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烈的酒氣混雜著新鮮的血腥味，如同實(shí)質(zhì)的浪潮，隨著那扇被暴力撞開的門板，洶涌地?fù)溥M(jìn)內(nèi)室，瞬間淹沒了沉水香清冷的氣息。
蕭珩高大的身軀倚著門框，玄色蟒袍凌亂不堪，肩頭和手臂處洇開的暗紅刺目驚心，額角那道猙獰的傷口更是不斷滲出細(xì)密的血珠，滑過他慘白如紙的臉頰，滴落在光潔的青磚上，發(fā)出輕微卻令人心悸的“啪嗒”聲。他赤紅的雙目死死鎖定窗邊的沈清漪，那眼神狂亂、絕望、帶著毀天滅地的悔恨和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仿佛瀕死的困獸在仰望唯一的救贖。
“清漪……”他又喚了一聲，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鼻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滿是碎玻璃的喉嚨里硬擠出來，浸透了血淚。他掙扎著想向她靠近，腳步卻虛浮踉蹌，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幾乎要栽倒。
沈清漪背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銳的疼痛維持著最后一絲清醒和冰冷。袖中的毒針如同蟄伏的毒蛇，隨時準(zhǔn)備給予致命一擊。她看著門口那個狼狽不堪、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潰的男人，心中翻涌的恨意如同巖漿，幾乎要將她吞噬。
前世臨死的冰冷和絕望，柳如煙得意的笑聲，還有他抱著自己尸體時那遲來的眼淚……所有畫面在眼前瘋狂閃回，與此刻他痛苦悔恨的臉重疊、撕裂！
“出去?！彼穆曇繇懫穑却巴獾囊癸L(fēng)更冷，更硬，沒有一絲波瀾，只有淬骨的寒冰。
這兩個字，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蕭珩的心上！他猛地一顫，赤紅的眼中瞬間蒙上一層更深的、近乎絕望的水光。
“不……清漪……你聽我說……”他猛地?fù)u頭，動作牽扯到額角的傷口，鮮血流得更急，他卻渾然不顧，踉蹌著向前一步，又一步，試圖縮短那咫尺天涯的距離。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混雜著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此刻卻帶著頹敗血腥的松柏氣息。
“本王讓你出去！”沈清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厲色和不容置疑的威壓！她不能再讓他靠近！這濃烈的悔恨氣息，這破碎絕望的眼神，會動搖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墨玉！叫侍衛(wèi)！”
門外的墨玉和侍衛(wèi)早已被這駭人的景象嚇呆，聽到沈清漪的命令才如夢初醒，慌忙就想沖進(jìn)來。
“誰敢進(jìn)來？！”蕭珩猛地回頭，赤紅的雙目如同嗜血的兇獸，掃過門口眾人，那眼神里的暴戾和瘋狂，瞬間讓所有人如同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他此刻雖狼狽，但監(jiān)國親王的氣勢和前世帝王的積威融合爆發(fā)，足以震懾宵??！
他轉(zhuǎn)回頭，不再看旁人，所有的目光和殘存的力量，都死死地釘在沈清漪身上。他不再試圖靠近，只是倚著門框，身體因?yàn)閺?qiáng)忍劇痛和巨大的情緒而劇烈地顫抖著，聲音卻低了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嘶啞和哀求：
“清漪……求你……聽我說……就一會兒……”
“說什么？”沈清漪的聲音冰冷如刀，眼神銳利地刺向他，“說你是如何聽信柳如煙的讒言，對我日漸冷落？說你是如何坐視她構(gòu)陷我沈家，動搖我的根基？還是說……”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刻薄，帶著泣血的控訴，“說你是如何在封后前夜，默許她將那杯穿腸爛肚的鴆酒，親手送到我面前？！”
“鴆酒”二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劈在蕭珩的神經(jīng)上！
“不——?。?！”他發(fā)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嘶吼，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地佝僂下去，雙手死死抱住頭顱，指甲深深摳進(jìn)頭皮，仿佛要將那些殘酷的記憶從腦中挖出來！額角的鮮血順著指縫蜿蜒流下，混合著洶涌而出的淚水，染紅了他慘白的臉和凌亂的衣襟。
“不是我……清漪……不是我默許……是我蠢！是我瞎了眼！是我被豬油蒙了心！”他抬起頭，淚水和血水糊了滿臉，眼神狂亂痛苦，語無倫次地嘶喊辯解，“柳如煙！是柳如煙那個毒婦！還有蕭玦！是他們聯(lián)手！是他們偽造了你通敵、謀害皇嗣的證據(jù)！是我……是我信了！是我負(fù)了你！是我親手把你推給了那個毒婦！是我……是我害死了你！”
轟！
