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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 紅棗雪梨 195625 字 2025-08-18 15: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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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蘇門夜宴

汴京的秋意,一日濃過一日。金風掠過太學門前森然的古柏,卷起幾片早凋的黃葉,打著旋兒落在青石板路上,又被學子們匆匆的腳步踏碎。空氣中彌漫著墨香、菊香,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權力更迭的緊繃氣息。新帝登基,年號崇寧,新舊黨爭的漩渦,在短暫的平靜后,正醞釀著更猛烈的風暴。

這一日,天色向晚,暮云低垂。位于城西金梁橋畔的晁府后園“松筠閣”內(nèi),卻是燈火通明,暖意融融。此處遠離市廛喧囂,庭院深深,幾竿修竹在晚風中搖曳,發(fā)出沙沙輕響,襯得閣內(nèi)的人聲笑語更顯清雅。今夜,是晁補之為剛從海南儋州貶所遇赦北歸、途經(jīng)汴京的蘇軾設的洗塵小宴,所邀皆是蘇門親近子弟與汴京清流名士,李格非攜女李清照亦在受邀之列。

李清照隨父親步入松筠閣時,宴席尚未正式開始。閣內(nèi)陳設簡樸雅致,幾盞素紗宮燈散發(fā)出柔和的光暈,映照著四壁懸掛的幾幅水墨山水??諝庵懈又木葡?、墨香,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頂級文士匯聚時特有的精神氣場。已有數(shù)人先至,或坐或立,低聲交談。居中主位空懸,顯然是留給那位尚未到來的主角。李清照的目光立刻被東窗下一位清癯老者吸引——黃庭堅黃魯直。他正負手而立,凝望著窗外竹影,側影沉靜如淵,仿佛一株經(jīng)霜的古松,自有一股令人屏息的氣度。旁邊坐著的是談笑風生的張耒(字文潛),還有幾位面生的文士。

“格非兄來了!”晁補之迎了上來,笑容溫煦,但細看之下,眼底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清照侄女也越發(fā)清雅了??煺埲胱!?/p>

李格非拱手寒暄,目光掃過閣內(nèi),低聲問道:“子瞻公……”

“已在路上,片刻即至。”晁補之引他們父女在靠窗的席位坐下。李清照安靜地坐在父親下首,目光卻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四周。這里匯聚的,幾乎是當世文壇最璀璨的星辰。她心中既感榮幸,又因即將見到那位僅憑一詞便將她推至風口浪尖的文壇泰斗而有些微的緊張。

正思忖間,一陣爽朗的笑聲由遠及近,如同洪鐘撞破了暮色,瞬間充盈了整個松筠閣:“哈哈哈哈!無咎(晁補之字)!勞你久候!這汴京的秋風,吹得老夫骨頭縫都透著舒坦!”

眾人皆起身相迎。只見蘇軾大步流星走了進來。他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深色道袍,身形高大,面容清癯卻目光炯炯,顧盼之間,豪邁之氣撲面而來,仿佛將一路的風塵仆仆和貶謫的困頓都化作了朗朗乾坤下的坦蕩。他身后跟著長子蘇邁,神情恭謹。

“子瞻公!”晁補之、李格非等人紛紛上前見禮,語氣中充滿了真摯的激動與久別重逢的感慨。

“坐!都坐!今日只敘舊誼,不論朝堂!”蘇軾大手一揮,在主位坐下,目光掃過眾人,最后在李清照身上略作停留,眼中掠過一絲溫和的笑意,“哦?易安小友也在?甚好!老夫前日拜讀你那首《一剪梅》,‘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真乃道盡閨中情思,妙絕!比之那‘綠肥紅瘦’,更見婉轉深沉了!”他的贊譽毫不吝嗇,如同長輩對自家有出息的孩子。

李清照連忙起身,臉頰微紅,斂衽行禮:“蘇學士謬贊,清照愧不敢當?!?/p>

“當?shù)闷?!當?shù)闷?!”蘇軾朗聲笑道,隨即目光轉向黃庭堅,“魯直,你說是也不是?”

