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記耳光帶來的嗡鳴,還在耳道深處頑固地回蕩,與心臟每一次沉重撞擊胸腔的鈍響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鼓點。左臉頰上殘留的、火辣辣的刺痛感,早已麻木,被更深、更冷的東西覆蓋。屈辱像無數細密的冰針,從被打的那一點皮膚向全身擴散,凍結了血液,也凍結了她所有試圖辯解、試圖哭泣的本能。
空氣里彌漫著濃稠的雞湯油膩氣息,混合著昂貴地毯吸飽了湯汁后散發(fā)出的古怪味道。傭人們低著頭,屏著呼吸,動作輕得如同幽靈,迅速而無聲地清理著滿地的狼藉——碎裂的瓷片,潑灑的湯水,滾落的珍珠丸子。沒有人敢抬眼去看還僵立在餐廳中央的慕容雪,更沒有人敢去扶她一把。他們的沉默,像一層厚厚的、無形的裹尸布,將她緊緊包裹。
“杵在這里當木頭樁子嗎?礙眼!”上官云尖利的聲音刺破沉寂,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驅趕。她保養(yǎng)得宜的手捏著絲帕,嫌惡地掩著鼻子,仿佛慕容雪身上散發(fā)出什么惡臭?!皾L!滾回你那狗窩去!別臟了我的地方!”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在慕容雪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上。狗窩?她在這個所謂的“家”里,唯一被允許自由呼吸的地方,就是那個堆滿了雜物、終年不見陽光的儲物間。那是她的“窩”,一個比狗窩更冰冷、更絕望的牢籠。
她動了動僵硬麻木的腿腳,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緩緩轉身。視線掠過餐廳里華麗的水晶吊燈,掠過鋪著雪白桌布的長餐桌,掠過端坐在主位上、正慢條斯理地用絲巾擦拭嘴角的司馬燕燕——她臉上那抹勝利者般、帶著悲憫又藏不住得意的笑容,如同最鋒利的刀子,狠狠剜進慕容雪的心口。最后,掠過那個背對著她、站在巨大落地窗前、只留下一個冷漠堅硬背影的男人——歐陽博。
他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仿佛剛才那個當眾掌摑她、用最惡毒的語言羞辱她的人,不是他。仿佛她這個人,連同她承受的所有屈辱,都只是空氣中一粒微不足道、惹人厭煩的塵埃,揮揮手,就徹底消散了。
心,在那一刻,徹底沉入了永不見底的冰海。連最后一絲微弱的、不甘的漣漪,也消失了。
慕容雪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她不再看任何人,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向那個位于豪宅最深處、樓梯下方、終年被陰影籠罩的角落。
傭人已經為她打開了儲物間的門。一股混合著陳舊木料、灰塵、消毒水和各種雜物囤積的、難以形容的、沉悶而滯澀的氣息撲面而來,像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喉嚨。里面沒有燈,只有從門縫透進來的、走廊里昏黃的光線,勉強勾勒出里面堆積如山的輪廓:廢棄的舊家具蒙著白布,層層疊疊的紙箱,淘汰下來的電器,還有角落里那個孤零零的、落滿灰塵的舊瑜伽墊——那是她唯一的“床鋪”。
她走了進去。身后的門,被傭人無聲地、卻又帶著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輕快,“咔噠”一聲關上了。
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也被徹底隔絕。
黑暗,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瞬間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將她完全吞噬。只有門板下方一道極細的縫隙,透進來一線走廊燈光的慘白,像垂死病人額頭的最后一點虛汗,無力地涂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隔絕了外面那個華麗世界的一切聲響。宴會殘余的喧鬧,傭人收拾碗碟的輕微碰撞,甚至墻壁里隱約的空調送風聲……所有屬于“活人”世界的聲音,都被這扇厚重的門板徹底擋在外面。這里,只有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靜??諝夥路鹉塘?,帶著灰塵和霉變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粗糙的沙礫,刮擦著早已傷痕累累的氣管和肺腑。
臉頰上的麻木感漸漸退去,那被掌摑的位置,開始清晰地泛起一陣陣尖銳的、火辣辣的痛楚,像是皮膚下埋了無數根燒紅的針。但這皮肉之痛,比起心口那片被徹底掏空、只剩下冰冷空洞的劇痛,又算得了什么?
