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景王朝,燼都。
天色永遠是灰蒙蒙的,像是蓋著一塊洗不干凈的臟布??諝饫飶浡还呻y以言喻的味道,一半是焚燒尸體不完全的焦臭,一半是某種東西正在暗處腐爛的甜腥。
顧七安對此早已習慣。
作為義莊的仵作,他每天打交道的東西,比這味道要濃烈得多。
他正俯身在一具尸體上,手中的烏木柄剔骨刀輕巧地劃開皮膚,動作精準而穩(wěn)定,像是在處理一件精密的器物,而非一個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這具尸體是城西送來的,據(jù)說是餓死的流民。
可顧七安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他用鑷子夾起一小塊肝臟組織,對著漏進窗欞的微光細看。萎縮得不成樣子,干癟得像顆脫水的野果。這不對勁。饑餓造成的死亡,臟器會衰竭,但絕不是這種詭異的、仿佛被什么東西吸干了生命力的形態(tài)。
“又一個。”他輕聲自語,聲音里沒有情緒。
他放下鑷子,從隨身的木匣里取出一卷泛黃的冊子——《鎮(zhèn)祟錄》,恩師的遺物。他翻到某一頁,用炭筆在上面又添了一筆記錄。
“死者,男,約四十。體表無傷,內腑萎縮,骨質呈灰白色……”
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第十七具了。官方的死因千奇百怪,餓死、病死、失足、踩踏……但在顧七安的刀下,它們的內在卻呈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性。
萬事皆有因,萬物皆有理。這是恩師掛在嘴邊的話。顧七安不信鬼神,他只信自己手中的刀,和他能看到、摸到、聞到的證據(jù)。
他從木匣最底層,拿出一個更為精致的絲綢卷包。打開,里面是九根長短不一的銀針。針身暗沉,并非尋常銀料,而是用天外隕鐵由恩師親手鍛打而成,名為“鎮(zhèn)祟”。恩師曾說,這東西對“不干凈”的“氣”有感應,但顧七安一直認為,這不過是隕鐵材質特殊,對某些尚未被發(fā)現(xiàn)的毒素或病理反應更敏感罷了。
一種更高級的“試紙”而已。
“頭兒!來活了!”義莊門口,一個歪戴著帽子的衙役咋咋呼呼地喊道,滿臉晦氣,“城南福瑞祥的錢老板,被亂民給踩死了,晦氣!家里人不敢收尸,讓咱們給收拾干凈了再送回去?!?/p>
一具蓋著白布的尸體被兩個衙役嫌惡地丟在門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顧七安抬眼看去,那是一具肥胖的軀體,錦衣華服上沾滿了泥污和腳印,確實像是死于踩踏。
他走過去,沒有立刻驗尸,而是習慣性地伸出手指,在尸體的頸側探了探。冰冷,僵硬。符合死亡多時的特征。
但他總覺得哪里不對。
空氣中的那股腐爛甜腥,似乎又濃郁了幾分,而且源頭直指這具尸體。
“你們先出去?!彼卣f道。
兩個衙役巴不得離開這鬼地方,立刻溜之大吉。
義莊內只剩下顧七安和兩具尸體。他沒有理會那個流民,徑直走向錢老板。他掀開白布,尸體面目猙獰,雙目圓瞪,的確是極度驚恐下窒息的模樣。
他沒有動刀。
他取出一根最細的鎮(zhèn)祟銀針,捻在指尖。他盯著尸體肥碩的腹部,那里是踩踏最嚴重的地方。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針尖緩緩刺入皮膚。
沒有血。
針尖仿佛刺入了一塊半凝固的豬油,阻力很小。顧七安全神貫注,感受著針尾傳來的任何一絲細微的反饋。
突然,他的手指猛地一顫。
一股極細微、卻頻率極高的震動,從針尖通過針身,清晰地傳到了他的指腹上。那不是死后肌肉的抽搐,更不是尸僵的反應。那是一種……“活性”的震動。
冰冷,充滿了惡意,仿佛針尖觸碰到了一條正在冬眠的毒蛇。
顧七安的瞳孔驟然收縮。他行事向來大膽,此刻卻感到了后頸一陣發(fā)涼。他多年的驗尸經(jīng)驗和世界觀,在這一刻被這詭異的震動攪得天翻地覆。
寄生蟲?某種未知的蠱術?
