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帶著令人作嘔的鐵銹甜腥。
葉子寒用沾滿血污的手,死死攥著那幾錠剛從血泊里撈出來的銀元寶。銀錠冰冷堅硬,棱角硌著掌心,卻遠不及心頭那片被絕望凍透的寒意刺骨。張莽那雙死魚般灰白的眼睛,仿佛還在破敗的屋頂陰影里盯著他。
逃?往哪兒逃?拖著重病的母親和年幼的妹妹,在張扒皮和仁和藥鋪的勢力網(wǎng)里,能逃出多遠?
留?等張莽那兩個如狼似虎的跟班找來?等張扒皮帶著打手將這小破屋踏平?然后呢?娘和小丫的下場……
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磨盤,碾磨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每一次心跳都如同喪鐘敲響。他強迫自己低下頭,不再去看門口母親那絕望空洞的眼神和妹妹瑟瑟發(fā)抖的身影,目光死死鎖定在血泊中那具龐大的尸體上。
處理掉!
必須立刻處理掉!
趁著夜色,趁著消息還沒傳開!
一個冰冷、殘酷、卻又是唯一生路的念頭,如同毒藤纏繞著理智,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滋長。他猛地甩了甩頭,將那些無用的恐懼和惡心感強行壓下,眼神里只剩下一種近乎野獸般的求生兇光。
他不再猶豫。動作變得異常迅捷而冷靜,與之前搏殺時的狠辣判若兩人。他一把扯下張莽身上那件沾滿血污的油膩外衫,團成一團。又迅速從墻角柴堆里抽出幾根最粗、相對干燥的木柴。然后,他沖到外間,不顧母親驚恐的眼神,一把抓起灶臺邊那個裝藥渣的破舊簸箕——里面是昨晚藥浴后被他清理出來、早已失去靈氣、變得枯黃發(fā)黑的草木殘渣。
藥渣、木柴、張莽的破衣……他將這些東西一股腦地堆在張莽尸體旁。接著,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狹小的里間,最后落在墻角——那把沾滿張莽和自己鮮血的短刀,正靜靜地躺在陰影里,刃口暗紅的血銹在昏暗光線下透著一股不祥。
葉子寒走過去,彎腰撿起那把短刀。冰冷的刀柄入手,沉甸甸的,帶著濃烈的血腥氣和兇戾感,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結束的殺戮。他握著刀的手沒有絲毫顫抖,眼神漠然。這把刀,是兇器,也是張莽身份的證明,絕不能留!
他蹲下身,在張莽身上快速摸索起來。除了那個已經(jīng)落入他手中的錢袋,張莽懷里還揣著幾枚散落的銅板,一個油膩的煙荷包,半塊啃過的硬餅。葉子寒將這些零碎連同那把血銹短刀一起,塞進了那堆藥渣、木柴和破衣里。
最后一步。
葉子寒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張莽尸體全身。他的視線在張莽那扭曲變形的右手手腕處停留了一瞬——那是他撞擊造成的骨裂。但真正致命的,是胸口那個深可見柄的刀口!
他蹲下身,用那件破衣包裹住自己的手,忍著強烈的惡心感,抓住短刀的刀柄,猛地發(fā)力!
“噗嗤!”
刀刃被拔出,帶出一股暗紅色的粘稠血漿。
葉子寒看也不看,迅速將短刀塞進那堆雜物中心。然后,他用沾血的手,開始用力撕扯張莽身上那件還算完好的粗布里衣!
“嗤啦!嗤啦!”
布帛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里間格外刺耳。他撕下幾條長長的布條,動作粗暴而高效。用這些布條,他如同捆扎貨物般,將那堆混雜著藥渣、木柴、破衣、兇器和零碎物品的雜物,緊緊地、牢牢地捆縛在張莽尸體的后背和胸前!
做完這一切,葉子寒渾身已被冷汗和血污浸透,如同從血池里撈出來一般。他看著地上那個被捆得如同巨大包裹、只露出一個扭曲頭顱的“東西”,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這還不夠!
他站起身,踉蹌著走到墻邊,抓起一把干燥的泥土,又跑到灶膛邊,抓了一把冰冷的柴灰。他將泥土和柴灰混合在一起,然后猛地揚起手,將這灰黑色的混合物,狠狠地灑向張莽的尸體,尤其是那張凝固著驚愕和痛苦的臉上!