她背靠著冰冷粗糙的門板,身體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一點點滑落下去。冰冷堅硬的水泥地面透過薄薄的衣料,將寒意迅速滲透到四肢百骸。她沒有力氣,也不想掙扎,任由自己像一攤爛泥般蜷縮在門后的角落里,緊緊地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
眼淚,終于洶涌而出。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無聲的、劇烈的、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絞碎的慟哭。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喉嚨里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像瀕死的小獸。滾燙的淚水瘋狂地涌出,瞬間浸濕了衣袖,在黑暗中留下大片冰冷潮濕的印記。
為什么?
為什么是她?
為什么要把她最后一點尊嚴,在那么多人面前,尤其是當著司馬燕燕的面,狠狠碾碎在腳下?
就因為她不小心碰翻了那碗湯?還是因為……她這個“歐陽太太”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錯誤?擋了他和司馬燕燕“真愛”的路?
那些刻意刁難的日子,那些指桑罵槐的羞辱,那些視她如無物的冷漠……無數畫面在黑暗中翻滾、碰撞。上官云刻薄的話語,司馬燕燕得意的眼神,傭人們躲閃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歐陽博那毫不留情揮過來的手掌,和他眼中那冰封千里的厭惡與鄙夷。
“簽了協議的保姆,認清身份!”
這句話,如同淬毒的冰錐,反復刺穿著她早已破碎的心?!氨D贰薄瓉碓谒睦?,在她付出一切、忍氣吞聲的婚姻里,她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簽了賣身契的、低賤的保姆!
保姆……
這個詞像帶著倒鉤的毒刺,狠狠扎進腦海深處某個被刻意塵封、落滿塵埃的角落。一個幾乎被遺忘的畫面,伴隨著巨大的恐懼和冰冷徹骨的寒意,猛地沖破禁錮,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
那份協議!
那份被她視為愛情見證、視為未來依靠、視為他歐陽博“真心”象征的——婚前協議!
當初簽下它時的場景,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鍵,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眼前無比清晰地重現…
時間倒流回五年前。
地點,是市中心最頂級的旋轉餐廳“云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個城市流光溢彩、璀璨奪目的夜景,如同鋪陳開來的鉆石星河。悠揚的小提琴聲在空氣中流淌,水晶吊燈折射出夢幻般的光暈,空氣里彌漫著昂貴香檳、鵝肝和玫瑰的馥郁香氣。
那時的慕容雪,剛從國外頂尖的藝術學院畢業(yè)歸來,帶著滿身的書卷氣和未經世事的純粹。她穿著一條設計簡約卻剪裁完美的白色小禮服裙,長發(fā)柔順地披在肩頭,臉上帶著戀愛中少女特有的、甜蜜而羞澀的紅暈,眼睛亮得像盛滿了星星。坐在她對面的,是年輕、英俊、意氣風發(fā),渾身散發(fā)著成功精英光芒的歐陽博。
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裝,袖口露出價值不菲的腕表,笑容溫柔而迷人,眼神專注地凝視著她,仿佛她是這世間唯一的珍寶。
“小雪,”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讓人沉淪的魔力,輕輕握住她放在桌面的手。他的掌心干燥而溫暖,包裹著她微涼的手指?!敖裉?,是我們認識一周年的日子?!彼钋榭羁睢?/p>
慕容雪的臉更紅了,心跳加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聲音細若蚊吶:“嗯……時間過得好快。”
“是啊,太快了?!睔W陽博感嘆,指腹溫柔地摩挲著她的手背,“快到我恨不得明天就把你娶回家,讓你成為真正的歐陽太太,名正言順地站在我身邊,共享我擁有的一切?!?/p>
“博……”慕容雪的心被巨大的幸福漲滿,抬起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愛慕和憧憬。
