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藥石無靈
建炎三年八月,建康城(今南京)的暑氣尚未完全褪盡,空氣中卻已滲入了初秋的蕭瑟與肅殺。金兵雖暫時(shí)退去,但劫掠后的瘡痍和隨時(shí)可能卷土重來的恐慌,如同沉重的鉛云,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知府衙署的后廂房內(nèi),更是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著濃重藥味和死亡氣息的沉寂。
趙明誠躺在硬板床上,蓋著一床半舊的素色薄衾。曾經(jīng)挺拔的身軀如今形銷骨立,深陷在床褥里,幾乎看不出起伏。他的臉頰凹陷得如同骷髏,顴骨高聳,蠟黃的皮膚緊緊包裹著嶙峋的骨骼,泛著一層不祥的死灰色。唯有那雙曾經(jīng)閃爍著金石光芒的眼睛,此刻雖然渾濁黯淡,卻依舊固執(zhí)地、死死地盯著床邊矮幾上攤開的一卷巨大手稿。
那是《金石錄》的未定稿。厚厚的一摞,紙張因反復(fù)摩挲和南逃的顛簸而顯得陳舊、卷邊,上面密密麻麻布滿了蠅頭小楷,間或夾雜著朱砂的批注、墨筆的勾勒。它攤開著,停留在“漢·鹿角立鶴青銅燈座”這一條目上。旁邊,放著那卷邊緣焦黑、被李清照補(bǔ)寫了三百字的歐陽修《集古錄跋尾》,以及幾幅相關(guān)的青銅器拓片。
“明誠,歇歇吧……”李清照坐在床邊的矮凳上,聲音嘶啞,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和深切的哀痛。她手中端著一碗剛煎好、尚冒著微苦熱氣的湯藥,碗沿抵在丈夫干裂得翻起白皮的唇邊。
趙明誠極其輕微地?fù)u了搖頭,嘴唇翕動著,發(fā)出幾乎難以分辨的氣音:“……燈座……銘文……‘長樂未央’……‘宜子孫’……歐陽公……說源于楚風(fēng)……清照……你補(bǔ)的……好……” 他的目光艱難地從手稿上移開,落在李清照臉上,那目光渾濁,卻像即將熄滅的燭火,拼盡全力想看清眼前的人。
李清照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她強(qiáng)忍著,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一小勺藥汁。藥汁苦澀,趙明誠吞咽得異常艱難,喉結(jié)滾動,發(fā)出沉悶的咕嚕聲。每一次吞咽都仿佛耗盡了他殘存的力氣,引發(fā)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瘦骨嶙峋的身體在薄衾下痛苦地弓起、顫抖,如同秋風(fēng)中的最后一片枯葉。李清照慌忙放下藥碗,用溫?zé)岬臐衽磷硬潦盟旖且绯龅乃幹涂瘸龅?、帶著血絲的涎沫。帕子上迅速染開暗紅的污漬,像一朵絕望的花。
“明誠,別看了……身子要緊……”她哽咽著,試圖合上那卷沉重的手稿。
“不……”趙明誠枯枝般的手猛地抬起,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按住李清照的手腕,阻止她的動作。他的指尖冰涼,力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偏執(zhí)。“……讓我……再看……再看一會兒……‘鹿角立鶴’……還沒……校完……”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手稿,眼神近乎貪婪,仿佛那泛黃的紙頁是他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唯一橋梁,是他對抗死亡侵蝕的最后壁壘。
李清照心如刀絞,只得順從。她重新坐下,拿起一支細(xì)小的狼毫筆,蘸飽了墨,懸停在手稿的空白處。趙明誠的目光落在“鹿角立鶴”條目的末尾,那里有一段關(guān)于燈座底部細(xì)微紋飾的推測,尚未定論。他喘息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如同游絲:“……此處……紋飾……非……非尋常云雷……細(xì)觀……似……似有鳥喙……或?yàn)椤B’遺形……商……商祖……”
李清照屏息凝神,手腕沉穩(wěn),依著丈夫微弱卻清晰的指示,在紙頁的空白處落下娟秀而凝重的字跡。每一個字都承載著丈夫殘存的智慧與生命的熱度。她寫得極慢,極認(rèn)真,仿佛不是在記錄文字,而是在為丈夫的生命刻下最后的碑文。
時(shí)間在濃重的藥味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中緩慢流逝。窗外,天色漸漸暗沉下來,暮色如同巨大的灰布,無聲地籠罩了劫后的建康城。屋內(nèi)沒有點(diǎn)燈,只有殘陽最后一點(diǎn)余暉,透過窗欞,吝嗇地涂抹在趙明誠枯槁的臉上和那卷攤開的《金石錄》手稿上,給冰冷的房間鍍上了一層虛幻的、悲愴的金邊。
