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yè)三十七年，金鑾殿。殿內(nèi)死寂，連呼吸聲都顯得刺耳。我跪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
膝蓋骨硌得生疼。殿上龍椅空懸，御座旁的皇帝趙顯，面沉如水。蘭臺之英，
這曾是我的榮光，此刻卻成了最大的諷刺。通敵罪，三個字像三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
1我必須洗清冤屈，為了恩師，也為了我自己?？扇俗C物證俱在，
我的掙扎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御史的聲音尖銳，劃破殿內(nèi)的沉寂。他高舉著一封信，
那熟悉的筆跡，是我模仿了無數(shù)遍的恩師手筆。他說這是我寫給敵國的密信，信中軍機(jī)要略，
盡數(shù)奉上。他還呈上一份敵國將領(lǐng)的供詞，字字句句，都將我釘死在叛國者的恥辱柱上。
那些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心上。我開口辯解，聲音卻干澀得厲害。“信中軍略，
看似精妙，實則處處破綻，乃誘敵之計”。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
卻激不起半點(diǎn)漣漪。皇帝的眼神里滿是厭惡與盛怒，他根本不信。我瞥向階下，
肅王趙昀站在那里，神情冷漠。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穿透我的身體。我明白，
這一切都是他的手筆。我的辯詞，在絕對的權(quán)力面前，輕如鴻毛?；实劢K于開口，
聲音里不帶一絲溫度。“沈驚鴻，念你曾有才名，免你死罪”。我心中沒有半分慶幸，
只有無盡的寒意?！芭刑幹切?，賜予肅王，用你余生才智，為我皇家效力”。每一個字，
都像一把重錘，砸碎我的骨頭。我如墜冰窟，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兩名禁軍上前，
將我從地上架起，拖向殿外。2我被押上一輛囚車，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車簾被風(fēng)掀起一角，我看到了最后一片自由的天光。那光芒刺眼，灼得我眼眶發(fā)酸。
從今往后，我的人生只剩下囚籠。我必須活下去，為了復(fù)仇。囚車不知行了多久，終于停下。
我被粗暴地推下車，眼前是肅王府高大的朱紅院墻。墻頭重檐疊嶂，
將天空切割成逼仄的囚籠。門口兩尊石獅，雙目猩紅，仿佛活物，透著擇人而噬的兇光。
這里不是王府，是一座華美的陵墓。王府門前，禁軍統(tǒng)領(lǐng)裴九倚著門柱，神情懶散。
他和身邊的同僚看著我，眼神里滿是看戲的漠然。我聽到他們壓低聲音在開賭?！百€什么？
”“賭這位才女，能撐多久不瘋”。“我賭三天”。“我賭十天，聽說她性子烈”。
裴九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玩味。“我賭她不會哭”。他的聲音很輕，
卻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我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那是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看不出任何情緒。我面色慘白，嘴唇干裂，狼狽不堪。但我走下囚車時，腰背挺得筆直。
我的眼神里沒有絕望，只有一片死寂的寒潭。3入府后，我被帶到庭院中央。
管家命我跪在雪地里，聽他宣讀府規(guī)。洋洋灑灑上百條，每一條都是束縛。不遠(yuǎn)處的暖閣里，
隔著一扇窗，我能看到肅王趙昀的身影。他在觀望，像在欣賞一出精心編排的戲劇。
他要的是順從，是絕對的價值。天色漸暗，風(fēng)雪愈大。當(dāng)夜，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夜空。
一名試圖逃跑的仆役被抓了回來。將領(lǐng)薛猛親自動手，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打斷了他的雙腿。
骨頭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清晰。那人像條死狗一樣被拖行于雪地，
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哀嚎聲響徹整個庭院，鉆入每個人的耳朵。這是肅王府的規(guī)矩，