“小雪,”歐陽博的神情忽然變得無比認真,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鄭重和……無奈?他微微嘆了口氣,從旁邊一個精致的真皮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裝訂整齊、看起來相當正式的幾頁文件,輕輕推到她面前?!拔抑?,在這個時候拿出這個,可能有些煞風景。但是……”
他頓了頓,眼神里充滿了真誠和坦蕩,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你也知道,像我們歐陽家這樣的家族,總有很多外人難以理解的規(guī)矩和束縛。特別是我父親,他……他老人家比較傳統(tǒng),也比較固執(zhí)。對于我的婚事,他一直希望我能找一個門當戶對、能對家族事業(yè)有助力的……”
慕容雪的心微微一沉。門當戶對?助力?她慕容家雖然也是書香門第,但比起歐陽家龐大的商業(yè)帝國,確實顯得單薄。
歐陽博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黯然,立刻反手更緊地握住她的手,語氣帶著急切和安撫:“小雪,你別誤會!我對你的心,日月可鑒!什么門當戶對,在我眼里都是狗屁!我愛的是你這個人!你的才華,你的純凈,你的一切!”他的表白熾熱而直接,讓慕容雪的心重新被暖流包裹。
“只是……”他話鋒一轉,語氣又帶上了那種無奈的沉重,“老爺子那邊壓力很大,他……他提出了一些條件。其中一條,就是希望我們簽一份婚前財產協議?!彼f出“婚前財產協議”這幾個字時,眉頭緊緊皺著,仿佛自己也覺得這個要求荒謬絕倫、難以啟齒。
慕容雪的心猛地一跳。婚前財產協議?她聽說過這個名詞,通常出現在富豪的婚姻里,是為了保護各自的婚前財產。但此刻從歐陽博口中說出,尤其是用這種帶著“被迫”和“無奈”的語氣說出,讓她感覺有些陌生,也有些……不舒服。仿佛一份純粹的愛情,突然被摻入了冰冷的算計。
“博,我……”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相信他,可這個要求,像一根小小的刺,扎進了心里。
“小雪!”歐陽博急切地打斷她,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深邃迷人的眼睛緊緊鎖住她,里面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深情和……一絲懇求?“我知道這個要求很過分!很傷感情!我也跟我爸據理力爭過,吵過!甚至以斷絕關系威脅過!”他的語氣激動起來,帶著一種“為了愛情對抗全世界”的悲壯感。
“但是,”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深深的疲憊和無力,“老爺子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我不能真的把他氣出個好歹來。這份協議……唉,其實就是走個形式!純粹是為了安撫他老人家那顆頑固的心!”他拿起那份協議,像是拿著什么燙手的垃圾,帶著明顯的厭惡。
“你看,這上面寫的很清楚,只是對我婚前個人名下的資產做個界定。而且,”他翻到協議的最后一頁,指著下方一個不起眼的條款,語氣突然變得輕松甚至有些戲謔,“你看這里,關于婚后財產的部分,寫的是‘雙方共有’。這跟沒簽有什么區(qū)別?”
他放下協議,再次緊緊握住慕容雪的手,眼神熾熱得像要將她融化:“小雪,你信我!我的就是你的!我們結婚后,我歐陽博所有的一切,包括我這個人,都是你的!這份協議,簽與不簽,對我們之間純粹的感情,對我們未來的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它只是一張紙,一張用來應付老爺子的廢紙!”
他的話語如同最動聽的情話,帶著蠱惑人心的魔力,輕易地驅散了慕容雪心中剛剛升起的那一點點疑慮和不安。是啊,他那么愛她,為了她不惜和家族對抗。他擁有那么多的財富,卻如此坦誠地告訴她“我的就是你的”。這份協議,不過是老人家固執(zhí)己見下的產物,一個無傷大雅的形式罷了。簽了它,就能讓他安心,就能讓他們的愛情之路少一些阻礙,就能讓他不再夾在自己和父親之間為難……
愛情,讓她心甘情愿地蒙上了雙眼,堵住了耳朵。她只看到了他眼中的深情,聽到了他口中的承諾,感受到他掌心的溫暖,卻自動屏蔽了那份協議紙張本身散發(fā)出的、屬于法律文書的冰冷氣息。
“博,我相信你?!彼痤^,眼中重新盈滿了信任和依戀,聲音輕柔卻堅定,“只要是為了你,為了我們能在一起,簽什么都行?!?/p>
“小雪!我就知道!你永遠是最懂我、最支持我的!”歐陽博眼中瞬間迸發(fā)出巨大的喜悅和感動,他激動地一把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深情低語,“我愛你!我歐陽博發(fā)誓,此生絕不負你!我會讓你成為最幸福的歐陽太太!”