灰土落下,迅速吸收著未干的血跡,在尸體表面覆蓋上一層骯臟污穢的偽裝,也掩蓋了部分可怖的死狀。空氣中濃烈的血腥氣似乎也被這塵土和藥渣的混合氣味沖淡了些許。
葉子寒喘著粗氣,后退一步,審視著自己的“作品”。一具被捆綁著古怪雜物、覆蓋著灰土、散發(fā)著混合怪味的尸體。猛一看,更像是一個喝醉或與人斗毆后重傷昏迷的莽漢,而非一個被精準刺殺、死不瞑目的惡徒。
“哥…哥…” 外間傳來小丫壓抑到極致的、帶著哭腔的細小呼喚。
葉子寒猛地回神!不能再耽擱了!他迅速脫下自己身上那件沾滿血污和藥液的破衫,胡亂扔在地上,又從墻角堆放的破布里扯出一件相對干凈的舊褂子套上,勉強遮住手臂上的咬傷。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不那么猙獰,然后大步走出里間。
“娘,小丫,聽我說!”葉子寒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他蹲在母親床邊,抓住葉柳氏冰冷顫抖的手,“張莽摔暈了,我…我得把他弄走!不能讓他死在這里!你們留在屋里,把門閂好!無論聽到什么動靜,都別出來!也別點燈!等我回來!”
葉柳氏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兒子,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化作更劇烈的咳嗽和無聲的淚水。她用力點了點頭,枯瘦的手反握住兒子的手,冰冷而顫抖。
“哥…我怕…”小丫撲過來,緊緊抱住葉子寒的腿,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葉子寒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用力揉了揉妹妹枯黃的頭發(fā),聲音放柔了些,卻依舊帶著不容動搖的堅定:“小丫乖,不怕。哥很快就回來。跟娘待在一起,閂好門,別出聲!記住,無論誰敲門,都別開!”
他將小丫輕輕推回母親懷里,深深看了她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沉重和承諾。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再次沖進那血腥彌漫的里間。
沒有時間猶豫!葉子寒蹲下身,雙臂猛地發(fā)力,環(huán)抱住張莽尸體的腰部和那捆扎的雜物!尸體沉重得如同灌了鉛,冰冷僵硬,還帶著令人作嘔的粘膩感。他咬緊牙關,額頭上青筋暴起,調(diào)動起剛剛沖開一絲命門關竅所獲得的微弱氣力,配合著全身的肌肉力量,猛地一抬!
“呃!”一聲悶哼,葉子寒踉蹌著站起,雙腿都在打顫。他艱難地將張莽的尸體扛在了肩上!那冰冷僵硬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褂子傳來,濃烈的血腥味和混合怪味沖入鼻腔,讓他胃里又是一陣翻騰。他死死咬著牙,一步,一步,如同負山的蝸牛,朝著屋外挪去。
推開吱呀作響的破木門,冰冷的夜風瞬間灌入,吹得他一個激靈。夜色濃稠如墨,貧民區(qū)早已陷入沉睡,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葉子寒扛著沉重的負擔,如同鬼魅般,迅速融入小巷的陰影中。
他不敢走大路,專挑最偏僻、最骯臟、連野狗都嫌棄的荒廢溝渠和垃圾堆邊緣行走。沉重的腳步踩在泥濘和碎石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精神高度緊張,耳朵豎起來,捕捉著周圍任何一絲可疑的動靜。肩上冰冷的尸體,時刻提醒著他所背負的血債和危險。
終于,在一片遠離居住區(qū)、靠近亂葬崗邊緣的荒草洼地里,葉子寒停下了腳步。這里地勢低洼,臭水橫流,蚊蟲嗡嗡亂飛,堆滿了不知多少年的生活垃圾和腐爛物,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惡臭。
就是這里了。
他卸下肩上的重擔,張莽的尸體如同破麻袋般滾落在散發(fā)著惡臭的泥水里。葉子寒劇烈地喘息著,冰冷的汗水混合著污垢從額頭滾落。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被灰土覆蓋、捆綁著雜物的尸體,眼神復雜,有解脫,有冰冷,更有一絲深深的疲憊。
他沒有再做任何多余的動作,沒有掩埋——那樣反而欲蓋彌彰。這地方本就是城鎮(zhèn)邊緣的藏污納垢之所,時常有醉鬼、乞丐或斗毆受傷者在此“消失”。張莽的形象和他身上捆綁的那些雜物(劣質(zhì)骰子、藥渣、破衣),完美地契合了一個因賭債糾紛或酒后斗毆而被人下黑手、拋尸荒野的莽夫形象。
做完這一切,葉子寒不敢有絲毫停留,如同驚弓之鳥,沿著更加隱蔽的路徑,跌跌撞撞地朝著家的方向狂奔。夜風刮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也吹不散他心頭那沉甸甸的血腥和恐懼。
當他終于看到自家那低矮破敗的輪廓時,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他強撐著,繞到屋后,找到水缸,舀起冰冷的井水,不顧一切地從頭澆下!
嘩啦!