趙明誠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語速越來越慢。他的目光開始渙散,焦距時(shí)而清晰,時(shí)而模糊。當(dāng)李清照寫完最后一個字,輕輕放下筆時(shí),趙明誠的目光似乎終于穿透了手稿,望向一個虛無的遠(yuǎn)方。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發(fā)出幾個模糊的音節(jié),仿佛在呼喚一個名字,又仿佛在喃喃自語。
“……格非……先生……金石……錄……成了……” 他枯瘦的手指,在虛空中極其輕微地劃了一下,像是在撫摸一件無形的珍寶,又像是在完成一個未盡的拓印動作。
突然,他按住李清照手腕的那只手,力道猛地一松!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那只枯瘦的手無力地滑落,重重地垂在冰冷的床沿!
“明誠?!” 李清照的心跳驟停!她撲到床前,顫抖著伸出手指,探向丈夫的鼻息。
一片死寂。
沒有呼吸。沒有脈搏。那渾濁的、燃燒著最后一點(diǎn)執(zhí)念光芒的眼睛,此刻徹底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著帳頂?shù)暮诎怠?/p>
時(shí)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藥碗冰冷的觸感還在李清照指尖,墨跡未干的狼毫筆滾落在手稿上,暈開一小團(tuán)刺目的黑。窗外,最后一絲天光徹底隱沒,無邊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房間,也淹沒了李清照的世界。
她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間抽空靈魂的石像。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悲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卻在喉嚨口被死死堵住,化作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從胸腔深處撕裂而出!她猛地俯身,緊緊抱住丈夫尚有余溫卻已毫無生機(jī)的身體,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浸透了趙明誠胸前的薄衾,也浸透了她自己冰冷的手背。
“明誠——!” 一聲凄厲到變形的嘶喊,終于沖破了死寂,在黑暗的廂房里回蕩,如同孤雁的哀鳴,刺破了建康城沉重的夜幕。藥爐的灰燼徹底冰涼,最后一點(diǎn)火星,熄滅了。
第二節(jié):孤雁南飛
知府衙署后廂房內(nèi),一盞孤零零的白燭在夜風(fēng)中搖曳,將李清照抱著丈夫遺體痛哭的剪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那哭聲撕心裂肺,帶著一種天地傾覆、萬物同悲的絕望,穿透了門窗的阻隔,在死寂的院落中回蕩。
侍女云兒和僅剩的兩個老仆聞聲跌跌撞撞沖進(jìn)來,看到眼前景象,無不駭然失色,隨即跪倒在地,悲聲大作。云兒哭喊著撲到床邊:“老爺!老爺?。 ?老仆則捶胸頓足,哀嘆蒼天無眼。
李清照的哭聲漸漸嘶啞,最終化作無聲的抽噎和劇烈的顫抖。她依舊緊緊抱著趙明誠冰冷的身體,臉頰貼著他枯槁的、再無生氣的面龐,仿佛要將自己最后一點(diǎn)體溫渡給他。淚水如同永不干涸的泉,無聲地流淌,濡濕了彼此的衣襟。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梆子敲過了三更。夜風(fēng)嗚咽,帶來遠(yuǎn)處幾聲凄涼的犬吠。李清照終于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燭光下,她臉色慘白如紙,眼窩深陷,唯有那雙紅腫的眼睛里,沉淀著一種近乎空洞的、巨大的哀傷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沉寂。
她輕輕地將丈夫放平,動作輕柔得像是對待易碎的琉璃。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矮幾上——那卷攤開的《金石錄》手稿,墨跡猶新,停留在“漢·鹿角立鶴青銅燈座”的條目上。趙明誠臨終前最后的目光、最后的氣息、最后的心血,都凝聚在這一頁上。
她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那最后幾行由她記錄、卻承載著丈夫靈魂的字跡。指尖觸到一處微濕——那是她悲痛失神時(shí),滾燙的淚珠滴落在丈夫剛剛口述、她親手寫下的那句關(guān)于“玄鳥遺形”的推測旁。淚水暈開了墨跡,形成一個模糊而悲傷的水痕。
這淚痕,如同一個無聲的句號,凝固了趙明誠最后的思考。
李清照的心猛地一縮,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念頭攫住了她。她不能讓這淚痕毀掉丈夫最后的智慧!更不能讓這承載著他生命終章的手稿,留下任何遺憾!
