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老刀不過一面之緣,交情談不上??烧勔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沒了,生死之事,終究叫人心里發(fā)沉。
飯后,我們再次清點物資。確認一切妥當后,隊伍便向著茫茫沙漠進發(fā)。
起初,沙地上還留著輪胎碾過的紋路,偶爾能看見半埋在沙里的礦泉水瓶,商標已被烈日曬得褪色。
再往前走,還能看到人工種植的耐旱灌木,甚至幾棵頑強存活的棕櫚樹,投下稀薄的綠蔭。沙丘上偶爾點綴著熒光色的防風警示牌,提醒游客不要越界。
再往深處走,綠色徹底消失,只剩下單調的金黃與灰白。沙粒越來越細,越來越燙,像被烘烤過的金屬粉末,在陽光下泛著刺眼的白光。天空也從淡藍變成一種灼燒般的蒼白,地平線在熱浪中扭曲,仿佛世界的邊緣正在融化。
向導帶著我們在沙海中穿行一周,最終抵達約定地點后便告辭離去。待向導的身影消失在沙丘之后,云俟遠展開地圖仔細查看,原來我們早已經進入無人區(qū)。
“今晚就在前面那片巖壁下扎營。”云俟遠指著遠處風蝕的巖層,“明天天一亮就出發(fā)。前半夜我來守,胖子負責后半夜?!彼h(huán)視眾人,聲音沉了幾分,“沙漠的夜晚危機四伏,所有人都要保持警惕?!?/p>
連續(xù)七天的烈日跋涉早已耗盡了人們的體力。草草支起帳篷后,大家勉強咽下幾塊壓縮餅干,便迫不及待地鉆進了睡袋。
與常人不同,我很少感到疲憊,待眾人睡去后,我便從口袋中取出墨老贈與的扳指,借著帳篷縫隙透進的月光細細端詳。
正如墨老所言,這扳指的陰氣極重,可與我的玉鐲不同的是,它身上還隱隱環(huán)繞著一層黑氣,那是怨氣所化,我輕輕撫過內圈的紅線,它像一道裂縫,黑氣正源源不斷的從此處涌出。我屏息凝神,將意識沉入其中,霎時間她的過往如潮水般向我涌來...
這扳指原是華棠王朝的李才人的陪葬品。十四歲進宮選秀時,她因眉眼與皇帝最寵愛的淑妃有三分相似,被破格封為寶林。然皇帝日理萬機,后宮又有佳麗三千,這位小小的寶林很快就被遺忘在在重重宮闕之中。五年光陰,她竟連圣顏都未能得見。
美人因色衰而愛馳,淑妃年長李寶林十五歲,年過三十,眼角已有細紋,又因給皇帝誕下三子一女,體態(tài)也不如從前風韻,皇帝興致漸消,于是開始物色其他美人兒,就在這時意外在御花園遇見了眉眼肖似淑妃少女時的李寶林,一時間恩寵非常,晉位才人,賜下這枚扳指,情濃時,帝王曾執(zhí)她之手許諾:“弱水三千,只取一瓢?!?/p>
君心易變,新鮮勁一過去,皇帝又覓得新歡,李才人還未及施展爭寵手段,便驚聞皇帝因濫用禁藥暴斃的噩耗。按制,無嗣嬪妃皆須殉葬。就在她急火攻心昏厥之際,太醫(yī)竟診出喜脈。
原以為絕處逢生,她甚至開始以皇嗣自矜。豈料,某日在御花園蹊蹺滑倒,生生摔掉了腹中的這道保命符。當夜,淑妃帶著太監(jiān)闖入寢殿,她看著眼前這個小小才人,竟然仗著眉眼與自己有三分相似,敢沾著自己的光,與自己爭寵,真是自不量力,所以她命人在御花園李才人的必經之處撒了松油。剛剛小產的李才人虛弱不堪,手無縛雞之力,被淑妃命太監(jiān)用三尺白綾掛在了房梁上。
次日,宮中皆傳:李才人對先皇用情至深,感念皇恩,自愿殉葬。
李才人死時手里緊緊握著這枚玉扳指,滿心的怨氣與嘴角的鮮血一同融進了這枚扳指里,在地下長埋百年,怨氣至今未散。
同為女子,我對她的經歷深感痛心,數(shù)百年來,她被困在這方寸之間,日日泣血,夜夜哀鳴。雖然我遺忘了自己的過往,但看著她在那深宮重闕中孤立無援,無盡絕望,似有同感。所以決定幫她化解怨氣,讓她得到解脫。
我深吸一口氣,調動渾身力量聚于掌心,玉鐲的陰氣如輕紗般纏繞上扳指,淡藍色的光與黑霧交織翻涌,突然感到一股阻力,我猛然沖擊,只聽“?!钡囊宦?,似有銅鈴聲在遠處回響,阻力比我想象中的脆弱許多,輕而易舉便被沖破,同時感到周身如釋重負,黑氣已經消失了,我知道,扳指里的李才人已經走了。
經此一事,睡意全消。想到此時正是云俟遠值夜,便打算出去陪他說說話。輕手輕腳拉開帳篷,夜風裹著沙粒迎面撲來。我朝著篝火方向走去,卻在半途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聲。
"那丫頭..."隱約聽到自己的稱謂,心頭一緊。鬼使神差間,我閃身躲進旁邊的陰影里,屏住呼吸。沙丘投下的黑影完美地掩蓋了我的身形。
“摘不下來?”墨老眉頭緊鎖。
“試過好幾次了。”云俟遠抓了抓頭發(fā),“她摔倒時我假意去扶,趁機想摘鐲子,沒成,牽手時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甚至夜里悄悄潛進她房里...那手鐲看著明明很寬松,卻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取不下來?!?/p>
“怎么會這樣?”墨老若有所思,“若是靈器認主,不是主人自愿,旁人摘不下來也是有的,既然硬取不行,何不誘她自行摘下?我看那丫頭心思單純,且對你癡心一片,正是好時機啊?!蹦系恼Z氣有幾分急切,“我在那扳指里下的禁制被她輕易化解,我能感覺到她的力量,如果我們找不到冰蟬殼,那以她的手鐲作為媒介來喚醒昭云,是極有可能成功的!”