那一刻,旋轉餐廳的璀璨燈火,窗外如夢似幻的夜景,悠揚的琴聲,還有他懷抱的溫暖和有力的心跳,都構成了慕容雪心中最完美、最篤定的愛情圖景。她沉溺其中,心甘情愿。
侍者適時地送上了早已準備好的、鑲嵌著金邊的萬寶龍簽字筆。歐陽博親自為她翻開協議最后一頁簽名處,體貼地指出需要她簽名的地方。
慕容雪甚至沒有再看一眼協議前面的具體條款。她沉浸在被愛和信任包裹的巨大幸福里,只覺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都只是通向幸福彼岸必須經過的、毫無意義的符號。她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金筆,在歐陽博溫柔鼓勵的目光注視下,在簽名處,一筆一劃,無比虔誠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慕容雪。
她的名字落在紙上,如同她將自己的未來和信任,也一并交付。
歐陽博看著那墨跡未干的名字,臉上的笑容,在餐廳璀璨的燈光下,顯得無比滿足和……深邃。
侍者又端上了慶祝的香檳。金色的液體在精致的水晶杯里冒著細小的氣泡。歐陽博拿起一杯遞給慕容雪,自己拿起另一杯。
“為我們!”他深情款款地舉杯。
“為我們!”慕容雪幸福地回應,與他輕輕碰杯。清脆的玻璃撞擊聲,如同愛情勝利的號角。她仰頭,喝下了那杯象征著承諾與未來的香檳。那微甜帶澀的液體滑入喉嚨,如同此刻的心情,甜蜜中夾雜著一絲對未來未知的、被幸福沖淡的隱憂。
然而,那隱憂很快就被歐陽博更深的擁抱和耳邊滾燙的情話徹底驅散了。她依偎在他懷里,看著窗外璀璨的萬家燈火,仿佛看到了屬于他們兩人的、同樣璀璨奪目的未來。那份簽好的協議,被他隨意地收回了公文包深處,仿佛真的只是一張無用的廢紙。
回憶的碎片戛然而止。
“我的就是你的……走個形式……一張廢紙……”
黑暗中,蜷縮在冰冷角落里的慕容雪,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狠狠劈中!那些曾讓她深信不疑、感動落淚的甜言蜜語,此刻像淬了劇毒的冰棱,一根根狠狠扎進她的心臟!每一個字,都變成了最惡毒的諷刺和最殘忍的謊言!
“呵……呵呵……”壓抑的嗚咽變成了破碎的、帶著血腥氣的低笑。她埋在臂彎里的臉扭曲著,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灼燒般的干澀和劇痛。巨大的欺騙感和被愚弄的憤怒,如同洶涌的巖漿,瞬間沖垮了僅存的理智堤壩!
協議!那份她看都沒看、只憑他幾句花言巧語就簽下的“廢紙”!
它在哪?!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攫住了她!必須找到它!現在!立刻!她要親眼看看,那上面到底寫了什么!她要看看,那張被他稱為“廢紙”的東西,到底是如何將她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的!