“云兒,取筆墨來?!彼穆曇羲粏〉萌缤凹埬Σ?,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
云兒含淚應(yīng)聲,迅速取來筆墨和一張新的素白宣紙。
李清照沒有理會新紙。她拿起那支沾著自己淚水的筆,重新蘸飽了濃墨。然后,她俯下身,湊近手稿上那處被淚水微微暈染的字跡旁。她的手腕懸停,凝神屏息,仿佛在與丈夫殘留在紙頁上的靈魂對話。幾息之后,筆尖穩(wěn)穩(wěn)落下。
她沒有試圖覆蓋或修改那被淚水模糊的字句,而是在其旁邊,以極其工整、清雋的小楷,重新謄寫了一遍趙明誠最后的推測:“……紋飾隱見鳥喙之形,或?yàn)椤B’遺意,商祖圖騰之孑遺乎?”
寫罷,她在新寫的字句旁,用朱砂小筆,極其鄭重地添上一行蠅頭小注:
“建炎三年八月十八日夜,德父(趙明誠字)校此條竟,力竭而逝。易安泣血補(bǔ)錄,燭淚同證?!?/p>
朱砂如血,燭淚為印。這不僅僅是對文字的謄補(bǔ),更是對丈夫生命最后時(shí)刻的銘刻,是他們金石情緣最悲愴的注腳。
放下筆,李清照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行朱砂小注上,燭光跳躍,映著她眼中深不見底的哀傷。她緩緩起身,走到窗邊。窗外,無星無月,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秋風(fēng)穿過庭院,卷起地上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低泣。
一種刻骨的孤寂,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這茫茫天地,偌大人間,從此只剩下她一人。賭書潑茶的歡笑,青州歸來堂的寧靜,攜手南逃的艱辛……所有的過往都隨著懷中溫度的消逝而崩塌,化作齏粉。世界在她眼前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灰暗。
一個詞牌名,帶著凄厲的寒意,毫無征兆地撞入她空茫的腦海——《孤雁兒》。
她猛地轉(zhuǎn)身,撲回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白的大幅宣紙。沒有思索,沒有推敲,巨大的悲慟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化為最原始、最凄厲的詞句,從她筆端傾瀉而出!
筆鋒飽蘸濃墨,帶著千鈞的悲痛和孤絕,重重落在紙上: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 清晨從冰冷的藤床紙帳中醒來,心中空茫,了無生趣。
“沉香斷續(xù)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薄?斷續(xù)的沉香,冰冷的玉爐,如同她死寂的心境。
“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薄?是誰在吹《梅花三弄》?驚破了死水般的沉寂,也驚破了心中那點(diǎn)殘留的、關(guān)于春日溫暖的幻夢。
“小風(fēng)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薄?窗外,秋風(fēng)疏雨,蕭蕭瑟瑟,如同天地同悲,催落她無盡的淚雨。
寫到這里,筆鋒猛地一頓!巨大的悲慟讓她幾乎握不住筆。她抬起頭,目光穿過搖曳的燭光,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在青州,歸來堂畔,那株趙明誠親手栽下的老梅。寒冬時(shí)節(jié),紅梅怒放,暗香浮動。他們曾攜手賞梅,賭書潑茶,笑語晏晏。那時(shí)的爐火是暖的,茶煙是香的,情懷是濃的。而如今,爐寒香斷,人亡情逝,唯有冷雨敲窗,淚落千行!