是血的規(guī)矩。我被分配在一個偏僻的院落，房間里沒有炭火，寒冷刺骨。我聽著院外的慘叫，
身體因寒冷與恐懼不住顫抖。但我始終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我從懷中掏出一方舊硯臺，
那是恩師贈予我的。我用衣袖，一遍又一遍，默默地擦拭著。硯臺冰冷，像我此刻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是裴九，他靠在門框上，看著我?！澳銢]哭，
也沒求饒，我輸了五十兩”。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我沒有理他，
只是繼續(xù)擦拭著我的硯臺。血色的雪夜終將過去。我的囚徒謀士生涯，從這一刻，正式開始。
4王府的日子，像一潭死水，枯燥，且充滿敵意。我被安排在藏書閣整理殘卷，
終日與故紙堆為伴。閣樓里彌漫著陳腐的氣息，與王府的富麗堂皇格格不入。
我沉默地接受了這份差事，埋首于浩如煙海的古籍之中。肅王側(cè)妃許夫人，
是個嬌艷卻惡毒的女人。她嫉妒肅王對我才華的看重，視我為眼中釘。于是，
各種刁難與羞辱，接踵而至。她指使下人，在我整理的古籍上潑灑茶水。
那是一套珍貴的宋版孤本，水漬迅速浸透紙頁，暈開一片丑陋的痕跡。
我看著那些被毀的古籍，心中的怒火幾乎要將我焚燒。但我沒有像她們預(yù)想的那樣哭泣求饒。
我選擇了最激烈的反擊。我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將王府的規(guī)矩一條條背了出來。
“府規(guī)第七十二條，無故損毀府中財物者，杖責(zé)二十”。“這套書，價值千金，
不知許夫人的這位侍女，能否擔(dān)待得起”。我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許夫人的心腹侍女嚇得面色慘白，跪地求饒。最終，她被拖下去，挨了二十杖。而我，
也因為頂撞主子，被罰在庭院里跪了三個時辰。膝蓋的疼痛，遠(yuǎn)不及心中快意。
裴九奉命監(jiān)視我，他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站在不遠(yuǎn)處，神情依舊冷漠，像個局外人。
但我知道，他內(nèi)心絕不平靜。這種兩敗俱傷的決絕，是他從未見過的。一個月后，
我主動找到了裴九。我需要一份京城城防圖的摹本。他靠在樹下，擦拭著他的佩刀，
聞言眼皮都未抬一下?！澳阋莻€做什么？想逃？”他的同僚在旁邊嗤笑出聲。
“一個弱女子，拿著城防圖又能做什么，癡心妄想”。我沒有理會那人的嘲諷，
只是看著裴九?！拔抑皇窍胙芯恳幌旅C王與諸王的勢力范圍，以便更好地為王爺效力”。
我的語氣平靜，聽不出任何波瀾。裴九終于抬起頭，看了我許久。他的目光仿佛要將我洞穿。
“你最好不是在尋死”。他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斑@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將摹本扔給我時，冷冷地警告。我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圖紙，心中涌起一絲微弱的暖意。
拿到城防圖后，我每晚都在微弱的燭火下，用米湯在普通書籍的夾頁上繪制地圖。
京城的每一條街道，每一處關(guān)隘，都在我的筆下逐漸清晰。
我將肅王、寧王、以及其他幾位藩王的勢力，用不同的符號標(biāo)注出來。
這是一張看不見的棋盤，而我，要在這棋盤上，為自己搏一條生路。這成了我在這座囚籠中，
唯一的精神寄托。一份小小的城防圖摹本，或許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但對我而言，
它是我反抗的開始。5入府半年，肅王府迎來了一場大型的沙盤推演。
這是對麾下將領(lǐng)的一次考驗，也是一場權(quán)力的游戲。我與裴九等人，都被要求在場觀摩。
演武場上，巨大的沙盤模擬著山川河流，城池關(guān)隘。肅王親自坐鎮(zhèn)，麾下將領(lǐng)分為兩方，
捉對廝殺。薛猛，那日打斷仆役雙腿的悍將，勇則勇矣，卻有勇無謀。他急功近利，
很快便中了肅王親自設(shè)下的圈套。他的軍隊被分割包圍，陷入絕境，
即將面臨全軍覆沒的羞辱和重罰。薛猛氣得臉色鐵青，雙目赤紅，卻無計可施。滿場將領(lǐng)，
無人敢出言相助。就在這死一般的沉寂中，我向前一步，開口了?！巴鯛敚锱幸挥?，
或可為薛將軍收拾殘局”。我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千層浪。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驚訝，懷疑，還有輕蔑。薛猛更是勃然大怒，