他壓下心中的驚疑,決定深入探查。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銀針又刺入了一分。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那具“尸體”猛地睜開了眼!那雙本應渾濁無神的眼睛里,此刻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血絲,眼球凸出,沒有絲毫屬于人類的情感,只有純粹的、要將一切活物吞噬殆盡的饑餓與瘋狂。
“嗬——!”
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從錢老板的喉嚨里炸開。他那肥胖的身體以一個完全違背人體構造學的角度,猛地彈了起來。
嘴巴裂開到一個夸張的幅度,一條暗紅色的、布滿倒刺的扭曲舌頭,如毒蛇般射向顧七安的臉!
太快了!
生死關頭,顧七安幾乎是憑借本能向后仰倒。那腥臭的舌頭擦著他的鼻尖掠過,帶起的勁風刮得他臉頰生疼。
他狼狽地滾到一旁,腦子里一片空白,但身體的反應卻快過了思考。他順手抄起剛才驗尸用的剔骨刀,手腕一翻,反握在手。
那“祟人”一擊不中,行動卻有些遲緩僵硬,它晃動著身體,似乎在重新適應這具軀殼。它放棄了顧七安,轉而撲向角落里那具真正的、流民的尸體。
它要進食!
顧七安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是機會!
他沒有逃跑,反而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他所有的恐懼都在這一刻轉化為了某種病態(tài)的、屬于仵作的探究欲。
他要搞清楚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在那怪物撲到流民尸體上,張嘴啃噬的瞬間,顧七安已經(jīng)繞到了它的背后。他眼中沒有怪物,只有一具會動的人體標本。
寰椎,樞椎……連接頭顱與脊柱的關鍵!破壞這里,就能讓它立刻癱瘓!
他將全身力氣灌注于手臂,手中的剔骨刀化作一道寒光,精準無比地從“祟人”的后頸,以一個刁鉆的角度斜向上刺入!
“噗嗤!”
刀尖沒入,精準地切斷了脊椎的連接。
“嗬嗬……”
“祟人”的動作戛然而止,啃噬的嘴巴停了下來,身體軟軟地癱倒,只有四肢還在無意識地抽搐。
成功了。
顧七安拄著刀,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后背。
他還沒來得及仔細研究這具癱瘓的怪物,義莊的門就被人一腳踹開。
“瘋了!顧七安瘋了!”
“他把錢老板的尸體給捅了!還說什么尸體活了!”
是剛才那兩個衙役,他們去而復返,身后還跟著一群手持棍棒的家丁。當他們看到癱在地上抽搐的“錢老板”和手持兇器的顧七安時,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恐懼和憤怒。
“抓住這個褻瀆尸體的瘋子!”
“他就是個災星!燒死他!”
顧七安看著他們,再看看地上那還在抽搐的“祟人”,他知道自己解釋不清。在這個早已被恐懼和絕望扭曲的城市里,真相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他沒有猶豫,轉身從義莊后窗翻了出去,身后是人群的怒吼和家丁扔過來的火把。
烈焰很快吞噬了那座小小的義莊,也吞噬了顧七安作為燼都仵作的最后一點身份。
他成了無家可歸的瘋子,一個災星。
懷里揣著冰冷的《鎮(zhèn)祟錄》和那套鎮(zhèn)祟銀針,顧七安消失在燼都縱橫交錯、如同蛛網(wǎng)般的陰暗小巷里。
廢墟,殘垣。
顧七安像一只幽靈,在城市的傷疤里穿行。他現(xiàn)在的目標很簡單,找一個安全的角落,然后,搞清楚那怪物到底是什么。
除了祟人,活人同樣危險。這是他用被燒毀的義莊換來的教訓。
他在一間廢棄的藥鋪里找到了些許安慰。這里殘存的藥材,對他來說就是寶藏。他正在辨認一株干枯的草藥,試圖從《鎮(zhèn)祟錄》的藥理篇中找到對應的記載,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
是甲胄的聲音。靖夜司!
