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隔間的門被猛地推開。陳燼回來了，手里還拎著個熱氣騰騰的煎餅果子。他臉上帶著點剛填飽肚子的懶散笑意，嘴里還叼著半截煙。然而，門開的一剎那，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jié)。
他看到了桌上慘不忍睹的茶樣和霉斑點點的朱泥壺。
他看到了蘇雪見那劇烈顫抖、無聲慟哭的背影。
他聞到了空氣中濃烈得化不開的霉腐味和水腥氣。
陳燼嘴里的煙掉在了地上。他臉上的懶散和油滑像潮水一樣褪得干干凈凈，瞬間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沉冷和凝重取代。他眼神銳利如鷹隼，飛快地掃視整個隔間——墻角滲水洇濕了一大片深色的墻皮，地上有未干的水漬，頂棚角落的管道接口處，正有一滴渾濁的水珠，緩慢地、不祥地凝聚、滴落，恰好落在堆放茶葉罐和茶壺的方桌邊緣！
是樓上水管老化爆裂！滲漏的臟水！
“操！”陳燼低罵一聲，聲音不大，卻像塊石頭砸在凝固的空氣里。他一步跨到蘇雪見身邊，沒有像往常那樣說風涼話，也沒有試圖碰觸她。他的目光緊緊鎖在那把布滿霉斑的朱泥小壺上，眉頭擰成了死結(jié)，眼神里是蘇雪見從未見過的專注和……一種近乎本能的痛惜？
“哭頂個屁用！”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口吻，瞬間穿透了蘇雪見的絕望，“起來！站一邊去！”
蘇雪見被這突如其來的厲喝震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抬起頭，淚眼朦朧中，只看到陳燼緊繃的下頜線和那雙此刻異常銳利沉靜的眼睛。那眼神里沒有嘲笑，沒有推諉，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和一種……她無法理解的篤定。
陳燼不再看她。他動作快得驚人。他一把扯下腰間那條油膩的圍裙，迅速鋪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將那把霉變的朱泥小壺連同壺蓋一起挪到圍裙中央。然后，他像一頭鎖定目標的獵豹，猛地撲向墻角那堆雜物！他粗暴地翻找著，踢開擋路的紙箱，灰塵四起。
“找什么？都這樣了……”蘇雪見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絕望的沙啞，話沒說完。
“閉嘴！”陳燼頭也不回地低吼，手下動作不停。嘩啦一聲，他從一個積滿灰塵的破木箱底，掏出一個同樣蒙塵的、扁扁的舊鋁飯盒。他看也不看，用袖子胡亂擦掉盒蓋上的灰，啪地打開。里面不是什么寶貝，只有幾團油膩膩的麻繩，幾塊形狀各異的、看不出材質(zhì)的黑色小石片，還有一小瓶標簽?zāi)：挠椭?/p>
蘇雪見茫然地看著，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陳燼拿著飯盒回到桌前，先將那小壺極其小心地挪到桌子最干凈的一角。然后，他拿起一塊黑色小石片，湊近昏黃的燈光仔細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像是在確認質(zhì)地。接著，他打開那瓶油脂，一股濃烈的、難以形容的礦物和草藥混合氣味散發(fā)出來。他用一根細木棍（不知從哪里掰來的）蘸取了一點粘稠的油脂，極其小心、極其精準地涂抹在壺蓋邊緣的豁口處。他的動作異常穩(wěn)定，手指的每一次涂抹、按壓，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熟稔和專注，仿佛演練過千百遍?；椟S的燈光下，他側(cè)臉的輪廓線條緊繃而專注，額角甚至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混著灰塵，留下幾道污痕，他卻渾然不覺。
蘇雪見忘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胡子拉碴、滿身油污的男人，此刻專注修復(fù)那把朱泥小壺豁口的側(cè)影，竟奇異地和她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關(guān)于專注與技藝的畫面重疊起來。那份專注，那份對手中器物近乎虔誠的珍視感，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和……震撼。
陳燼的動作很快。涂抹好豁口，他又拿起一團麻繩，極其靈巧地在那豁口處纏繞、打結(jié)、固定，手法之熟練，如同精密的機械操作。最后，他用一塊干凈些的布（居然是從他自己那件工裝外套內(nèi)襯撕下來的），蘸了點清水，開始極其輕柔地、一點一點擦拭壺身上的霉斑。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屏著呼吸，仿佛怕驚擾了壺的精魂。擦掉一塊霉斑，就湊近燈光仔細查看泥料和包漿的損傷程度，眉頭緊鎖，眼神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隔間里只剩下陳燼極其輕微的擦拭聲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蘇雪見靠墻站著，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她看著陳燼寬厚的、此刻因?qū)Ｗ⒍⑽⒐鸬募贡常粗礉M油污和灰塵、卻異常穩(wěn)定靈活的手指，看著他額角滾落的汗珠……一種巨大的、混雜著驚愕、茫然和一絲微弱希望的情緒，如同漲潮的海水，緩緩淹沒了她剛才那滅頂?shù)慕^望。
陳燼終于停下了動作。他長長吁了一口氣，直起身，把那把朱泥小壺輕輕托在掌心，湊到燈光下仔細端詳?；砜诒宦槔K和油脂巧妙地填補固定住了，壺身上的霉斑大部分被擦去，雖然依舊留下了些淡淡的、無法消除的褐色印記，如同愈合后的傷疤，但壺身那溫潤的光澤，似乎艱難地重新透了出來。
他這才轉(zhuǎn)過頭，看向墻邊的蘇雪見。他的臉上依舊帶著汗水和灰塵的污跡，眼神里卻沒了平日的戲謔，只有一種近乎疲憊的平靜和不容置疑的篤定。他把那把小壺輕輕放在蘇雪見面前那塊剛被他用干凈布擦過的桌面上。
“壺，能救?；砜跁簳r封住了，霉印子…去不干凈了，當個念想吧。”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沉穩(wěn)，“茶樣廢了，我想轍。離復(fù)賽還有幾天，死不了人?！?/p>
他頓了頓，目光沉沉地落在蘇雪見依舊蒼白、掛著淚痕的臉上，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蘇雪見，聽著，天塌不了?！?/p>
“有我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