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國公府,正廳。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上首,父親沈巍端坐著,國字臉上慣有的威嚴(yán)被一層復(fù)雜的陰霾籠罩,濃眉緊鎖,目光沉沉地看著廳中。母親林氏坐在他身側(cè),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此刻毫無血色,緊抿著唇,眼神里交織著巨大的震驚、后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她手中的錦帕被無意識地絞得死緊。
廳中央,站著承恩侯夫人謝王氏。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精心描畫的妝容也掩蓋不住此刻的尷尬和強壓的怒火。一身華貴的絳紫色云錦長裙,頭上金釵步搖熠熠生輝,卻與這僵硬的氣氛格格不入。她身后跟著兩個捧著禮單匣子的嬤嬤,此刻也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而我,沈知意,就站在母親身邊。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淺淡,一身素凈的月白襦裙,更襯得身形單薄如紙,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唯有那雙眼睛,幽深如古井寒潭,里面翻涌著旁人無法窺見的、冰冷刺骨的恨意漩渦,視線沉沉地落在謝王氏帶來的那兩份燙金的庚帖和婚書上。
那猩紅的封皮,像極了前世洞房花燭夜,蓋在我頭上的、浸透了鮮血的紅綢。
“沈國公,沈夫人,” 謝王氏終于按捺不住,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口吻開了腔,聲音因為刻意壓抑而顯得有些尖利,“珩兒與知意青梅竹馬,情意深厚,這婚事本是天作之合。如今庚帖已換,婚書已定,只待擇吉日下聘,便是板上釘釘?shù)挠H家。知意這丫頭…這丫頭今日是病糊涂了不成?怎地說出這等胡話來?退婚?這豈是兒戲!”
她頓了一頓,目光掃過我蒼白虛弱的臉,語氣又刻意放軟了幾分,帶著一種虛偽的關(guān)切:“再說了,知意身子骨弱,昨夜又受了驚,吐了血,正該好好將養(yǎng)才是。退婚這等傷筋動骨的大事,只會讓她病情加重。依我看,不過是孩子家一時心氣不順,說幾句氣話罷了。沈國公,沈夫人,你們做父母的,也該多為孩子著想,好好勸勸才是。”
父親沈巍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沒有立刻回應(yīng)謝王氏,而是轉(zhuǎn)向我,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知意,你……” 他似乎在斟酌詞句,眼神復(fù)雜地審視著我,“退婚之言,非同小可!你當(dāng)真想清楚了?謝珩那孩子,你與他自幼相識,品性才學(xué),為父亦是看在眼里。究竟因何,要行此決絕之事?”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可是…他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
最后一句話問出,一股無形的威壓瞬間彌漫開來。沈巍是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國公爺,即便此刻只是坐在那里,那久經(jīng)沙場的煞氣也足以讓尋常人心驚膽戰(zhàn)。
謝王氏臉色微變,急忙辯解道:“沈國公言重了!珩兒向來端方守禮,對知意更是傾心一片,怎會……”
“父親,”我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不高,甚至因為虛弱而顯得有些飄忽,卻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瞬間割裂了謝王氏虛偽的辯解和廳內(nèi)凝滯的空氣。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我微微抬起頭,迎上父親審視的目光,也掠過母親擔(dān)憂的眼神,最后,視線落在那刺目的婚書上。臉上沒有憤怒,沒有委屈,只有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一種看透一切的荒涼。
“女兒想得很清楚。” 我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砸在寂靜的廳堂里,帶著金石般的冷硬,“并非謝世子有何過錯?!?我甚至微微彎了彎唇角,那弧度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只是女兒福薄命淺,自知不堪為侯府宗婦。昨夜病中,恍惚間似窺得天機……此樁姻緣若強行締結(jié),恐非良緣,反是孽債,終將……累及滿門!”
“累及滿門”四個字,如同四記重錘,狠狠敲在沈巍和林氏的心上!沈巍的瞳孔猛地一縮,放在膝上的手驟然收緊!林氏更是倒吸一口冷氣,臉色煞白地看著我,眼中充滿了驚駭。
謝王氏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尖聲道:“沈知意!你胡言亂語些什么!什么孽債!什么累及滿門!我看你是燒壞了腦子!竟敢如此詛咒……”
“詛咒?” 我打斷她,目光終于轉(zhuǎn)向她,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謝王氏的聲音戛然而止,心頭莫名一悸,仿佛被什么冰冷的東西盯上?!胺蛉搜灾亓?。知意只是……不敢高攀?!?我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在謝王氏驚怒交加、沈巍夫婦震驚不解的目光中,我一步,一步,走向那張擺放著庚帖和婚書的紫檀木桌。腳步虛浮,卻異常堅定。
我伸出手,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刻入骨髓的恨意正在瘋狂翻涌。我拿起那封寫著“沈知意”與“謝珩”名字的、象征著“天作之合”的婚書。
猩紅的封皮,燙金的字跡,此刻在我眼中,卻比毒蛇的獠牙更令人作嘔。這就是前世將我釘死在花轎上的那道催命符!
沒有絲毫猶豫。
“嗤啦——”
一聲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聲,驟然響起!
那封承載著兩家盟約、象征著一個女子一生期許的婚書,在我手中,被干凈利落地、從中撕成了兩半!
猩紅的紙屑,如同破碎的血肉,紛紛揚揚地從我指間飄落,灑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
滿堂死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謝王氏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哆嗦著,指著我的手指抖得像風(fēng)中的枯葉,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像是下一秒就要背過氣去。她身后的兩個嬤嬤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父親沈巍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軀帶著巨大的壓迫感,眼中是雷霆般的震怒和難以置信!母親林氏驚呼一聲“意兒!”,下意識地想要沖過來阻止,卻被我決絕的背影釘在原地。
我無視了所有的震驚、憤怒和恐懼,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隨手將那兩半廢紙丟在地上,像丟棄骯臟的垃圾。然后,我轉(zhuǎn)過身,目光平靜地掃過被這驚天變故徹底震懵的眾人,最后落在廳外回廊的拐角處。
那里,一抹刻意低調(diào)、卻又按捺不住激動的水紅色裙角,正微微顫抖著。我知道那是誰。
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悄然掠過我的眼底。
“這福氣,” 我對著那空無一人的回廊方向,聲音清晰、平靜地響起,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也精準(zhǔn)地刺入那偷聽者的心底,“給你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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