求生的本能,或者說,是被徹底逼入絕境后爆發(fā)出的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支撐著她猛地抬起了頭!黑暗中,她的眼睛因為極致的恨意和急切,竟然隱隱泛著一種駭人的幽光。
她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從冰冷的地面上爬起來。但身體因為長時間的蜷縮和巨大的情緒沖擊,早已僵硬麻木,手腳像是灌了鉛,根本不聽使喚。她重重地跌了回去,膝蓋磕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鉆心的疼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
“呃……”她咬著牙,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嘶聲。不行!不能放棄!她用手死死摳住粗糙冰冷的門板,指甲在木頭上刮出刺耳的聲響,甚至可能已經劈裂。她借助門板的支撐,一點點,極其艱難地,將自己的身體從地面上拖拽起來。
雙腿軟得像面條,不住地顫抖。她扶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的悶痛。冰冷的空氣涌入肺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她開始像瞎子一樣,在濃稠的黑暗中,摸索著向前挪動。
腳下是各種雜物,高低不平。廢棄的椅子腿絆了她一下,她一個趔趄,險些再次摔倒,慌亂中扶住了一個蒙著白布的舊柜子,灰塵簌簌落下,嗆得她一陣咳嗽。她顧不上這些,憑著記憶和對這個狹小空間僅存的一點點熟悉感,跌跌撞撞地朝著儲物間最深處那個角落摸去。
那里,堆放著幾個巨大的、印著歐陽集團Logo的硬紙板搬家箱。那是三年前,她剛嫁進來時,從自己那個小小的單身公寓搬來的所有個人物品——一些書籍、畫具、幾件舊衣服、還有母親留給她的一只舊木箱。自從被扔進這個儲物間,她幾乎沒有勇氣去翻動它們。每一次看到,都像是在提醒她過去的天真和如今的狼狽。
但此刻,那里面,可能藏著那把將她徹底釘死的枷鎖!
她撲到那幾個落滿厚厚灰塵的紙箱前,黑暗中,只能憑觸感摸索。冰冷的紙板,粗糙的邊緣。她焦急地尋找著箱蓋的縫隙。手指被紙箱邊緣劃破,傳來銳痛,她也渾然不覺。終于,她找到了一個箱蓋沒有封死的箱子,猛地掀開!
一股更加濃烈的陳舊紙張和樟腦丸的味道涌了出來。她不顧一切地將手伸進去,在里面胡亂地翻找。柔軟的布料,冰冷的金屬,還有厚厚一疊紙張……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將那一大疊紙張粗暴地拽了出來,沉重的紙張在黑暗中發(fā)出“嘩啦”一聲響?;覊m瞬間彌漫開來,鉆進她的鼻孔,引發(fā)一陣劇烈的咳嗽,眼淚都被嗆了出來。
顧不上這些!她抱著那疊厚厚的文件,摸索著退回到門后那線微弱的光源處。她跪坐下來,將那疊文件攤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借著門縫透進來的那線慘白的光,急切地、幾乎是帶著毀滅性的粗暴,一頁一頁地翻找!
各種文件:她早已丟棄的求職簡歷,畫展的邀請函,大學時代的獲獎證書,甚至還有幾張早已過期的健身卡……這些曾經記錄著她獨立生活和微小榮光的紙張,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那么蒼白可笑。
沒有!沒有那份協議!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試圖將她淹沒。難道……難道那份協議根本不在這里?難道真的如他所說是“廢紙”,早已被他丟棄?或者……他根本就沒打算給她保留一份?這個念頭讓她渾身發(fā)冷。
不!不會的!以歐陽博那種滴水不漏的性格,這么重要的法律文件,他不可能不留底!而且,當初簽完字,他好像是隨手放進他那個公文包……但后來,她記得,他確實說過一句:“這些重要的東西,我讓助理歸檔放好了?!?/p>
歸檔……放好了……
慕容雪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儲物間另一側!那里,靠著墻壁,堆放著幾個不起眼的、同樣是歐陽集團Logo的灰色硬質收納箱!那是歐陽博的私人助理之前送過來的一些“需要暫時存放的舊文件”,說是等新書房整理好就搬走,但一直丟在這里!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鬼火,重新微弱地燃起!
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那幾個箱子堆疊在一起,很高,幾乎頂到了低矮的天花板。最上面那個箱子,她夠不著。她咬著牙,忍著膝蓋的劇痛,扶著墻壁再次站起,踮起腳尖,伸長了手臂,拼命地去夠最上面那個箱子的邊緣。
指尖終于碰到了冰冷的塑料箱蓋!她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下一拽!
“嘩啦——砰!”