話音戛然而止,突然墨老渾濁的雙眼閃過一絲光亮,“何必執(zhí)著于玉鐲?我們需要的是極陰之物代替冰蟬殼,而那丫頭不光手鐲是靈器,她自己本身也是陰氣極重的極陰之體,若有她的加持,成功的幾率一定會大大增加!不如,我們直接用她做媒介!”墨老聲音低沉,眼睛卻閃過異樣的光彩,火光映照著他蒼老的臉,全然沒了白天時的慈眉善目。
原來那枚扳指只是個試探?云俟遠真正想要的,竟是我的玉鐲?昭云?這顯然是個女子的名字,卻從未聽云俟遠提起過。他們要喚醒她?不知這女子發(fā)生了什么事?無數(shù)疑問在我腦海中翻涌。
“若以她為媒介...”云俟遠的聲音突然艱澀起來,“她會死嗎?”
“這從沒有過先例,她的結果如何我也沒有把握。”墨老停頓了一瞬,“她的生死你為何如此在意?難不成你對她動了真心?”墨老的語氣變得凌厲,聲音也大起來,“后生!我當初看你對昭云一片真心,才把我唯一的女兒交托與你,她為救你而早亡,而你為她尋訪還魂引不顧自身安危,四處奔命近十年,所以我從不曾怪罪于你,如今,你我所求即將大成,你卻為了別的女人要放棄這個機會嗎?在你心里可還有昭云的位置?”墨老的額頭青筋暴起,極力壓低自己的聲音。
“昭云是我此生唯一摯愛,我從沒忘記過!”云俟遠的聲音里似有哭腔,“我想救活她,比任何人都想!”他低頭掩面,極力克制自己發(fā)抖的聲音,“這十年來我到處尋找還魂引的秘方,做了多少齷齪不堪、毫無底線的事,但只要能救活昭云,我在所不惜!”他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在篝火的映照下閃閃發(fā)亮?!拔視r常想,我是要下地獄的,我欠那些人的,只能來生再還了?!?/p>
他突然抬頭,眼中血絲密布:“但這次...這次不一樣,了月她那樣赤誠待我,每次看著她望向我時那單純的眼睛,我心里總是充滿愧疚,要我利用她對我的感情推她入死局,我...做不到。”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劃破夜空,墨老枯瘦的手掌在火光中顫抖。
“愧疚?你跟我談愧疚?你對她愧疚那昭云呢?”墨老氣得口水飛濺,“昭云為救你飛身擋刀,她死時才十八歲??!那花一樣的年紀,就這么沒了,現(xiàn)在你為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說愧疚?你別忘了,當初第一次見面,你是為什么決定帶上她的,若不是我告知你這女子周身陰氣環(huán)繞,絕非常人,而她所戴玉鐲也是一靈器,或許對練成還魂丹大有裨益,你會帶她走嗎?既然一開始就存了利用的心思,現(xiàn)在又裝什么情圣?”
原來是這樣!真相如同一記悶棍,砸得我心頭一空。雖然早有預感云俟遠別有用心,但親耳聽到時,那份痛楚卻意外地沒有想象中劇烈。其實我自己也覺得,我對他的愛濃烈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們相識短短幾個月,彼此之間的了解也并未十分透徹,可我竟愿為他赴湯蹈火,仿佛這滿腔癡情是刻在魂魄里的本能。
云俟遠好似一下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跌坐在地上,默默良久,“如果我們這次能找到冰蟬殼,是不是就不必犧牲她了?”
“理論上是。”墨老冷嗤一聲,“但你別太樂觀。上次找到的殘卷雖指向這里,但年代不明,記載模糊,可信度存疑?!?/p>
“如果找不到冰蟬殼,那還有別的可以替代嗎?除了...了月。”
墨老閉了閉眼,似是不愿再多看云俟遠一眼:“古籍說冰蟬殼乃雪山精魄所化,至陰至寒,不過古人記載總有些神話色彩,過于夸大它的來歷,據(jù)我猜測,只要是陰氣夠重的東西,或都可一試,但我老頭子活了這么多年,見過陰氣最重的就是那丫頭了?!?/p>
“會有的,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找到的!”云俟遠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時間?”墨老面色陰沉,“昭云的魂魄被我以禁術強留人間已近十年。近來我明顯感覺到她的魂力正在消散...”他聲音發(fā)顫,“最多再等一年。若到時還找不到冰蟬殼,就別怪我對那丫頭下手了!”
我悄悄回到帳篷,心頭泛起一絲鈍痛。除了對云俟遠那份熾熱的愛意,我似乎對其他情緒都格外遲鈍,明明親耳聽見他們在算計我的性命,卻生不出半點恨意。這種異常連我自己都覺得詭異,仿佛我存在的意義,就只是為了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