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殿內(nèi),死寂被一聲顫抖的詢問敲碎。
云天河死死盯著楚辭,那雙平日里古井無波的眼睛,此刻燒著兩團火,聲音發(fā)緊:“楚辭,你……你既已道破病灶,可有‘解’法?”
來了。
正戲來了。
楚辭心頭波瀾不驚,甚至還有點想打哈欠。鋪墊了這么久,不就是等這句話么。
“解法?”
楚辭話還沒出口,旁邊一道人影已經(jīng)化作了殘影,帶著一股子丹藥燒糊了的狂熱味道撲到我面前。
是藥塵子。
這位煉丹長老此刻哪還有半點高人風范,一張焦黃的老臉漲成了豬肝色,枯瘦得像雞爪子的手死死鉗住楚辭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
“鼎折足!對!就是鼎折足!”他幾乎是貼著楚辭的臉在咆哮,唾沫星子橫飛,“老夫耗了三十年!三十年!就覺得不對勁!原來是鼎足斷了!快說!哪只足?怎么接?!”
臥槽。
老頭你冷靜點,碰瓷是吧?再這么搖下去,我這小身板就真要應了你那句“鼎折足”了。
楚辭內(nèi)心瘋狂吐槽,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悲天憫人的淡然。
“藥長老,稍安。”
心念一動。
鉗住楚辭胳膊的那股狂暴力道,在楚辭眼中瞬間化作一座凝滯不動的“艮”卦。山之象,沉重而頑固。但他這山,根基不穩(wěn),內(nèi)里早就被丹火敗得千瘡百孔。
楚辭手腕微轉(zhuǎn),一股巧勁沿著他力道最虛浮的“爻位”輕輕一引。
艮卦,崩了。
藥塵子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柔力傳來,自己那點引以為傲的修為仿佛撞上了一團棉花,還被棉花彈了回來,踉蹌著退了兩步,駭然地看著楚辭,抓空的手還愣在半空。
呵,跟我玩力氣?你連自己力量的“卦象”都看不清。
楚辭整了整被他抓皺的衣袖,環(huán)視一周,將宗主和幾位長老那混雜著震驚、懷疑、狂喜的眼神盡收眼底。演戲,就要演全套。
“宗主,諸位長老,晚輩并無未卜先知之能?!背o微微欠身,語氣平緩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我只是天生對‘氣’的流轉(zhuǎn),敏感了些?!?/p>
“所謂‘先天易感’,便是能勉強‘聽’到這方天地氣運的音律?!?/p>
“自踏入青云山門那一刻起,我便‘聽’到,咱們青云宗這首本該雄渾高亢的樂曲,始終混著兩處刺耳的雜音。”
楚辭頓了頓,目光先是望向煉丹閣的方向,隨即又掃過護山大陣的核心樞紐。
“一處,金石之聲破碎,火行之氣失序。此為‘鼎’卦失衡,故有‘折足’之兇。”
“另一處,山澤之氣淤積,通達之道受阻。此為‘困’卦顯象,故有‘在淵’之厄?!?/p>
一番話,字字句句,如洪鐘大呂,直接將他們心中最后那點疑慮敲得粉碎。
看吧,這就叫專業(yè)。
不是我瞎猜,是你們家風水……哦不,是氣運不行,都寫在臉上了。我只是個平平無奇的“翻譯”罷了。
云天河與幾位長老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里的情緒,已經(jīng)從駭然轉(zhuǎn)為了狂喜。
撿到寶了。
他們肯定這么想。
“走!”
藥塵子第一個反應過來,也顧不上什么長老儀態(tài)了,一個箭步?jīng)_上來,這次不敢再抓楚辭胳膊,而是小心翼翼地拽住了楚辭的衣袖,語氣從剛才的逼問,變成了近乎哀求的“邀請”。
“楚師侄!請!請隨老夫移步煉丹閣!”他看楚辭的眼神,活像在看下凡的丹神,“老夫愿以畢生丹道感悟相換,只求師侄為我解此一惑!”