更深的痛楚撕裂著她的心。筆鋒再次落下,力道更重,墨色更深,帶著泣血的控訴與無盡的哀思: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 吹簫引鳳的仙人已去,玉樓空空,我肝腸寸斷,又能與誰相依?
“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薄?縱然折下最美的梅花,人間天上,茫茫兩界,又能寄給誰看?!
最后一個“寄”字落下,筆鋒拖曳出長長的、顫抖的墨痕,如同一聲悠長而絕望的嘆息。李清照再也支撐不住,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地,濺起幾點(diǎn)墨汁。她伏在書案上,肩頭劇烈地聳動,壓抑了許久的、撕心裂肺的痛哭聲終于毫無顧忌地爆發(fā)出來,在寂靜的靈堂里回蕩,與窗外嗚咽的秋風(fēng)交織成一片。
素白的宣紙上,《孤雁兒》的詞句墨跡淋漓,字字泣血。那行朱砂小注在燭光下紅得刺眼。搖曳的燭火,一滴滾燙的燭淚悄然滑落,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燭淚同證”的“淚”字之上。鮮紅的朱砂被滾燙的蠟淚覆蓋、融化、滲透,最終與墨跡、與淚痕、與血色的注腳,徹底交融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如同她破碎的心,永遠(yuǎn)烙印上了這個失去他的、冰冷長夜。
第三節(jié):劫火重生
趙明誠的靈柩停放在府衙側(cè)院一間簡陋的廂房里。幾縷殘香在冰冷的空氣中裊裊上升,很快便被穿堂的秋風(fēng)吹散。李清照一身重孝,形容枯槁,如同秋風(fēng)中一株隨時(shí)會折斷的蘆葦。她強(qiáng)撐著料理喪事,安排扶柩南下的路線,目光卻時(shí)常失神地落在墻角那個巨大的樟木箱上——里面裝著趙明誠的遺物和她視為生命的《金石錄》手稿、金石拓片等殘存文物。
建康城的氣氛一日緊過一日。金兵主力雖退,但游騎四出,燒殺劫掠的警報(bào)如同鬼魅般在城內(nèi)流傳。街市蕭條,人心惶惶,不斷有富戶和官員攜帶家眷細(xì)軟,倉皇南逃。一種大難臨頭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李清照的心。
這夜,更深露重。李清照在靈前守到半夜,被云兒苦苦勸回隔壁廂房歇息。連日來的悲痛和操勞已耗盡了她的心力,她幾乎是剛沾到冰冷的床板,便被濃重的疲憊拖入了昏沉的、卻并不安穩(wěn)的睡夢中。
夢中,是汴京沖天的烈焰,無數(shù)典籍在火舌中化為飛灰;是洪州冰冷的江水,沉重的青銅器帶著沉悶的巨響墜入深淵;是江寧縋城時(shí),那只鴛鴦荷包無聲墜落的黑暗……火光、水影、黑暗交織成一片絕望的煉獄。突然,趙明誠的身影在火海中浮現(xiàn),他焦急地朝她伸出手,嘶喊著什么,卻被巨大的爆炸聲淹沒!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將李清照從噩夢中猛地炸醒!她霍然坐起,心臟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
不是夢!
劇烈的爆炸聲來自城東方向!緊接著,是無數(shù)驚惶的尖叫、哭喊、兵刃撞擊聲、房屋倒塌的轟隆聲!如同地獄的閘門被猛然打開!窗外,原本沉寂的建康城夜空,瞬間被映得一片血紅!沖天的火光在遠(yuǎn)處騰起,濃煙滾滾,遮蔽了殘?jiān)拢?/p>
“金兵!金兵又打進(jìn)來了!”