黃庭堅微微頷首,沉靜的目光也看向李清照,帶著前輩的期許:“清照小友詞心剔透,善以尋常語道不尋常情。假以時日,必成大家。” 他的肯定,簡短卻分量十足。

眾人重新落座。精致的菜肴流水般送上,清冽的“瓊酥酒”斟滿了玉杯。初始的寒暄過后,話題漸漸深入。蘇軾興致極高,談笑風生,從嶺南瘴癘、黎民淳樸,到渡海遇險、儋州著書,言語間充滿了豁達與對世事滄桑的洞悉。他妙語連珠,時而引得滿堂大笑,時而令人陷入沉思。然而,李清照敏銳地察覺到,每當話題無意間觸及朝中人事,尤其是新近得勢的蔡京等人時,父親李格非、晁補之、張耒等人眼中便會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憂色,氣氛也會出現(xiàn)短暫的凝滯。就連蘇軾那豪邁的笑聲,偶爾也會帶上幾分不易察覺的沉郁。

酒過三巡,閣內(nèi)暖意融融,燭影搖紅。窗外,一彎新月悄然爬上竹梢,清輝灑落庭階。黃庭堅放下酒杯,目光沉靜地掃過席間,最后落在了李清照身上,帶著一種考校后學的溫和:“清照小友,適才席間聞子瞻公談及‘鴻雁傳書’之古意,老夫忽想起一聯(lián)舊句,苦思下句不得其妙,不知小友可愿一試?”

眾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黃庭堅以詩律精嚴、用典深僻著稱,他的考校,分量極重。李格非心中一緊,既怕女兒應對失據(jù),又隱隱期待她能有所表現(xiàn)。

李清照起身,落落大方地行禮:“魯直先生請賜上聯(lián),清照愿試續(xù)貂尾。”

黃庭堅微微頷首,緩緩吟道:“云中誰寄錦書來?”

七個字,如珠落玉盤,清晰地在暖閣中回響。上句設問,意境空靈悠遠,帶著濃濃的思念與期盼,卻又隱含一絲天遙地闊、音信難通的悵惘。

李清照凝神靜思。黃庭堅此句,看似寫閨怨離思,實則意境開闊。“云中”二字,已超脫了庭院閨閣的局限,指向浩渺蒼穹。“錦書”,喻珍貴書信,亦暗含情意之深重?!罢l寄”一問,將期盼與不確定感交織。續(xù)下句,既要承接這空靈的意境和深沉的期盼,又不能落入俗套,需有新意,更需音律和諧,情感相契。

閣內(nèi)安靜下來,只聞燭芯輕微的噼啪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那個靜立沉思的少女。她微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神情專注,仿佛隔絕了周遭的一切,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窗外的月光透過竹影,在她素色的衣裙上灑下斑駁的光點。

時間仿佛被拉長。蘇軾捻著胡須,饒有興致地看著;晁補之眼中隱含鼓勵;李格非則暗自捏了一把汗。

忽然,李清照抬起了頭,眼眸清澈如水,映照著跳動的燭光,唇角漾開一絲明悟的笑意。她對著黃庭堅,也對著滿座師長,清越的聲音如同漱玉泉流淌: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p>

七個字落下,如同清泉注入玉潭,閣內(nèi)先是一靜,隨即響起幾聲低低的驚嘆!

“妙!”張耒忍不住擊掌輕贊。

黃庭堅沉靜的臉上也露出了由衷的贊賞,他微微頷首,示意李清照繼續(xù)。

李清照的聲音帶著一種流暢的韻律感,將整首詞句吟誦而出: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詞句如行云流水,意境層層遞進。“雁字回時”,巧妙地承接了“云中錦書”的期盼?!把阕帧倍郑仁菍崒懬镅隳巷w排成的“一”字或“人”字,又暗喻書信的筆畫痕跡,一石二鳥,既點明了時節(jié)(秋),又暗示了音信(雁足傳書)。“月滿西樓”,以景結情,滿月象征著團圓,西樓則是女子慣常的凝望之所,月光灑滿西樓,正是思念最濃之時,畫面感極強,意境凄清而圓滿。這“雁字”與“月滿”的意象組合,將無形的思念化作了眼前可見的天象與建筑,時空感頓生。

下闋“花自飄零水自流”,以自然之無情(花落水流)反襯人之有情(相思)?!耙环N相思,兩處閑愁”,直抒胸臆,點明離愁之普遍與無奈。結句“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更是神來之筆,將相思之情描繪得具體可感,如影隨形,揮之不去,道盡了離人刻骨銘心的纏綿悱惻。

整首詞,上闋設問寫景,空靈蘊藉;下闋直抒胸臆,婉轉深沉。意象的選擇(云、雁、月、樓、花、水)清新自然又富有深意,情感的抒發(fā)層層深入,直抵人心。尤其“雁字”的雙關妙用,將天象、書信、期盼完美融合,堪稱點睛之筆。

“好一個‘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蘇軾率先拊掌大笑,聲震屋瓦,“以雁陣之形喻書信之跡,化無形期盼為眼前天象!更難得這‘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將女兒家百轉千回的相思情態(tài),描摹得入木三分!清照小友,此詞何名?”