顧七安立刻閃身躲到一面殘破的藥柜后面,屏住了呼吸。
“分頭找!她跑不遠!身上有異香,都給我聞仔細了!”一個雄渾而冷硬的聲音下達了命令。
很快,一隊身披黑色制式甲胄、手持重劍的士兵沖了進來,開始粗暴地翻找。
顧七安透過藥柜的縫隙,看到了那個發(fā)號施令的人。身材魁梧,面容冷峻,腰間的佩劍比尋常士兵的更長、更厚重。是靖夜司的都尉,秦無傷。顧七安在義莊時遠遠見過他幾次,這是一個以鐵血手腕和剿祟功績聞名的人物。
他們在找一個女孩?
就在這時,一陣微弱的、幾乎被藥材味掩蓋的香氣鉆入顧七安的鼻腔。那香味很奇特,清冷中帶著一絲甜意,讓人聞之精神一振。
他循著香氣轉頭,正對上一雙受驚小鹿般的眼睛。
一個瘦弱的少女,不知何時也躲在了這排藥柜的另一頭。她衣衫襤褸,臉上沾著灰塵,但那雙眼睛卻黑白分明,干凈得不像這個時代的人。她看到顧七安,身體猛地一縮,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中充滿了恐懼和哀求。
是她。
【秦無傷視角】
秦無傷的眉頭緊鎖,心情煩躁。
上頭的密令含糊不清,只說要活捉一名身懷“異香”的少女,說她是克制城中“妖邪”的關鍵。妖邪就是妖邪,用劍斬了便是,找一個弱女子有何用?
但他是個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
藥鋪里的氣味太雜了,掩蓋了那股異香的蹤跡。他揮手示意手下擴大搜索范圍,自己則一步步踏入藥鋪深處。
他的目光掃過一排排傾倒的藥柜,銳利如鷹。
突然,他停下腳步。
他看到了那個少女,正蜷縮在一個柜子后面。也看到了少女身前,那個擋住他視線的身影。
一個男人。身形清瘦,穿著一身早已看不出顏色的布衣,手里還捏著一株干草。
顧七安。
秦無傷認得他。那個義莊的賤籍仵作,最近城里盛傳的瘋子。一個整日與尸體為伍、不敬鬼神的家伙。
他怎么會在這里?還和目標攪在了一起?
“滾開。”秦無傷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重劍的劍尖指向顧七安,“把她交出來。”
在他看來,阻撓靖夜司公務,與妖邪同黨無異。若非命令是要活捉,他會連這個礙事的仵作一同斬殺。
【阿梨視角】
阿梨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膛。
她從那個關押她的“籠子”里逃出來很久了,每天都在躲藏。那些抓她的人,眼神里都帶著一種讓她毛骨悚然的貪婪。
眼前這些穿著黑甲的士兵,和那些人一模一樣。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
可就在那個可怕的將軍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一個男人擋在了她的身前。
她認識他?;蛘哒f,她見過他。前幾天她躲在暗處,看到這個人冷靜地從一具“活過來”的尸體旁逃走,眼神里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困惑和好奇。
現(xiàn)在,這個男人看著她,眼神依舊很奇怪。他不像其他人那樣盯著她的臉或者身體,而是像在看一本晦澀難懂的書,他的目光在她的頭發(fā)、她的手、她破爛的衣袖上游移,仿佛在分析什么。
然后,他對那個可怕的將軍說:“你們會嚇到她?!?/p>
阿梨愣住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被追捕的時候,不是想著怎么從她身上得到好處,而是說……會嚇到她。
一種莫名的、從未有過的安全感,讓她下意識地向那個清瘦的后背又靠近了一步。
【顧七安視角】
顧七安的大腦在飛速運轉。
硬碰硬?死路一條。秦無傷一劍就能把他劈成兩半。
求饒?更不可能??磳Ψ降募軇?,這個叫阿梨的少女對他們很重要,絕不會放過。
唯一的辦法,就是制造混亂。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顧七安的聲音很平靜,他甚至還有心思將手里的草藥放回藥柜的格子里,“我只是個找地方躲雨的,倒是將軍你,殺氣騰騰,不像是來買藥的。”
秦無傷的耐心正在告罄?!拔覕?shù)三聲。”
“一。”
顧七安的目光飛快地掃過身旁的藥柜。硫磺……油脂……雄黃……還有幾罐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桐油。
夠了。
“二?!?/p>
秦無ushang已經(jīng)舉起了重劍。
就在他即將喊出“三”的瞬間,顧七安動了!