“城破了!快跑啊!”
“殺人啦!”
恐怖的聲浪如同潮水般涌來!知府衙署內(nèi)也瞬間炸開了鍋!仆役們哭喊著四處奔逃,一片末日降臨的混亂!
李清照的心沉到了冰點(diǎn)!最恐懼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她連鞋襪都來不及穿,赤著腳跳下床,撲到門邊。只見東面天空火光熊熊,喊殺聲正以驚人的速度向府衙方向逼近!
“夫人!快!快走!” 云兒披頭散發(fā)地沖進(jìn)來,臉上毫無血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叛軍……叛軍勾結(jié)金兵,炸開了東城門!守軍潰散了!亂兵正往這邊殺過來!見人就砍,見屋就燒!”
李清照腦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讓她渾身冰冷。但下一秒,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手稿!《金石錄》手稿!
她猛地轉(zhuǎn)身,不顧一切地沖向墻角那個樟木箱!那是趙明誠半生的心血,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念想,是華夏文明劫后殘存的火種!絕不能再毀于戰(zhàn)火!
“云兒!幫我抬!” 她嘶聲喊道,聲音因極度緊張而尖利。
箱子異常沉重。兩個弱女子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qiáng)將它從墻角拖出。剛拖到門口,就聽到前院傳來叛兵狂亂的吼叫和門板被撞裂的巨響!火把的光亮已經(jīng)映紅了前庭的窗紙!
“來不及了夫人!” 云兒看著越來越近的火光和猙獰的人影,絕望地哭喊,“抬不動的!快逃命吧!”
李清照看著沉重的箱子,再看看近在咫尺、隨時(shí)可能破門而入的亂兵,巨大的絕望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在她眼中交織。她不能丟下它!死也不能!
“打開箱子!” 李清照當(dāng)機(jī)立斷,聲音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她撲到箱子前,用顫抖的手指摸索著銅扣,用力掀開沉重的箱蓋!
里面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卷軸、函套和用油布包裹的書稿。最上面,正是那卷攤開著、帶著燭淚和朱砂批注的《金石錄》手稿,以及那幾頁劫后余生的《瘦金千字文》殘頁、《寒食帖》殘卷!
時(shí)間緊迫!李清照看也不看那些沉重的青銅小件和成函的書籍,她眼中只有最核心、最無法替代的手稿和殘卷!她一把抓起那卷厚厚的《金石錄》手稿,緊緊抱在懷里!又飛快地將《瘦金千字文》殘頁和《寒食帖》殘卷塞入懷中!最后,她的目光掃過箱子角落那個用油布包裹的紫檀木匣——里面是那卷《歸去來兮辭》孤本和《越王勾踐劍銘》拓片!
就在她伸手去抓那紫檀木匣的剎那——
“轟?。 ?/p>
廂房的門被粗暴地撞開!幾個滿臉兇煞、手持滴血鋼刀的亂兵沖了進(jìn)來!濃烈的血腥味和煙塵味撲面而來!
“哈哈!這還有兩個娘們!”
“箱子!快看箱子!里面肯定有好東西!”
亂兵們狂笑著撲向樟木箱,貪婪的目光掃過里面的卷軸器物。其中一個眼尖的,伸手就去抓李清照懷中緊抱的《金石錄》手稿!
“滾開!” 李清照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用盡全身力氣死死護(hù)住懷中的書稿,身體猛地向后一縮!那亂兵抓了個空,惱羞成怒,揮刀就要砍來!
“夫人小心!” 云兒尖叫著撲過來,擋在李清照身前!