李清照被這盛贊弄得有些赧然,輕聲道:“回蘇公,此乃清照近日偶感,尚無題名?!?/p>

“此詞當名《一剪梅》!”黃庭堅沉聲道,眼中精光湛然,“‘雁字’雙關,神思妙絕,意境渾成。清照小友于詞道,已得個中三昧。假以時日,必能開一代新風?!?他的評價,無疑是極高的認可。

晁補之、張耒等人也紛紛贊嘆不已。席間氣氛因這首詞而更加熱烈。然而,李清照敏銳地捕捉到,在父親李格非欣慰的笑容之下,那抹憂色并未散去。尤其是當蘇軾拍案叫絕之后,目光掃過在座眾人,尤其是幾位官職在身者時,那豪邁的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沉重。那沉重,像一片無形的陰云,悄然遮蔽了席間因詞句而升騰的璀璨星光。

蘇軾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復又斟滿。他環(huán)視眾人,臉上的笑容依舊豪邁,聲音卻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閱盡滄桑的穿透力:“詞是好詞,情是真情。然則,諸君可知,這汴京城上空的云,變幻莫測。今日是朗朗乾坤,明日或許便是疾風驟雨?!彼D了頓,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這松筠閣的溫暖燈火,看清外面沉沉的黑夜,“蔡元長(蔡京字)其人,睚眥必報,手段酷烈。元祐諸臣,恐難有寧日。我等在此吟風弄月,不過是風暴眼中片刻的安寧罷了。諸位……當自珍重,且行且看。”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極慢,極重,如同沉重的鼓點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閣內(nèi)的歡聲笑語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暖融融的空氣瞬間凝滯,帶著一絲秋夜的寒涼。燭火跳動,在每個人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晁補之端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張耒臉上的笑容僵住;李格非則深深垂下眼簾,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緊。黃庭堅依舊沉靜,只是望著窗外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悠遠。

李清照看著父親瞬間黯淡下去的神色,聽著蘇軾那如同預言般的沉重話語,方才因詞作受賞而雀躍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涼的水底。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彌漫在汴京空氣中的、無形的肅殺之氣。那“雁字”帶來的美好期盼,那“月滿西樓”的清輝,在這沉重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如此脆弱,仿佛隨時會被窗外呼嘯而起的夜風吹散。松筠閣的溫暖,像一層薄薄的紙,包裹著外面無邊無際、正在醞釀風暴的寒夜。她忽然明白了父親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憂色,也讀懂了蘇軾豪邁笑容下那份深沉的悲憫與無奈。

窗外,一陣疾風掠過,竹影劇烈地搖晃起來,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那彎清冷的月,不知何時,已隱入了濃重的云層之后。汴京的夜,深了。松筠閣內(nèi),燈火依舊通明,卻再也照不亮眾人心頭那片沉甸甸的陰影。李清照默默坐回父親身邊,第一次清晰地觸摸到了那名為“黨爭”的漩渦邊緣,它所散發(fā)的寒意,比漱玉泉最深處的井水,還要刺骨。

第二節(jié):黨爭灼身

崇寧元年的冬,來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朔風如同裹挾著無數(shù)冰針,呼嘯著卷過汴京的大街小巷,抽打著光禿禿的樹枝,發(fā)出凄厲的尖嘯。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城頭,仿佛一塊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醞釀著一場足以冰封天地的暴雪??諝飧稍锒鴦C冽,吸進肺里,帶著刀割般的寒意。

禮部官廨內(nèi),炭盆燒得通紅,卻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比嚴寒更刺骨的冰冷與壓抑。李格非坐在自己的值房內(nèi),面前的公文堆積如山,墨跡在寒冷的空氣中似乎也凝滯了。他手中握著一份謄抄的邸報,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邸報上,是新帝登基后頒布的一系列詔令核心內(nèi)容,字字句句,都透著清洗異己的肅殺之氣。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紹述神宗法度”、“嚴懲元祐黨人”等字眼上,眉頭緊鎖,仿佛要從中看出即將傾瀉而下的血雨腥風。

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股寒氣。同僚王御史閃身進來,迅速反手關上門。他臉色蒼白,嘴唇有些哆嗦,壓低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驚惶:“格非兄,風聲……風聲不對了!宮里傳出消息,蔡相(蔡京)已擬定了一份詳盡的‘元祐黨人’名單,不日便要請旨刻碑頒示天下!你……你我之名,恐皆在其列!”