他沒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一撲,身體撞在搖搖欲墜的藥柜上!
嘩啦啦——!
無數(shù)的瓶瓶罐罐、藥材粉末傾瀉而下。顧七安在漫天煙塵中,精準地抓過幾包粉末和一罐油脂,反手就扔進了旁邊一個尚有余燼的火盆里!
“滋啦——!”
一股混雜著硫磺和各種刺激性氣味的黃綠色濃煙,瞬間爆炸開來,像一頭猛獸,吞噬了整個藥鋪!
“咳咳咳!”
“我的眼睛!”
靖夜司的士兵們瞬間被濃煙嗆得涕淚橫流,視線一片模糊。
秦無傷也被嗆得連連后退,他怒吼道:“封住出口!別讓他跑了!”
但他低估了顧七安的“專業(yè)”。
這濃煙不僅刺眼嗆鼻,其中混合的某些藥粉,更對嗅覺有著毀滅性的打擊。他引以為傲的、能追蹤“異香”的線索,徹底斷了。
“該死!”秦無傷揮劍劈開濃煙,但眼前早已失去了顧七安和阿梨的蹤影。
混亂中,顧七安一把抓住阿梨的手腕,她的手冰冷而瘦弱。
“跟我走!”
他沒有選擇從正門突圍,而是拉著她,一腳踹開藥鋪后墻一處本就松動的磚石,鉆進了一條更為狹窄、堆滿垃圾的死胡同。
但他沒有停。
他側耳傾聽,空氣中傳來幾聲熟悉的、毫無意義的“嗬嗬”聲。
他嘴角反而露出了一絲冷笑。
他拉著阿梨,毫不猶豫地沖向了那幾只被聲音吸引、正在胡同里游蕩的“游祟”!
“將軍!他們往西邊死胡同跑了!”一名士兵大喊。
秦無傷怒不可遏,提劍追了上去。
可當他沖進胡同口時,卻看到了讓他目眥欲裂的一幕。
那個該死的仵作,正拉著少女,靈巧地從三只“妖邪”的包圍中穿過。而他追上來的幾個手下,卻因為視野受阻和不熟悉怪物習性,瞬間被那幾只游祟纏住,發(fā)出了凄厲的慘叫。
顧七安利用那幾只游祟,給自己制造了一道完美的肉盾。
“將軍,救我!”
秦無傷的臉黑如鍋底。他不得不停下追擊的腳步,揮劍斬向那些撲向自己部下的妖邪。
而顧七安,早已拉著阿梨,消失在胡同的另一端。
秦無傷一劍將一只游祟的頭顱斬飛,看著那空蕩蕩的胡同盡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他記住了那個名字。
顧七安。
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瘋子仵作。雨水冰冷,敲打著青石板,濺起細碎的水花。
燼都的夜,死寂得像一座巨大的墳墓。
顧七安拉著阿梨在錯綜復雜的小巷中穿行,他的呼吸粗重,肺部像個被扯壞的風箱,火辣辣地疼。剛才那股濃煙,他也吸進去了不少,只是憑著對藥性的熟悉強行忍耐。
他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像一頭在自己領地巡視的孤狼,每一個轉角,每一處陰影,都早已刻在他的腦子里。這是他當仵作時,為了躲避仇家、抄近路去各個兇案現(xiàn)場,日積月累用雙腳丈量出的活地圖。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少女的顫抖,那只被他攥著的手腕,瘦得仿佛一用力就會折斷,冰涼的體溫透過皮膚傳來,讓他莫名煩躁。