沉重的箱子被她硬生生拖了下來,重重地砸在地上!灰塵如同蘑菇云般騰起!她也被帶得踉蹌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后面的雜物堆上,又是一陣劇痛和窒息般的咳嗽。
她撲到那個摔在地上的箱子前,摸索著找到卡扣,用力掰開!箱蓋彈開。
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一摞摞的文件夾,都用統(tǒng)一的藍色標簽標注著日期和內容。標簽上的字跡在昏暗的光線下模糊不清。
她的心狂跳著,手指因為緊張和激動而顫抖得更厲害。她顧不得許多,開始粗暴地翻動那些文件夾。指尖劃過堅硬的文件夾邊緣,再次被割破,溫熱的血珠滲出,沾染在冰冷的紙張上,留下暗紅的印記。她毫不在意,只是瘋狂地翻找著。
“財務報表……項目合同……股權變更……保險單……審計報告……”
一個個冰冷的詞匯掠過眼前。沒有!還是沒有!
就在她幾乎要被絕望徹底吞噬的時候,手指在箱子最底層,摸到了一個觸感與其他文件夾不同的東西——一個略顯單薄、封面是暗紅色硬卡紙的文件夾,上面沒有任何標簽。
她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她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暗紅色文件夾從一堆藍色文件夾的最底層抽了出來。它很輕,卻仿佛有千斤重。封面是空白的,帶著一種不祥的莊重感。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恐懼的虔誠,掀開了封面。
第一頁,居中一行加粗的黑色打印體大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灼傷了她的視網膜!
婚前財產約定及處分協議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門縫透進來的那線慘白的光,恰好落在紙頁上這幾個字上。每一個筆畫,都像淬了毒的冰棱,散發(fā)著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氣息。
慕容雪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被凍結!她僵硬地跪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指死死捏著文件夾的邊緣,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出死灰般的白色。她甚至忘記了呼吸,只是死死地盯著那行字,大腦一片空白。
幾秒鐘后,或者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她才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她幾乎是屏著呼吸,帶著一種自虐般的決絕,顫抖著手指,翻開了下一頁。
密密麻麻的法律條文,冰冷、精確、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呈現在眼前。專業(yè)的術語像一條條冰冷的鎖鏈,編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
她的目光,如同掃描儀,帶著巨大的恐懼和最后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僥幸,飛速地掠過那些條款。關于歐陽博婚前個人名下的房產、股票、基金、公司股權……這些她早已知道,也從未奢望過的部分,此刻像冰冷的鐵塊,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上。
然后,她的視線,像是被磁石吸引,又像是被無形的力量驅使,死死地釘在了協議的核心位置——關于離婚以及婚內財產的關鍵條款上!
那幾行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帶著毀滅一切的寒光,狠狠地刺進了她的瞳孔深處!
第七條:婚姻關系解除(無論因何原因)
7.1 甲方(歐陽博)婚前及婚內由甲方個人繼承、受贈或明確指定為甲方個人所有的財產,無論形式如何變化,均歸甲方個人所有。
7.2 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由雙方共同勞動、經營所得或法律明確規(guī)定為夫妻共同所有的財產(以下簡稱“婚內共同財產”),其分割方式如下:
(a)乙方(慕容雪)自愿承諾,在婚姻關系解除時,無條件放棄對任何婚內共同財產的分割請求權。
(b)乙方確認,甲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向乙方支付的任何形式的生活費用、贈與款項、購置的個人物品(包括但不限于衣物、首飾、車輛等),均視為甲方對乙方的單方面經濟支持,不構成婚內共同財產積累,乙方對此無任何追索權。
7.3 無論婚姻關系因何種原因(包括但不限于甲方存在過錯)解除,乙方均嚴格遵守本協議第7.2條之約定,放棄一切財產權利主張,并承諾不向甲方提出任何形式的經濟補償要求(包括但不限于家務勞動補償、精神損害賠償等)。
第八條:特別承諾
8.1 乙方充分理解并完全認可本協議所有條款,特別是第7條關于財產放棄的約定,系乙方在完全自愿、無任何欺詐、脅迫、重大誤解等情形下做出的真實意思表示。
8.2 乙方承諾,在任何情況下,均不會以任何理由(包括但不限于顯失公平、情感變化、法律認知不足等)主張撤銷本協議或相關條款。
……
“自愿放棄……無條件放棄……放棄一切財產權利主張……放棄任何形式的經濟補償……不構成婚內共同財產……無任何追索權……”
這些冰冷、無情、徹底剝奪的字眼,像一把把高速旋轉的電鉆,瘋狂地鉆進慕容雪的腦海,將里面所有的溫情、信任、對未來的憧憬,連同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僥幸,徹底攪碎!絞爛!化為齏粉!