仿佛一道無形的霹靂在耳邊炸響!李格非的身體猛地一僵,手中的邸報無聲地滑落在冰冷的青磚地上。雖然早有預感,但當這柄懸頂之劍真正落下的消息傳來時,那巨大的沖擊力依舊讓他眼前一黑,心口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幾乎窒息。

“名單……已定?”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

“八九不離十!”王御史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帶著絕望的氣息,“凡與蘇門有舊,或在元祐年間反對過新法者,皆難幸免!刻碑立名,昭告天下,永不敘用……這是要斷了我等的生路,更要將我等釘在恥辱柱上,遺臭萬年??!”他眼中布滿血絲,滿是恐懼與不甘。

值房內(nèi)死一般的沉寂。炭盆里爆出一聲輕微的“噼啪”響,更添幾分凄涼。李格非緩緩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邸報,動作遲緩得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他看著那冰冷的文字,又抬頭望向窗外鉛灰色的、壓抑的天空。汴京的繁華,禮部的清貴,仿佛都成了隔世的幻影。蘇門夜宴上蘇軾那沉重的預言,如同警鐘,此刻在他腦中轟鳴不止。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那冰冷的石碑上,自己的名字被無情地鑿刻上去,暴露在天下人唾棄的目光之下。

“格非兄,早做打算啊!”王御史的聲音帶著哭腔,“家產(chǎn)……家產(chǎn)恐難保全!速速變賣,換些浮財,以備……以備流徙之需!”他語無倫次地說完,又如同驚弓之鳥般,倉惶地拉開門,消失在走廊的寒風中。

門關上,帶走了最后一絲活氣。李格非頹然跌坐在冰冷的太師椅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恥辱!流徙!家產(chǎn)籍沒!這些冰冷的字眼,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他一生清正自守,勤于王事,鉆研學問,何曾想過會有今日?就因為與蘇公交好,就因為秉持了心中的道義?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完全暗沉下來。官廨里一片死寂,其他值房的燈火也早已熄滅。李格非緩緩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到窗前。寒風從窗縫里鉆進來,刀子般刮在臉上。他看著外面漆黑一片、如同巨獸蟄伏的汴京城,這座他一度以為可以施展抱負的帝都,此刻卻像一座巨大的冰窖,散發(fā)著吞噬一切的寒意。

他必須回家。立刻回家。

馬車在寒夜中疾馳,車輪碾過凍得堅硬的路面,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悶的聲響。車廂內(nèi)沒有點燈,一片漆黑。李格非裹著厚重的裘氅,依舊覺得寒氣無孔不入,一直冷到骨髓深處。他閉著眼,腦海中卻翻騰著無數(shù)念頭:妻女怎么辦?清照……她還那么年輕,難道也要跟著自己顛沛流離,承受這無妄之災?那些視若生命的藏書、字畫、金石拓片……難道都要落入那些鷹犬之手?

馬車終于在李府門前停下。門房李福提著燈籠迎出來,昏黃的燈光映著他同樣憂心忡忡的臉:“老爺,您可回來了!夫人和小姐都在等您。”

李格非點點頭,一言不發(fā)地快步走入府中。正廳里,燈火通明。王氏坐在主位上,面色沉靜,但緊握的雙手和微微泛白的指節(jié)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波瀾。李清照侍立在一旁,穿著素色的冬襖,小臉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眼神卻異常清亮,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鎮(zhèn)定,只是那緊抿的唇線,暴露了她內(nèi)心的緊張。廳內(nèi)的氣氛凝重得如同結了冰。

“老爺……”王氏起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格非擺擺手,示意她坐下。他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掃過妻子和女兒,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千鈞巨石。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但那份壓抑的痛苦和決絕,依舊清晰地傳遞出來:“禍事……臨頭了。我……恐名列‘元祐黨人碑’。”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王氏的身體還是劇烈地晃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李清照則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個在松筠閣里被蘇軾一語道破的沉重預感,此刻化作了冰冷的現(xiàn)實,重重砸落。

“刻碑頒行之日,便是籍沒家產(chǎn)、流徙他鄉(xiāng)之時?!崩罡穹堑穆曇羝D澀,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摳出來的血塊,“當務之急,是籌措盤纏,以備……以備遠行之需?!?/p>

籌措盤纏!這四個字在寂靜的廳堂里回蕩,帶著一種殘酷的意味。李家雖非巨富,但也算詩禮傳家,薄有積蓄。然而,在即將到來的政治風暴面前,這些積蓄無異于杯水車薪。更何況,一旦被列為“黨人”,家產(chǎn)必將被查抄,任何大規(guī)模的變賣都會引起鷹犬的注意,招致更快的禍端。

“老爺?shù)囊馑际恰蓖跏系穆曇魩е煅省?/p>

李格非的目光,緩緩移向書房的方向,那眼神充滿了痛苦與不舍,如同剜心割肉:“唯有……變賣藏書?!?/p>

“藏書?!”王氏失聲驚呼,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她太清楚那些藏書對丈夫意味著什么了。那是他半生的心血,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除了妻女之外,在這世上最珍視的寶物!每一卷書,都浸潤著他的汗水與心血,都承載著他的學識與夢想。如今,竟要親手將它們賣掉,換取那流放路上的活命錢?