千鈞一發(fā)之際,另一個亂兵發(fā)現(xiàn)了箱子里幾件小巧的鎏金青銅器,興奮地大叫:“金器!這里有金器!” 這一喊,瞬間轉(zhuǎn)移了其他亂兵的注意力,紛紛撲向箱子哄搶,暫時(shí)顧不上李清照她們。
趁著這混亂的間隙,李清照明智地放棄了角落的紫檀木匣。她看準(zhǔn)時(shí)機(jī),猛地拉起嚇傻的云兒,抱著懷中的手稿和殘卷,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出了廂房!身后傳來亂兵爭奪寶物的怒罵和打砸聲。
她們赤著腳,在燃燒的庭院中狂奔。滾燙的地面灼烤著腳心,火星和燃燒的碎屑如同毒蟲般撲打在她們身上、臉上。倒塌的梁柱、燃燒的帷幕、橫陳的尸體……構(gòu)成一幅地獄般的景象。濃煙嗆得人無法呼吸,眼淚直流。
“夫人!后門!后門還沒燒著!” 云兒指著一條相對僻靜的回廊喊道。
兩人跌跌撞撞沖向后門。眼看就要沖出火海,一根燃燒的巨大梁柱突然帶著駭人的呼嘯聲,從頭頂轟然砸落!目標(biāo)正是李清照!
“夫人!” 云兒魂飛魄散,尖叫著猛地將李清照狠狠推開!
李清照踉蹌著撲倒在地,懷中的《金石錄》手稿和殘卷脫手飛出,散落一地!那根燃燒的巨梁重重砸在云兒剛才站立的地方,火星四濺,烈焰騰起!云兒雖然躲開了致命一擊,卻被飛濺的火焰燎著了裙擺,頓時(shí)成了一個火人!她慘叫著在地上翻滾!
“云兒!” 李清照目眥欲裂!她不顧一切地?fù)溥^去,用手邊一切能用的東西撲打云兒身上的火焰!同時(shí),她的目光死死盯住散落在地、幾張被火星濺到的書稿!火舌正在貪婪地舔舐著紙頁邊緣!
一邊是生死一線的侍女,一邊是丈夫畢生的心血、文明的瑰寶!巨大的痛苦抉擇瞬間撕裂了李清照的靈魂!
電光火石間,她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嘶吼!她猛地脫下自己身上那件半舊的素色外衫,不顧一切地?fù)湎蚰菐醉摷磳⒈灰嫉臅?!她用衣衫瘋狂地?fù)浯颉⑴臏鐣暹吘壍幕鹦?!滾燙的火星灼穿了薄薄的衣衫,燙在她的手臂上,瞬間留下幾個焦黑的燎泡,劇痛鉆心!但她不管不顧,眼中只有那些承載著趙明誠魂魄的墨跡!
火星終于被撲滅!散落的書稿邊緣焦黑卷曲,冒著縷縷青煙,但主體字跡尚存!李清照飛快地將所有散落的書稿、殘卷攏在一起,緊緊抱回懷中,如同護(hù)住失而復(fù)得的嬰兒!
這時(shí),幾個忠心的老仆終于提著水桶趕來,將云兒身上的火焰撲滅。云兒渾身焦黑,奄奄一息。
“快!背上云兒!走!”李清照嘶聲命令,聲音破碎不堪。她抱著懷中滾燙的、帶著焦糊味的書稿,赤著鮮血淋漓的雙腳,最后看了一眼那被烈焰吞噬的府衙,看了一眼趙明誠靈柩所在的方向(那里早已被大火吞沒),眼中是無盡的悲愴與決絕。
她猛地轉(zhuǎn)身,在忠心老仆的護(hù)衛(wèi)下,抱著殘存的書稿,背著昏迷的云兒,沖入了建康城燃燒的街道,沖向了南方未知的、更加深沉的黑暗與流離。身后的火海,吞噬了府衙,吞噬了趙明誠的靈柩,也吞噬了他們最后一點(diǎn)安穩(wěn)的幻夢。唯有她懷中那卷帶著煙熏火燎痕跡、邊緣焦黑的《金石錄》手稿,如同從劫火中涅槃的鳳凰,承載著不滅的文明薪火和她泣血的孤忠,在尸山血海中,倔強(qiáng)地踏上了南下的漫漫長路。車輪碾過焦土,留下兩道染血的轍痕,延伸向望不到盡頭的亂世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