原來……原來如此!
走個形式?
一張廢紙?
我的就是你的?
全都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他精心編織的,根本不是什么愛情的保障,而是一份將她徹底打入深淵、永世不得翻身的賣身契!一份將她未來所有可能性都徹底閹割的死刑判決書!
她放棄了所有!放棄了婚內財產的分割權!放棄了哪怕是他出軌、他家暴導致離婚,她應得的任何補償!甚至,連他“施舍”給她的那些生活費、那些他為了裝點門面買給她的衣服首飾,都被明確界定為“單方面經濟支持”,她連追索的資格都沒有!
更可怕的是,那份協議里,白紙黑字,用最專業(yè)、最冷酷的法律語言,堵死了她未來可能尋求的一切法律救濟途徑!“完全自愿”、“無欺詐脅迫”、“不會以任何理由主張撤銷”……每一個字,都像一道沉重的枷鎖,將她牢牢鎖死!
難怪!難怪他可以如此肆無忌憚!
難怪司馬燕燕可以如此囂張跋扈!
難怪上官云可以如此刻薄鄙夷!
因為他們都篤定,她慕容雪,簽了這份協議,就等于簽下了自己的賣身契!她在這個家里,沒有任何財產權利,沒有任何法律保障!她就是一個可以隨意打罵、隨意羞辱、隨意拋棄的——奴仆!一個免費的、自帶法律免責條款的——保姆!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從靈魂最深處撕裂出來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悲鳴,猛地從慕容雪緊咬的牙關中迸發(fā)出來!那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無盡的痛苦、絕望和被徹底背叛、愚弄的滔天恨意!
她猛地將那份暗紅色的、如同浸滿了毒汁的協議狠狠摔在地上!紙張散落開來,在昏暗中如同凋零的、染血的殘花。
身體里那股支撐著她找到協議的力量瞬間被抽空。巨大的眩暈感如同海嘯般襲來。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天旋地轉。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
“嘔——!”
她猛地彎下腰,雙手死死捂住嘴,卻無法抑制地劇烈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澀的膽汁被強行擠壓出來,灼燒著她的食道和口腔,帶來一陣陣辛辣的劇痛。眼淚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糊滿了她蒼白冰冷的臉。
她蜷縮在地上,身體因為劇烈的嘔吐和崩潰的情緒而劇烈地抽搐著,像一只被丟進滾油里瀕死的蝦米。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更深的寒意。
騙子!
惡魔!
魔鬼!
她恨不得撕碎眼前的一切!恨不得沖出去,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們!恨不得和他們同歸于盡!
可是……她能做什么?
那份協議,白紙黑字,簽著她慕容雪的名字!那是她親手簽下的!在律師的見證下,她甚至不記得當時在場的那位律師是誰,只記得是個面目模糊的中年人!具有完全的法律效力!
反抗?
訴訟?
拿什么告?告什么?
告他騙她簽協議?證據呢?只有他空口白牙的承諾!法律會相信一個“自愿”簽下協議的女人事后的哭訴嗎?那份協議里“完全自愿”的條款,就是堵死她所有控訴的鐵壁!
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感,比剛才的憤怒更加徹底地淹沒了她。她像被抽走了脊梁,癱軟在冰冷的地上,散落的協議紙張如同墓碑,壓在她的身上。
黑暗的儲物間,此刻真正成了她的墳墓。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希望。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無邊無際的絕望,和那份散發(fā)著油墨味的協議,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宣告著她慕容雪——這個曾經滿懷憧憬的歐陽太太,在法律意義上,在歐陽博和他整個家族的眼中,早已是一個一無所有、可以隨意處置的——死人。
她的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干嘔帶來的生理性淚水不斷滑落。眼神空洞地望著頭頂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那里沒有星辰,沒有出路,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的人生,從簽下那份協議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結束了。剩下的,只是在這座華麗墳墓里,行尸走肉般的茍延殘喘。
時間,在這片死寂的黑暗中,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得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儲物間的門外。
接著,是鑰匙插入鎖孔的、極其輕微的“咔噠”聲。
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條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