李清照的心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無法呼吸。她想起小時候,父親抱著她,在書房里一本本翻閱那些珍貴的典籍,耐心地講解;想起父親在燈下??惫偶畷r專注而滿足的側影;想起自己無數(shù)次在書架間流連,指尖拂過那些泛黃書頁時感受到的寧靜與力量。那些書,不僅僅是書,更是李家傳承的文脈,是父親靈魂的一部分!如今,竟要如同廢紙般被論斤賣掉?

“父親……”李清照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掉下來,“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李格非痛苦地閉上眼,復又睜開,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悲涼和不容置疑的決絕:“清照,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書……是死物。保住性命,保住我們一家,才有將來!若書能換得一線生機,便是它們的功德!”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嘶啞,仿佛在說服自己,也在說服妻女。

廳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燭火燃燒時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如同低低的嗚咽。

接下來的日子,李府陷入了一種壓抑而匆忙的沉寂。白日里,李格非依舊強撐著去禮部點卯,如同無事發(fā)生,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行尸走肉般的灰敗氣息。下值歸來,他便一頭扎進書房,不再點燈,只在黑暗中枯坐,或是在書架前長久地徘徊、撫摸,如同與即將永別的老友做最后的告別。

變賣藏書的事情,交給了最忠心的老管家李福秘密進行。不能聲張,不能找熟識的書商,只能通過隱秘的渠道,找那些不問來歷、只認貨色的掮客。一本本凝聚著心血的珍本孤本、名家批注,被從書架上取下,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塵,用最普通的藍布包裹好,如同送葬般,被李福在夜色掩護下悄悄帶出府門。

每一次李福抱著包裹出門,都像在李格非心頭剜下一塊肉。他站在書房的陰影里,透過窗欞的縫隙,看著老管家佝僂著背消失在寒夜中,身體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緊握的拳頭里,指甲早已深陷皮肉,滲出絲絲血跡。書房里的書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空了下去,留下一個個刺眼的空缺,像一張張無聲控訴的嘴。那曾經(jīng)充盈著墨香、智慧與寧靜的空間,如今只剩下無邊的空曠和死寂,如同被洗劫后的荒原。

李清照默默地陪伴著父親。她不再去書肆,不再參與任何閨閣雅集。她常常在父親枯坐時,靜靜地坐在一旁,為他添上一杯早已涼透的茶。她看著父親撫摸著那些空置的書架位置,眼神空洞而哀傷,仿佛靈魂也隨之被抽離。她看著父親提筆,想寫些什么,卻久久無法落筆,最終頹然擲筆,墨汁在宣紙上洇開一大團絕望的黑。父親的痛苦,像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權力傾軋之下,一個讀書人的尊嚴與堅守,是如何被碾得粉碎。那些她曾以為堅不可摧的典籍與學問,在政治的屠刀面前,竟脆弱得如同薄紙。

這一日,風雪終于降臨。鵝毛般的雪片鋪天蓋地,將整個汴京城籠罩在一片肅殺的白茫茫之中。李福又一次在深夜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出門。這一次,包裹里是李格非珍藏多年的一套宋版《昭明文選》,書頁間還夾著他年輕時寫下的密密麻麻的批注心得。

李格非沒有站在窗邊目送。他坐在書案后,背對著門,身影在昏暗的燭光下凝固成一尊痛苦的雕像。案上攤著一張素箋,上面是他反復寫了幾次又劃掉的、準備呈給吏部的陳情書草稿。字跡凌亂而潦草,透露出書寫者內(nèi)心的掙扎與絕望。

李清照端著一碗剛熬好的姜湯,輕輕推門進來。濃重的姜味也無法驅散書房里彌漫的悲涼氣息。她看到父親僵硬的背影,看到案上那團雜亂的墨跡,看到書架上又空出了一大塊刺目的位置。她的目光落在父親微微顫抖的肩頭,心頭一陣尖銳的刺痛。

她放下姜湯,走到父親身后,伸出手,輕輕按在他冰冷僵硬的肩膀上。她沒有說話,只是這樣靜靜地站著,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和存在,傳遞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與支撐。

過了許久,久到李清照以為父親已經(jīng)變成了一塊冰冷的石頭,李格非才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轉過頭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灰敗。他的眼睛,曾經(jīng)充滿了學者的睿智與父親的慈愛,此刻卻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深不見底,映不出任何光亮。他看著女兒,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最終,他抬起那只曾寫出錦繡文章、批注過無數(shù)典籍的手,顫抖著,指了指書架上那一片刺目的空白。