他不是什么善人,自保尚且不暇,卻拖上了一個天大的麻煩。
可當他回想起藥鋪里,那雙清澈又驚恐的眼睛望向自己時,他無法做到視而不見。
那眼神,像極了他小時候養(yǎng)過的一只流浪貓,膽怯,又帶著一絲不該有的期盼。
“這邊?!鳖櫰甙驳穆曇羯硢?,不帶情緒。
他停在一堵高墻前,這里是城南的“墨池巷”,因巷內曾住著一位大畫師而得名。如今,畫室早已不知所蹤,只剩下滿地狼藉和被雨水浸泡發(fā)霉的畫卷。
阿梨喘著氣,驚魂未定地看著他。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fā),一縷縷貼在蒼白的臉上,讓她看起來更加羸弱。她不明白,為什么停下了。
顧七安沒有解釋,他松開阿梨,后退兩步,打量著面前的墻壁。墻壁上爬滿了藤蔓,其中一扇不起眼的偏門被木板和亂石堵死,看起來廢棄已久。
他走上前,用手敲了敲那些木板,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里面,是藏書閣?!彼K于開口,像是在對阿梨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燼都最大的藏書閣,官家的產(chǎn)業(yè)。祟災之后,這里就被廢棄了。”
【秦無傷視角】
秦無傷一腳踹開那具被他斬成兩段的游祟尸體,黏膩的黑血濺在他的黑甲上,讓他愈發(fā)心煩意亂。
“廢物!”他對著那幾個還在哀嚎的屬下怒吼,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暴戾,“幾只最低等的游祟都對付不了,靖夜司的臉都被你們丟盡了!”
屬下們噤若寒蟬,忍著傷痛不敢再出聲。
秦無傷的目光死死盯著胡同盡頭,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雨水在沖刷著地面。
那個叫顧七安的仵作,像一條滑不溜手的泥鰍,鉆進了燼都這片巨大的泥潭里,不見了蹤影。
“將軍,那人對地形太熟了,我們……”一名副官上前,小心翼翼地說道。
“熟?”秦無傷冷笑,“一個仵作,整天和死人打交道,出入的都是義莊、亂葬崗、兇案地,能不熟嗎?”
他憎恨這種感覺。
一切脫離掌控的感覺。
他習慣了用力量和秩序解決問題,重劍到處,一切妖邪都該化為齏粉??山裉欤@個顧七安,用的卻是他最不屑的“伎倆”——煙霧、地形、利用妖邪當擋箭牌。
卑劣,但有效。
更讓他憤怒的是,他引以為傲的追蹤手段,那能聞到“異香”的敏銳嗅覺,被那該死的濃煙徹底破壞了。鼻腔里現(xiàn)在只剩下硫磺和各種草藥混合的惡臭,什么都聞不出來。
他甚至開始懷疑,那仵作是不是早就料到了這一點。
“傳令下去。”秦無傷的聲音冷得像冰,“全城搜捕!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個仵作和那個女孩給我找出來!”
“是!”
“另外,”他頓了頓,補充道,“把顧七安的卷宗調出來,我要知道他的一切。他的師父是誰,住過哪里,和什么人來往過,連他吃過幾碗飯都給我查清楚!”