刺骨的寒冷瞬間席卷全身,激得他渾身一哆嗦。冰冷的井水沖刷著頭發(fā)、臉頰、脖頸,試圖洗去那看不見的血污和令人作嘔的氣息。他用力搓洗著手臂、身體,直到皮膚發(fā)紅,幾乎要搓掉一層皮,才感覺那股濃烈的血腥氣似乎淡去了一些。
換上最后一件干凈的舊衣(雖然打著補?。?,葉子寒深吸一口氣,推開那扇虛掩著的、被踹壞的門。屋里沒有點燈,一片漆黑死寂,只有母親壓抑的咳嗽聲和妹妹細碎的嗚咽。
“娘,小丫,是我?!比~子寒的聲音沙啞而疲憊。
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葉柳氏摸索著坐起身,聲音帶著極致的顫抖:“寒…寒兒…他…他…”
“處理掉了。”葉子寒的聲音異常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娘,別問。就當…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張莽…以后不會再來找麻煩了?!?/p>
黑暗中,葉柳氏沉默了。只有更加壓抑的咳嗽聲和淚水滴落的聲音。小丫摸索著撲進葉子寒懷里,冰涼的小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葉子寒輕輕拍著妹妹顫抖的背,目光卻如同鷹隼般掃過黑暗中的小屋。他走到墻角,摸索著找到那個裝著張莽錢袋的破布包,將它和之前賣鐵骨蕨得來的銀子一起,塞進灶膛深處最隱蔽的角落,用冰冷的灰燼掩蓋好。
做完這一切,他才真正感覺到一股滅頂?shù)钠v席卷而來,幾乎要將他壓垮。精神和肉體的雙重透支,加上生死搏殺后的巨大沖擊,讓他只想立刻倒下。
然而,就在他扶著冰冷的灶臺,準備喘口氣時,手指無意間觸碰到了灶臺邊緣——那里放著張莽那件被撕破的油膩外衫。這是他剛才慌亂中,從尸體上剝下來準備一起扔掉,卻在最后關頭鬼使神差帶回來的一件。
也許是潛意識里覺得這東西以后可能有點用?或者只是純粹的慌亂遺漏?
葉子寒皺了皺眉,嫌惡地拎起那件破衣,想扔到屋外。就在他抖開衣服的瞬間——
“啪嗒?!?/p>
一個硬硬的、方方正正的、用厚油紙包裹的小東西,從衣服內(nèi)襯的破口里滑落出來,掉在冰冷的泥地上。
葉子寒的動作猛地頓住!
他彎腰撿起那個油紙包。入手微沉,帶著張莽身上那股濃烈的汗臭和煙草味。他狐疑地拆開層層包裹的油紙。
里面赫然是一塊半個巴掌大小、質(zhì)地溫潤的白色玉牌!玉牌上沒有任何花紋,只在正面刻著一個古樸的“信”字。而在玉牌下面,還壓著一張折疊起來的、質(zhì)地粗糙的黃麻紙。
葉子寒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展開那張黃麻紙。紙上字跡歪歪扭扭,顯然是張莽親筆所寫,內(nèi)容極其簡短:
“葉家小子邪門,恐有奇遇。昨日回春閣得銀五兩,今日其家中有奇香異霧,疑得重寶。速查!若確有其事,務必拿下!死活不論!東西帶回!—— 王掌柜”
落款沒有日期,但墨跡很新!
王掌柜!回春閣那個一臉和氣、眼底精明的胖掌柜!
轟?。?/p>
如同五雷轟頂!葉子寒捏著紙條的手瞬間冰冷,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原來如此!
原來張莽今日突然上門,并非偶然撞破!是這王胖子!是他嗅到了“奇香異霧”的異常!是他指使張莽來探底,甚至下了“死活不論”的格殺令!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剛才井水澆身更加刺骨,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原來真正的威脅,并非張莽這個打手,而是背后那個看似和氣、實則心狠手辣的回春閣掌柜!一個能驅(qū)使張莽這種人,能隨手拿出五兩銀子買靈草,背景深不可測的“仙家”人物!
張莽死了,但回春閣這條毒蛇,已經(jīng)被驚動!王胖子很快就會知道張莽失蹤!他會怎么想?他會怎么做?
葉子寒猛地看向墻角——那里,床底下,還藏著那株真正的“禍源”,千年龍涎草!
燙手山芋!
不!是催命符!
他捏著那張冰冷的紙條和玉牌,如同捏著兩塊燒紅的烙鐵。剛剛因處理掉尸體而獲得的一絲喘息之機,瞬間被更大的、更恐怖的陰影徹底吞噬。
夜,更深了。破敗的小屋里,只剩下葉子寒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和那張在黑暗中仿佛燃燒著不祥火焰的黃麻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