那是一個無聲的、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心碎的控訴??卦V著這無情的世道,控訴著這荒謬的黨爭,控訴著這足以摧毀一切美好與堅持的酷寒風雪。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寒風裹挾著雪片,猛烈地拍打著窗欞,發(fā)出嗚嗚的悲鳴。汴京的冬夜,像一個巨大的冰窟,將李府,將書房,將這對父女,連同那些被賤賣的文脈與尊嚴,一同封凍。那書架上的空白,無聲地吞噬著最后的光亮與希望。

第三節(jié):秋千辭別

詔書,終于還是來了。

在一個鉛云低垂、寒風如刀的清晨。沒有預兆,沒有儀仗,只有幾名身著皂衣、面無表情的宮中內(nèi)侍,在兩名按察司官員的陪同下,如同索命的無常,踏破了李府大門的平靜。

詔旨的內(nèi)容冰冷而殘酷,如同淬毒的匕首,一字字扎在李格非的心上:確鑿無誤地名列“元祐奸黨碑”,即刻褫奪禮部員外郎之職及一切恩蔭,家產(chǎn)籍沒,限三日內(nèi)攜家眷離京,流徙嶺南昭州安置!不得延誤!

宣旨太監(jiān)那尖利而毫無感情的聲音還在廳堂里回蕩,王氏已支撐不住,身體一軟,癱倒在座椅上,臉色灰敗,淚水無聲地滑落。李清照死死扶住母親,指甲深深掐進自己的掌心,才勉強站穩(wěn)。她看著父親——那個曾經(jīng)在朝堂上侃侃而談、在書房里揮斥方遒的父親,此刻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對著那卷明黃色的、象征著皇權與毀滅的詔書,深深叩首。他的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磚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當他抬起頭時,額上已是一片青紫,眼中卻是一片死寂的荒蕪,沒有任何光亮,仿佛靈魂已在那一刻被徹底抽離。

“罪臣……李格非……領旨……謝恩……”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胸腔里擠出來的血沫,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內(nèi)侍和官員如同完成了一件例行公事,冷漠地收起圣旨,留下幾句關于查抄家產(chǎn)時限和離京期限的冰冷警告,便揚長而去。沉重的府門在他們身后緩緩關上,發(fā)出的“哐當”巨響,如同為李家在汴京的生活敲響了最后的喪鐘。

府內(nèi)瞬間陷入一片死寂的混亂。壓抑了許久的恐懼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爆發(fā)出來。仆婦們的低泣聲、壓抑的驚惶議論聲從各處角落傳來。管家李福強忍著老淚,開始指揮僅剩的幾個忠仆,手忙腳亂地收拾一些絕對必要的細軟行裝。

李格非依舊跪在冰冷的地上,對著空蕩蕩的廳堂,一動不動,仿佛成了一尊失去生命的石像。王氏在李清照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身邊,想要將他扶起,觸手之處,卻是一片刺骨的冰涼。

“老爺……”王氏的聲音破碎不堪。

李格非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這聲呼喚從無邊的噩夢中驚醒。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目光空洞地掃過妻子悲戚的臉,掃過女兒強忍淚水的眼,最后落在廳堂外那方熟悉的庭院。庭院角落,一架秋千在凜冽的寒風中兀自輕輕搖晃著,繩索發(fā)出吱呀的輕響,像垂死者的嘆息。那架秋千,曾承載過李清照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回蕩過她銀鈴般的笑聲。而此刻,它只是這即將傾覆的家園中,一個凄涼而刺眼的點綴。

“扶我……起來。”李格非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李清照和王氏合力,才將他沉重的身體從冰冷的地上攙扶起來。他站直了,身形卻佝僂得厲害,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他沒有看妻女,也沒有理會廳內(nèi)的混亂,只是掙脫了她們的攙扶,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如同踩在刀尖上,朝著后園的方向挪去。他的腳步虛浮,背影在寒風中顯得無比單薄而絕望。

李清照和王氏對視一眼,眼中充滿了擔憂,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后園里,也是一片肅殺?;镜蛄悖靥两Y著薄冰,假山石上覆蓋著未化的殘雪。寒風卷過,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唯有那架秋千,還在無主地晃動著。

李格非沒有走向書房——那里早已被搬空了大半,只剩下空蕩蕩的書架,如同被拔光了牙齒的巨口,徒勞地張著。他徑直走到了后園角落,那棵枝葉落盡、只剩下虬勁枝干的老梅樹下。樹下,有一方小小的花圃,此刻也被冰雪覆蓋,一片荒蕪。

他停在了花圃旁。目光死死地盯著那被凍得板結的褐色泥土,仿佛要穿透冰層,看到泥土深處埋藏的東西。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忽然,他猛地彎下腰,伸出那雙曾批閱奏章、摩挲書卷、此刻卻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不顧冰冷和堅硬,瘋狂地挖掘起來!指甲刮在凍土和冰碴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很快便翻卷破裂,滲出血絲,染紅了冰冷的泥土。