盡管心中已有猜測，但當(dāng)“通敵”、“謀害皇嗣”、“偽造證據(jù)”這些前世她至死都不明所以的罪名，以及“蕭玦”這個名字，如此清晰、如此痛苦地從這個男人口中嘶吼出來時，沈清漪的腦子還是“嗡”的一聲，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
他果然！
他果然也重生了！
前世那杯鴆酒背后，竟還藏著蕭玦的手筆？！
巨大的震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袖中的毒針幾乎要脫手而出！
蕭珩看著她瞬間蒼白的臉和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悔恨如同萬蟻噬心，痛得他幾乎窒息！他猛地跪倒在地，不是親王跪王妃的禮節(jié)，而是如同最卑微的罪人，雙膝重重砸在冰冷堅(jiān)硬的地磚上！
“噗通！”
沉悶的聲響在死寂的內(nèi)室回蕩。
“清漪……我該死……我萬死難贖……”他仰著頭，淚水和血水模糊了那張?jiān)屗V迷的俊臉，只剩下無盡的痛苦和絕望，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泣血的卑微，“前世……你走后……我抱著你……坐了一夜……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可我找不到你了……哪里都找不到你了……”
他仿佛陷入了最深沉的夢魘，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后來……后來我查到了……查到了柳如煙和蕭玦的勾當(dāng)……查到了那些偽造的證據(jù)……我剮了他們！我親手把他們千刀萬剮！我誅了他們的九族！可是……可是有什么用？！你回不來了！清漪……你回不來了！”
他猛地用頭狠狠撞向地面！
“砰！砰！砰！”
沉悶的撞擊聲，如同喪鐘，一聲聲敲在沈清漪的心上！額角本就猙獰的傷口瞬間崩裂，鮮血汩汩涌出，染紅了地磚！
“王爺！”門口的墨玉和侍衛(wèi)發(fā)出驚恐的尖叫，卻懾于他剛才的威勢，不敢上前。
“我剮了他們……誅了他們九族……可還是換不回你……”蕭珩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依舊瘋狂地用頭撞擊著地面，聲音嘶啞絕望，如同瀕死的哀鳴，“江山……我要這江山有什么用？！沒有你……這龍椅……冷得刺骨！冷得……讓我發(fā)瘋！”
他抬起頭，滿臉血污，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瘋狂，死死盯著沈清漪：
“所以……我把自己……也還給你了……”他咧開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凄慘到極致的笑容，手指顫抖地指向自己的脖頸，“就在這里……清漪……就在這里……三尺白綾……懸于梁上……就像……就像前世抱著你時……感受到的……那種……窒息的……冰冷……”
“轟隆！”
沈清漪的腦中仿佛有驚雷炸開！最后的防線，被這血淋淋的、親口證實(shí)的殉情，徹底擊得粉碎！
前世……她魂魄未散，親眼所見的那一幕——他抱著她的尸體枯坐天明，最終懸梁自盡——并非幻覺！是真的！他真的為她殉了情！
為什么？！
為什么？！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撕裂般的痛楚，瞬間攫住了沈清漪！她恨他入骨！恨他前世的背叛和冷落！可這個恨之入骨的男人，卻在她死后，用最慘烈的方式，追隨她而去？！
“呃……”沈清漪猛地捂住心口，那里傳來一陣尖銳的、幾乎讓她窒息的絞痛！她靠著墻壁，身體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
“清漪！”蕭珩見她臉色慘白搖搖欲墜，驚恐萬狀地想要撲過去，卻因失血和劇痛，剛撐起身體就又重重摔倒在地。
“別過來！”沈清漪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聲，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驚惶！她看著地上那個滿臉血污、狼狽不堪、如同被徹底打碎了脊梁的男人，看著他眼中那毫不作偽的、毀天滅地的悔恨和痛苦……
恨意依舊在胸腔里燃燒，可那滔天的火焰之下，卻有什么東西……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冰冷的、名為復(fù)仇的堅(jiān)冰，被這滾燙的血淚，灼燒得滋滋作響。
前世……他負(fù)她，害她慘死。
可最終……他也為她殉葬，放棄了他汲汲營營的江山帝位！
這筆血債……該如何清算？
內(nèi)室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蕭珩壓抑痛苦的喘息，和鮮血滴落地面的“啪嗒”聲。
沈清漪靠著墻壁，緩緩滑坐在地，月光透過窗欞，照亮她蒼白臉上那茫然又痛苦的神情。
門外，墨玉和侍衛(wèi)們早已被這打敗認(rèn)知的、充斥著血腥與悔恨的“前塵”驚得魂飛魄散，呆若木雞。
夜，深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
兩顆被前世血海和今生恨意撕裂的靈魂，在滿地狼藉中，隔著咫尺之遙，無聲對峙。
一個在血淚中懺悔，
一個在冰與火中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