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同窗還沒說兩句話,一個穿著長衫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門口。正是夫子趙文啟。
躁動的空氣瞬間凝固。所有學童,無論大小,齊刷刷的快速回到座位。
看來無論什么時代,老師的凝視最為“恐怖”。
王明遠也立刻學著旁人的樣子,找了個靠墻的空位置坐下,學著其他人的樣子坐好。
趙夫子的目光緩緩掃過整個學堂,在幾個年紀稍大的學童身上略作停留,最后又掃了眼王明遠這個新面孔,聲音清朗平穩(wěn):“今日,先溫習《三字經(jīng)》。自‘人之初’起,誦至‘人所同’。齊誦!”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稚嫩或變聲期的童音參差不齊地響起,匯成一股略顯嘈雜卻帶著奇特效力的聲浪,在簡陋的堂屋里回蕩。
這《三字經(jīng)》他前世自然滾瓜爛熟,但此刻,他必須表現(xiàn)得像一個徹頭徹尾的蒙童,對每一個字都充滿“初識”的茫然。他嘴唇微動,模仿著旁人的口型,卻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先生說了,他只需聽著。
齊誦完畢,余音尚在梁間縈繞。趙夫子點了兩個坐在前排的學童:“李茂,張栓。你二人入學已有半載。李茂,你講‘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谓??張栓,你解‘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
被點名的李茂(一個看著敦厚老實、約莫十歲出頭的農(nóng)家少年)立刻站起來,臉上帶著點緊張的紅暈,但聲音還算清晰:“先生,學生以為…是說人若不教化,善良的本性就會變壞。教化的道理,貴在專一用心。”
趙夫子微微頷首,目光轉(zhuǎn)向旁邊的張栓。
張栓慌忙起身,嘴唇嚅囁了幾下,額角竟?jié)B出了細汗:“這…這‘昔孟母’…是…是說孟子的母親…搬家?選…選鄰居?斷了…斷了織布機?”他越說越磕巴,聲音也越來越小,最后幾乎成了蚊子哼哼。
趙夫子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他轉(zhuǎn)向李茂,語氣溫和了些:“李茂解得好,知其意,明其理。”
隨即目光又落到張栓身上,變得嚴肅:“張栓,你入學亦有半載,此等三字經(jīng)開篇之句,竟不能通解?縱使吾等蒙學不為科舉登天,只求識字明理,將來謀個賬房、文書之職,亦需根基扎實!
若連此等蒙童之句都解不通透,將來如何與人契約?如何看懂賬目?豈非授人以笑柄,亦墮為師之顏面!”
張栓的臉漲成了豬肝色,頭幾乎埋到了胸口,囁嚅著認錯:“學生…學生知錯,定當…定當勤勉。”
訓誡完畢,趙夫子又點了幾個年紀更大些、約莫十二三歲的學童,讓他們繼續(xù)復習《千字文》中的某一段落。一時間,堂內(nèi)又響起更加艱澀拗口的誦讀聲。
王明遠默默觀察著,只見趙夫子腳步不停,時而駐足傾聽,時而指點某個字的讀音,時而糾正一個句子的停頓。
好一陣忙活后,趙夫子才終于踱步到王明遠這角落。他并未立刻開始新授,而是招手將剛解了圍、額頭汗跡未干的李茂和垂頭喪氣的張栓也叫了過來?!袄蠲?,張栓,你二人也過來,再聽一遍開蒙之句,溫故而知新。”
王明遠連忙站起。趙夫子示意他坐下,自己則站在三人面前,目光沉靜地落在王明遠身上,聲音放緩,帶著一種引導的韻律:“王明遠,今日你初入學堂,便從《三字經(jīng)》伊始。跟我念:‘人——’”
“人——”王明遠努力模仿著先生的發(fā)音,稚嫩的童音帶著一絲刻意的新奇。
“之——初——”
“之——初——”
“性——本——善——”
“性——本——善——”
趙夫子教得極有耐心,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吐出,確保王明遠能看清他的口型。
每教完一句,便讓他重復三遍,再連起來誦讀。
從“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到“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再到“昔孟母,擇鄰處”……一口氣教了約莫百字。
他并未過多講解含義,只是反復強調(diào)讀音和節(jié)奏。
教讀幾遍后,趙夫子便讓王明遠自己試著背誦記憶,并特意叮囑李茂和張栓在旁看著,自己則轉(zhuǎn)身去檢查那幾個誦讀《千字文》的大齡學童的進度。
王明遠眼觀鼻鼻觀心,嘴唇無聲開合,裝模作樣地“苦記”,心中卻感慨:這夫子真真不易! 小小一間學堂,十來個學童,年齡參差,進度各異,從剛開蒙的《三字經(jīng)》,到已學《千字文》的,全憑他一人耳提面命,來回奔波,嗓子都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這效率,比起后世分班分級教學,實在辛苦太多。
待趙夫子處理完那邊,重新回到角落時,王明遠立刻“緊張”地站了起來。
“王明遠,將方才所授,自‘人之初’背至‘人不學,不知義’。”趙夫子目光如炬。
王明遠深吸一口氣,刻意讓聲音帶上一點磕絆和不確定,但字字清晰,竟將這一百多字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節(jié)奏也大致符合先生所教!
趙夫子眼中掠過一絲明顯的驚訝。他教蒙學多年,初入學堂的蒙童,能如此快地記住并流暢背出百字《三字經(jīng)》的,實屬罕見!
而且這孩子口齒清晰,記性似乎……頗佳?他心中微動,面上卻不顯,只淡淡點頭:“尚可??磥砩杏杏嗔?,心思也還算清明?!?/p>
他頓了頓,看著王明遠那故作懵懂實則透著一絲靈動的眼睛,決定再試一試:“既如此,再授你百字。‘凡訓蒙,須講究。詳訓詁,明句讀……’”
他再次放緩語速,清晰地將接下來的段落一句句教給王明遠,依舊是教讀三遍,再讓他自行記憶。
這一次,趙夫子的目光在王明遠身上停留的時間明顯長了些許,帶著一絲探究與不易察覺的期許。
教畢,他又匆匆轉(zhuǎn)身,去指導另一個小組的習字了。
小小的學堂里,童聲瑯瑯,墨香隱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