“老爺!你這是做什么!”王氏驚呼著撲上去想阻止。

李清照也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拉住父親的手臂:“父親!天寒地凍,您的手……”

李格非卻如同瘋魔了一般,力氣大得驚人,一把甩開她們,依舊不管不顧地挖著,口中發(fā)出嗬嗬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凍土堅硬如鐵,他的手指很快鮮血淋漓,混著泥土,一片狼藉。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固執(zhí)地、絕望地挖掘著。

終于,“咚”的一聲輕響,他的指尖觸到了一個硬物!他動作一頓,隨即更加瘋狂地扒開周圍的泥土。一個深埋地下、密封得極好的小小陶罐,漸漸顯露出來。罐身沾滿了泥污,顯得古老而神秘。

李格非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將陶罐捧了出來,如同捧著稀世珍寶。他顧不得滿手的血污和泥土,用袖子粗暴地擦拭著罐身,然后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混雜著巨大痛苦與決絕的神情,用力拔開了罐口的泥封。

一股陳舊紙張的氣息混合著泥土的腥味彌漫開來。罐內(nèi),靜靜地躺著一卷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素箋。紙張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變脆,邊緣帶著歲月的痕跡。

李格非顫抖著,將那卷素箋取出,極其緩慢、極其珍重地展開。李清照和王氏屏息凝神地看著。

發(fā)黃的紙頁上,是幾行娟秀中帶著稚氣、卻又力透紙背的小楷。那字跡,李清照無比熟悉——那是她十歲那年,在濟南老家,離京前夜,懷著對汴京的無盡憧憬和一絲離愁別緒,偷偷寫下的那首《浣溪沙》:

小院閑窗春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

倚樓無語理瑤琴。

遠岫出云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

梨花欲謝恐難禁。

詞句間,還殘留著當年那個濟南小院春日黃昏的氣息,帶著少女淡淡的閑愁與對時光易逝的敏感。字里行間,滿是對未知汴京的朦朧向往(“遠岫出云”)和對故園春色的留戀(“梨花欲謝”)。那時,汴京在她心中,是云蒸霞蔚的“遠岫”,是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

李格非布滿血污和泥土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跡,撫過女兒當年稚嫩的筆觸。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遠岫出云催薄暮”一句上,仿佛要將其刻入靈魂深處。當初女兒寫下這句時,那“遠岫”承載的是何等美好的憧憬?而如今,這“薄暮”竟成了李家在汴京末路的真實寫照!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上來回切割。

“遠岫……薄暮……好一個‘遠岫出云催薄暮’……”李格非的聲音嘶啞而破碎,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悲涼自嘲。渾濁的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奪眶而出,順著他溝壑縱橫、沾滿泥污的臉頰滾落,砸在發(fā)黃的紙頁上,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絕望的水痕?!般昃昃@就是你給我的答案嗎?這就是我半生所求的功名所在嗎?”他仰起頭,對著灰蒙蒙的、壓抑的天空,發(fā)出如同孤狼泣血般的低吼,充滿了被欺騙、被辜負、被碾碎的巨大悲憤。

這壓抑了太久的悲鳴,在空曠的后園里回蕩,瞬間擊潰了王氏和李清照強撐的防線。王氏再也忍不住,撲到丈夫身邊,緊緊抱住他佝僂的身體,放聲痛哭。李清照的眼淚也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落。她看著父親捧著那卷寫滿天真憧憬的詞稿,哭得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看著父親額頭那片刺目的青紫,看著他鮮血淋漓、沾滿凍土的手指……這錐心刺骨的場景,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她年輕的靈魂上。汴京!這個曾讓她詞動天下、承載過無限夢想的帝都,此刻在她心中,只剩下徹骨的寒意和濃重的、化不開的恨意!那些蘇門夜宴的星光,相國寺詩壁的榮耀,都在父親這絕望的悲鳴中,化作了冰冷的塵埃。

寒風卷過,老梅樹的枯枝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李格非的悲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他緊緊攥著那卷發(fā)黃的詞稿,仿佛那是他在這絕望深淵中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是他破碎靈魂中僅存的一點關于美好與希望的微弱印記。

良久,李格非止住了悲聲。他用沾滿血泥的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眼神中的絕望與瘋狂漸漸沉淀,化作一片死水般的平靜,但那平靜之下,是更深沉的、足以凍結一切的寒意。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卷沾了他血淚的詞稿重新折疊好,卻沒有放回陶罐。