他認(rèn)為這是文人對武將的羞辱。他一個箭步?jīng)_到我面前，拔出腰間的佩刀，
刀鋒直指我的咽喉。冰冷的刀鋒，距離我的皮膚只有一寸?！澳闼銈€什么東西，
也敢對本將軍指手畫腳！”他的聲音如同炸雷，演武場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diǎn)。
肅王趙昀坐在高臺上，并未阻止。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我，眼神里滿是審視與玩味。
他想看我如何收場，是跪地求饒，還是另有乾坤。我沒有看薛猛，我的目光直視著肅王。
“王爺布局精妙，天衣無縫，只是在西南角有一處微小的疏漏”。我迎著刀鋒，
聲音沒有一絲顫抖?！按耸杪┢饺諢o傷大雅，但此刻，
卻成了薛將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唯一機(jī)會”。我指向沙盤的一角，那里是一片不起眼的山谷。
我提出了一個奇襲方案，一個瘋狂的，不留后路的方案。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薛猛。
肅王眼中的玩味，漸漸變成了凝重。我繼續(xù)說道：“若此計僥幸成功，罪女不要任何賞賜”。
“只求能自由出入藏書閣頂層，查閱那些被封存的孤本”。這是我的賭注，用我的命，
賭一個機(jī)會。肅王沉默了片刻，最終點(diǎn)了點(diǎn)頭?！皽?zhǔn)了”。薛猛將信將疑地收回了刀，
按照我的指點(diǎn)，在沙盤上重新布局。接下來的一個時辰，成了我入府以來最漫長，
也最驚心動魄的時刻。薛猛的殘兵，在我的指點(diǎn)下，如同一支幽靈部隊，穿插迂回。
他們奇跡般地撕開了包圍圈，直搗黃龍，反敗為勝。當(dāng)代表勝利的旗幟插在對方主帥營地時，
整個演武場鴉雀無聲。薛猛贏了，不僅避免了責(zé)罰，還贏得了肅王的贊賞。推演結(jié)束后，
薛猛走到我面前。這個高傲的，不可一世的悍將，在眾目睽睽之下，向我這個罪人，
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他的頭顱，第一次在我面前低下。我平靜地接受了他的軍禮，
沒有半分得意。裴九站在一旁，看著我清瘦的背影，眼神復(fù)雜。他第一次意識到，
我在這囚籠中，追求的不是生存。我追求的是資格，是尊重。6從那以后，我在王府的地位，
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成了肅王在戰(zhàn)略上離不開的謀士，再無人敢輕易刁難。
許夫人的嫉妒，也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肅王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特許我進(jìn)入藏書閣頂層。
并指派裴九，親自看管。我有了新的目標(biāo)。我開始以修復(fù)古籍為名，
向肅王申請大量的筆墨紙硯。那數(shù)量，遠(yuǎn)超正常所需。沒有人懷疑，
他們只當(dāng)我是個沉迷故紙堆的書癡。這座知識的寶庫，這座華美的牢籠，
即將被我挖掘出它最深的秘密。藏書閣頂層，與樓下的喧囂截然不同。這里存放的都是禁書，
孤本，前朝遺物。一位姓方的老先生，在這里做了幾十年的整理工作。我協(xié)助他，
一起修復(fù)那些殘破的古籍。在油墨與書香中，我找到了久違的安寧。我以修復(fù)古籍為名，
申請來的筆墨紙硯堆積如山。我將多余的紙張，悄悄送給府中那些渴望識字的底層仆役。
我教他們寫自己的名字，教他們讀最簡單的句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并未滿足于此。
我開始利用職務(wù)之便，將一些啟迪民智的簡易讀物，夾帶在王府的采買清單中。
《農(nóng)桑輯要》，《百工開物》，甚至是一些淺顯的史書。我的膽子越來越大，裴九看在眼里，
卻從未阻止。他只是偶爾會提醒我：“小心玩火自焚”。我知道他在擔(dān)心我，但我不能停下。
在整理一批查抄來的前朝舊物時，我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把古琴。琴身布滿灰塵，但琴弦未斷。
與古琴一起的，還有一本禁毀的琴譜，《士說》。那是一首象征士人風(fēng)骨，
反抗暴政的千古絕唱。大業(yè)三十九年的除夕夜，京城飄著鵝毛大雪。王府里張燈結(jié)彩，
一片喜慶。我獨(dú)自登上藏書閣頂樓，推開窗。冷風(fēng)夾著雪花，撲面而來。我撥動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