,心里莫名發(fā)毛,竟不敢再動手,“媽的,晦氣!我們走!”他啐了一口,帶著跟班匆匆離開,連搶來的饅頭都忘了拿。
周圍的孩子們更是噤若寒蟬,驚恐地看著在地上痛苦抽搐、仿佛在承受某種酷刑的林昕,紛紛躲得更遠(yuǎn)。
劇痛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林昕的神經(jīng)。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快要被那股狂暴的熱流撐爆、燒成灰燼!意識在劇痛的邊緣反復(fù)沉浮,瀕臨崩潰。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徹底被這痛苦吞噬時——
那股狂暴的熱流,如同它突兀地出現(xiàn)一樣,又突兀地減弱、收斂了。它沒有消失,而是化作無數(shù)道滾燙的細(xì)流,強(qiáng)行在他體內(nèi)某些從未被觸及的、狹窄脆弱的路徑中艱難地穿行、烙印!每一次穿行,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劇痛,但每一次烙印完成,那股灼燒感似乎就減弱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弱卻真實(shí)的…力量感?或者說,是某種“通道”被強(qiáng)行打通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體內(nèi)的劇痛終于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滿身大汗、如同從水里撈出來一樣的林昕。他癱軟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酸軟無力。但一種奇異的、劫后余生的清明感,卻前所未有地占據(jù)了他的腦海。
他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瘦小的、布滿淤青的手臂。皮膚上的紅暈和微光已經(jīng)褪去,但…他似乎能“感覺”到皮膚下,血液流動的細(xì)微聲音?不,不是聽到,是某種模糊的“感知”。還有,身體深處,似乎多了一點(diǎn)微弱卻無比凝實(shí)、如同微弱火星般跳動的…熱源?
那顆石頭!是那顆鵝卵石的力量!它沒有消失!它就在自己身體里!剛才那恐怖的痛苦,就是它在…改造自己?
就在這時,褲兜里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溫?zé)岣?。林昕猛地伸手一摸——硬硬的,圓潤的觸感!它還在!它什么時候回來的?!
林昕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將那顆鵝卵石從褲兜里掏出來。
石頭依舊是那副灰撲撲的模樣,但在林昕此刻異常敏銳的感知中,它內(nèi)部仿佛蘊(yùn)含著深邃的星空!之前那絲微弱的藍(lán)光似乎完全內(nèi)斂了,但當(dāng)他集中精神去“看”時,仿佛能觸摸到石頭內(nèi)部,那如同沉睡星云般緩慢旋轉(zhuǎn)的、龐大而溫和的…力量!
剛才那差點(diǎn)將他撕裂的狂暴熱流,只是這星云微不足道的一絲泄露?
林昕緊緊攥住石頭,感受著那微弱卻真實(shí)的溫?zé)?,仿佛攥住了溺水時唯一的浮木。劇痛之后的虛弱感依舊強(qiáng)烈,但一種名為“希望”的東西,如同石縫里鉆出的嫩芽,在他被絕望冰封的心底,頑強(qiáng)地探出了頭。
變強(qiáng)!必須變強(qiáng)!只有變強(qiáng),才能不再被人欺凌!只有變強(qiáng),才能找到母親!只有變強(qiáng)…才能…報(bào)仇!
這個念頭,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印在了林昕的靈魂深處。
“9527!林昕!”之前那個女管理員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不耐煩,“吃完沒有?吃完立刻回宿舍!別在這里躺著裝死!”
林昕沉默地爬起身,無視身上火辣辣的疼痛,無視周圍驚懼或同情的目光。他將那顆重新變得溫潤的鵝卵石緊緊攥在手心,塞回褲兜最深處。他撿起地上那個被踩了一腳、沾滿灰塵的雜糧饅頭,面無表情地拍了拍灰,然后,一口,狠狠地咬了下去!
硬!冷!難以下咽!
但他用力地咀嚼著,如同在咀嚼著這個世界的殘酷。眼神里,之前的茫然和脆弱徹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如同巖石般的堅(jiān)硬,和那壓抑在最深處、熊熊燃燒的火焰。
收容所冰冷的燈光下,少年咽下苦澀的饅頭,也咽下了血與淚的昨日。一顆名為力量與復(fù)仇的種子,在劇痛的土壤里,悄然破土。
第七收容所混亂的食堂一角,無人知曉,一個未來將攪動星空的靈魂,在卑微的塵埃與身體的劇痛中,完成了第一次痛苦的蛻變。他攥緊褲兜里的石頭,轉(zhuǎn)身走向灰暗的宿舍通道,背影在燈光下拉長,孤獨(dú)而決絕。
收容所外,街道上空。
一輛線條流暢、深青色涂裝的“青鸞S-7”型懸浮車無聲地懸停著,比之前護(hù)衛(wèi)隊(duì)的車輛更加奢華內(nèi)斂。車內(nèi),后座。
一個約莫七八歲、穿著精致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正安靜地透過單向車窗,俯視著下方第七收容所那燈火通明卻充滿混亂的巨大建筑輪廓。她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如同玉雕,黑色的長發(fā)柔順地披在肩后。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卻帶著一種遠(yuǎn)超年齡的平靜和疏離感,仿佛世間萬物都難在她心中掀起波瀾。
她的脖頸上,戴著一個極其小巧的銀色吊墜,形狀像是一滴凝固的水滴,此刻正散發(fā)著極其微弱、幾乎不可見的柔和藍(lán)光。
護(hù)衛(wèi)隊(duì)長“影”坐在副駕駛,恭敬地遞上一個微型光屏:“小姐,這是第七收容所今日異常事件簡報(bào)。目標(biāo)‘林昕’,于晚餐時間與另一收容人員發(fā)生沖突,過程中出現(xiàn)短暫劇烈生理反應(yīng),檢測到微弱但異常的靈力波動爆發(fā),峰值短暫達(dá)到‘引氣中期’標(biāo)準(zhǔn),但迅速跌落至無法探測水平。判斷為應(yīng)激反應(yīng)下的不穩(wěn)定能量逸散,潛力等級…暫定‘待觀察’,無直接威脅?!?/p>
小女孩,陳舒沫,目光依舊平靜地看著窗外,仿佛沒聽到報(bào)告。她纖細(xì)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胸前那枚散發(fā)著微藍(lán)光芒的吊墜。幾秒鐘后,她才淡淡開口,聲音清脆卻沒什么溫度:“知道了。去‘生命方舟’,看看那個女人。”
“是,小姐?!庇肮Ь磻?yīng)聲。
懸浮車引擎發(fā)出低沉的嗡鳴,調(diào)轉(zhuǎn)方向,無聲地滑入霓虹閃爍、卻又籠罩在災(zāi)后重建緊張氛圍中的城市夜空。
懸浮車內(nèi),陳舒沫收回目光,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那雙清澈眼眸中一閃而逝的、極其細(xì)微的漣漪。她指尖的吊墜,藍(lán)光微微閃爍了一下,隨即徹底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