他緩緩站起身,環(huán)顧這熟悉的后園,目光掃過那架無主晃蕩的秋千,掃過冰封的池塘,掃過假山殘雪,最后,落在了園角那株同樣在寒風中瑟縮、但枝干間已隱約可見點點米粒大小花苞的青梅樹上。

他捧著那卷詞稿,一步步走到青梅樹下。樹下的泥土尚未完全凍結。他再次跪了下來,這一次,動作緩慢而堅定。他用手,用那依舊沾著血和泥的手,開始挖掘樹根旁松軟的泥土。沒有方才的瘋狂,只有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沉靜與決絕。

李清照和王氏默默地看著,淚水無聲流淌。

很快,一個小坑挖好了。李格非珍而重之地,將手中那卷承載著女兒昔日憧憬、也浸透了自己今日血淚的《浣溪沙》詞稿,輕輕放入坑底。他凝視了片刻,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告別儀式。然后,他捧起冰冷的泥土,一捧,一捧,緩慢而沉重地覆蓋上去,將那卷素箋,連同李家在汴京所有的夢想、榮耀與痛苦,一同埋葬。

當最后一捧泥土覆蓋平整,李格非用他那雙傷痕累累的手,將泥土壓實。他跪在埋下詞稿的地方,對著那株在寒風中挺立的青梅樹,深深地、久久地叩下頭去。額頭再次抵上冰冷的土地,這一次,沒有聲響,只有一種無聲的、徹底的臣服與訣別。

“清照,”他抬起頭,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蒼涼,“取紙筆來?!?/p>

李清照含著淚,飛快地跑回書房,取來了筆墨和一張素箋。

李格非就跪在青梅樹下,將素箋鋪在冰冷的泥地上。他提筆蘸墨,手腕沉穩(wěn),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與克制,在素箋上寫下了兩行字:

埋骨何須桑梓地,

人間無處不青山。

字跡不再是平日的端正,而是帶著一種狂放不羈的鋒芒,力透紙背,每一筆都像是刻在石碑上的墓志銘,充滿了決絕的放逐之意和對這無情世道的冰冷嘲弄!

寫罷,他將筆擲于一旁。墨跡在寒風中迅速干涸,變得如同凝固的血。他再次捧起泥土,將這張寫著絕命詩般的素箋,覆蓋在方才埋葬詞稿的土坑之上,徹底掩埋。

做完這一切,李格非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他撐著青梅樹粗糙的樹干,極其緩慢地站起身。寒風卷起他散亂的花白鬢發(fā),他望著被鉛云封鎖的天空,望著這座即將永別的、給予他榮耀更給予他毀滅的帝都,臉上再無悲喜,只剩下一片看透世情的、近乎枯槁的漠然。那眼神,如同萬年寒潭,深不見底,再無波瀾。

“收拾行裝吧。明日……離京。”他淡淡地說完,不再看那埋葬著夢想與詞稿的樹根一眼,轉身,步履蹣跚卻異常堅定地,朝著前院那片混亂與哭聲走去。背影融入鉛灰色的天幕與凜冽的寒風之中,像一柄折斷卻依舊倔強指向蒼穹的殘劍。

李清照站在原地,寒風吹得她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刺骨的冷。她低頭看著青梅樹下那方新翻的、毫不起眼的泥土。那里,埋葬著她對汴京最初的憧憬,埋葬著父親半生的抱負與尊嚴,也埋葬著這個家曾有過的、短暫的溫暖與安寧。那卷《浣溪沙》的詞稿,連同父親那句“人間無處不青山”的絕唱,將永遠沉睡在這異鄉(xiāng)冰冷的泥土之下,成為李家在汴京繁華夢碎后,留下的唯一印記,一個無聲的、浸透血淚的句點。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青梅樹冰冷粗糙的樹干,指尖觸到那米粒大小的、孕育在嚴寒中的花苞?;ò灿驳?,帶著一種倔強的生命力。淚眼朦朧中,她仿佛看到來年春天,這株梅樹依舊會倔強地綻放,而樹下埋葬的詞句與悲憤,或許會在時光中發(fā)酵,化作滋養(yǎng)另一個靈魂的養(yǎng)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離別的時刻到了。汴京的燈火,將永遠熄滅在她的生命里,如同一個遙遠而疼痛的夢。而前路,是未知的嶺南,是無盡的流徙風雪。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埋葬詞稿的泥土,又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壓抑的帝都天空,將所有的眷戀、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冰冷,都深深埋進心底最深處。然后,她轉過身,挺直了那屬于李清照的、柔韌卻不肯摧折的脊梁,一步一步,追隨父親那決絕的背影而去。寒風吹起她的衣袂,獵獵作響,如同離別的旌旗。


更新時間:2025-08-18 15:1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