話音未落,一股靈力卷起。
楚辭只覺得腳下一輕,眼前的景物飛速倒退。
我靠,又來!我這身新做的衣服!
……
幾乎是眨眼之間,楚辭就被這位心急如焚的丹道狂人“請”到了煉丹閣前。
一股濃烈到嗆人的焦糊味,混合著無數(shù)種靈藥半成品腐朽的苦澀氣息,撲面而來。
好家伙,這味道,簡直是失敗與貧窮的芬芳。燒了這么多錢,得虧青云宗還有點家底。
煉丹閣內(nèi),狼藉遍地。藥塵子像是獻祭般,指著地上堆積如山的玉簡和獸皮手記,聲音急促:“楚師侄請看!這是老夫近十年來所有的煉丹記錄!紫陽丹的配方,我改了三千七百二十一次!火候掌控,精確到每一息!可每次,都在最后凝丹時功虧一簣!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云天河與幾位核心長老也緊隨而至,個個神情凝重。
楚辭卻連眼角的余光都懶得分給那些所謂的“記錄”。
開什么玩笑,幾千份實驗失敗報告?這是修仙還是在搞KPI考核?問題要是在紙面上,你這丹道長老的位子早該換人了。
楚辭徑直穿過那片狼藉,走到煉丹閣正中。
一尊高達丈許,通體紫光流轉(zhuǎn)的丹鼎,靜立于此。
紫陽寶鼎。
古樸,厚重,三足兩耳,鼎身銘刻著繁復的火焰紋路,靈氣內(nèi)蘊,是件不可多得的寶貝。
可惜了。
楚辭伸出手指,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輕輕撫上冰冷的鼎身。
隨即,閉上眼。
嗡——
整個世界在我感官中瞬間變化。
眼前的紫陽寶鼎不再是實體,而是一個由無數(shù)卦象與爻變構(gòu)筑的靈力模型。
“離”卦的烈焰在爐內(nèi)升騰,這是火候。
“乾”卦的陽剛在鼎身流轉(zhuǎn),這是鼎之體。
“坤”卦的厚重在鼎足承載,這是鼎之基。
一切看起來,完美無瑕。
等等……
不對。
就在那穩(wěn)如大地的“坤”卦結(jié)構(gòu)深處,一個極其細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顫動,被我精準地捕捉到了。
那不是“坤”卦本身的問題。
是“坤”卦的六三爻,“含章可貞”之下,暗藏著一絲微不可察的異動。
是“震”。
承載之德中,混入了一絲搖動之象。
找到了。
楚辭睜開眼,眸中清光一閃,語氣斬釘截鐵。
“鼎折足,病根不在藥,不在火,而在鼎本身?!?/p>
楚辭繞著寶鼎走了一圈,最終停在其中一只鼎足之下,用腳尖輕輕點了點那里的地面。
“此鼎,左后方這只鼎足的基座,與地面存在千分之一寸的傾斜。肉眼不可見,神識不可察?!?/p>
“平日無礙。但當煉丹至最后‘凝丹’之時,爐內(nèi)靈力高速旋動,其力道便會與這點微末的傾斜,達成一種獨特的‘共振’。此共振,便是‘折足’之兇象。它不會真的震斷鼎足,卻足以在無形之中,將丹藥將成未成的那一縷靈性,徹底震散!”
藥塵子渾身劇震,整個人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共振?這是何等理論?聞所未聞!
但這還沒完。楚辭得把話說死,不給他們?nèi)魏畏瘩g的余地。
“更致命的是,”楚辭聲音轉(zhuǎn)冷,“紫陽丹的配方中,有一味輔藥,‘龍須草’,其性至柔,本為穩(wěn)固丹性。然,在此共振之下,其藥性被瞬間逆轉(zhuǎn),從‘穩(wěn)固’,變?yōu)椤澜狻R唤z崩解,便引動全局潰敗?!?/p>
一個結(jié)構(gòu)力學,一個藥理異變。
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領(lǐng)域,被楚辭用一個“鼎折足”的卦象,天衣無縫地串聯(lián)起來。
死局,無解的死局。
望著眾人那副見了鬼的呆滯表情,我心中卻掠過一絲疑惑。
這就怪了。
楚辭看著寶鼎,忍不住輕聲自語:“此鼎的設(shè)計圖堪稱完美,煉制手法也無懈可擊。完美的‘理’,為何落到現(xiàn)實的‘物’上,便打了折扣?仿佛‘承載’這一概念,在這青云宗的地界上,本身就存在著某種先天的脆弱……”
這句自語很輕,沒人聽清,但楚辭卻記在了心里。
這地方,有問題。
“這……這怎么可能……”藥塵子喃喃著,臉上寫滿了無法置信,但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卻燒起了最后一叢希望的野火。
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死馬……當活馬醫(yī)!”藥塵子一咬牙,看向楚辭時,語氣已帶上了弟子般的恭敬,“請師侄……指點迷津!”
“無需復雜?!背o淡然道,對付這種物理bug,就得用最樸素的物理方法,“取凡鐵一塊,墊于此足之下。再以此三道符文,刻于基座,穩(wěn)固地氣即可?!?/p>
隨手一揮,三道簡單到可笑的符文烙印在藥塵子腦海中。
那符文,簡單得像是剛?cè)腴T的外門弟子習作。
藥塵子滿腹狐疑,但還是立刻照辦。他哆哆嗦嗦地尋來一塊凡俗鐵匠打的黑鐵塊,以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墊在了那只鼎足之下,又用抖得像篩糠的手,在那三道簡單符文上注入靈力。
一切就緒。
“開爐!”
藥塵子一聲嘶吼,眼中布滿血絲,將自己最后一點精氣神,全部砸進了這一爐丹藥里。
這一次,整個煉丹閣安靜得能聽到心跳。
云天河屏住呼吸,雙拳在袖中攥得發(fā)白。宗門的未來,賭的就是這一爐。
時間,一息一息地流逝。
提純、融合、溫養(yǎng)……
順利得不可思議。
終于,到了那個審判的時刻——凝丹!
藥塵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著紫陽寶鼎,肌肉緊繃,準備迎接那熟悉的、代表著絕望的焦糊味與靈力爆散。
一息。
兩息。
三息。
……
死寂。
預想中的失敗,沒有出現(xiàn)。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沁人心脾的濃郁丹香,毫無征兆地從鼎內(nèi)猛地沖了出來!
轟!
一道璀璨奪目的紫色光柱,自鼎口噴薄而出,撕裂屋頂,直沖云霄!紫氣在閣內(nèi)繚繞,隱約間,竟有龍吟鳳鳴之聲回蕩!
丹成異象!
極品丹藥出世之兆!
“鐺”的一聲脆響,爐蓋自動彈開。
所有人的目光,如被磁石吸引,瞬間匯聚于爐底。
一顆龍眼大小,通體渾圓,紫氣氤氳的丹藥,正靜靜地躺在那里。丹身之上,天然生成了三道玄奧的云紋,靈氣濃郁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品質(zhì),完美!
藥塵子先是呆滯,繼而狂喜,最后那張老臉一垮,“哇”的一聲,竟是“噗通”跪倒在地,對著那顆丹藥嚎啕大哭,老淚縱橫。
哭了半晌,他猛地轉(zhuǎn)身,對著依舊負手而立、神色平淡的楚辭,深深地、鄭重地,行了一個上古丹道中“聞道”的最高大禮。
三跪九叩。
“藥塵子,謝楚師……謝先生,傳道之恩!”
哦豁。
這一聲“先生”,直接把輩分給我干到天上去了。
不過……我喜歡。
云天河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身體瞬間松弛下來。他看向我的眼神,再無一絲懷疑,只剩下無盡的驚喜、欣慰,以及一種沉甸甸的,名為“重托”的東西。
困擾宗門數(shù)十年的頑疾,一朝得解。
青云宗的寶藏,被他找到了。
而我,楚辭,就是那個寶藏。
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
現(xiàn)在,這青云宗對我而言,再也不是危墻了。
它是我的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