他就不信,一個賤籍出身的仵作,能憑空從石頭里蹦出來。
只要是人,就一定有跡可循。
顧七安,我記住你了。下次見面,我不會再給你任何機會。
【顧七安與阿梨的視角】
藏書閣內,一股混合著書卷霉味、灰塵和濕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顧七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撬開那扇被封死的偏門。這里果然如他所料,早已被人遺忘。
高大的書架林立,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上面落滿了厚厚的灰塵。光線從屋頂破洞處投下,形成一道道光柱,無數(shù)微塵在光柱中飛舞。
這里很安靜,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這里……安全嗎?”阿梨小聲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確定。
“暫時安全?!鳖櫰甙沧叩揭慌艜芮埃种竸澾^書脊,帶起一片灰塵。他的眼神,在看到這些書籍時,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狂熱。
對別人來說,這里是無用的廢紙堆。
但對他而言,這里是軍火庫,是糧倉,是末世里最寶貴的財富。
《草木百解》、《機關要術》、《坤輿圖志》、《天工開物》……這些知識,遠比刀劍更有力量。
他回頭看了看阿梨,少女正局促地站在門口,像一只誤入人類領地的小獸,不知所措。
“過來?!彼辛苏惺?。
阿梨遲疑了一下,還是小步走了過去。
“找個地方坐下,把濕衣服脫了,不然會生病?!鳖櫰甙矎囊粋€角落里翻出幾塊還算干凈的油布,扔給她一塊。
他自己則脫下濕透的外套,擰干水,然后赤著上身,開始檢查自己身上的傷口。后背被碎石劃了幾道口子,不深,但火辣辣地疼。
阿梨看著他精瘦但布滿舊傷的后背,臉頰微微發(fā)燙,連忙低下頭,小聲說:“我……我自己來?!?/p>
她抱著油布,躲到一個巨大的書架后面,窸窸窣窣地換著衣服。
顧七安沒再理她,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
里面是他的全部家當——那本厚厚的《鎮(zhèn)祟錄》,以及那套長短不一、閃爍著異樣烏光的鎮(zhèn)祟銀針。
這是恩師留給他唯一的東西,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檢查了一下,確認東西沒有受損,才松了口氣。
他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來驗證恩師筆記里那些瘋狂的猜想。
這個藏書閣,就是最好的實驗室。
夜色漸深,雨勢漸小。
顧七安生了一小堆火,火焰驅散了些許寒意和霉味。他從隨身的行囊里找出最后一點肉干和半個硬邦邦的餅子,掰了一半分給阿梨。
阿梨默默接過,小口小口地啃著,眼睛卻一直偷偷打量著他。
這個男人,很奇怪。
他救了她,卻沒有問她任何事。不問她是誰,不問靖夜司為什么抓她,更不問她身上那股連她自己都無法控制的“異香”。
他的眼神很專注,但那份專注,似乎都給了他手里的那本書和那套奇怪的針。
“你不怕嗎?”阿梨終于忍不住問。
“怕什么?”顧七安頭也不抬,翻動著《鎮(zhèn)祟錄》的書頁。
“怕……那些怪物,也怕抓我的人?!?/p>
“怕有用嗎?”顧七安反問,他抬起頭,目光銳利,“怕,它們就不會吃你?怕,他們就不會抓你?怕,只會讓你死得更快?!?/p>
他的話很直接,很殘酷,像他手中那把解剖尸體的剔骨刀。
阿梨被噎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顧七安似乎意識到自己語氣太重,緩和了一些:“想活下去,就得搞清楚三件事。一,敵人是什么。二,敵人怕什么。三,我們有什么?!?/p>
他合上書,看著阿梨:“現(xiàn)在,前兩件我還不完全清楚,但第三件,我們似乎有了一點線索?!?/p>
他的目光,落在了阿梨的身上。
阿梨心里一緊,下意識地抱住了雙臂。那種被當成“物品”審視的感覺,又回來了。
“你……你想做什么?”她的聲音在發(fā)抖。
“別緊張?!鳖櫰甙部闯隽怂目謶?,他從火堆里抽出一根燒得半黑的木柴,在地上畫了一個簡陋的人形,“我注意到,在死胡同里,那幾只游祟,它們的目標是我的手下,卻刻意避開了你?!?/p>
他頓了頓,繼續(xù)分析:“它們不是沒有看到你,而是……不想靠近你。為什么?是因為你身上的‘異香’嗎?靖夜司的人追你,也是因為這個。這股味道,對祟人是威懾,對某些人,卻是誘餌。”
阿梨的臉色更白了。
這些事,她自己也隱約知道,但從未有人如此清晰地擺在她面前。
顧七安沒有像她想象中那樣,露出貪婪的目光。他的眼神,依舊是那種仵作驗尸般的冷靜和探究。
“我需要驗證一下。放心,我不會傷害你?!?/p>
他說著,從針包里取出了一根最細的銀針。
阿梨的身體瞬間僵硬,恐懼讓她幾乎無法呼吸。那些被關在籠子里,每天被人用針管抽血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
“不……不要……”她幾乎是在哀求。
顧七安的動作停住了。
他看著少女眼中那幾乎要溢出的恐懼,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了恩師的話:“七安,記住,我們是仵作,不是屠夫。刀下敬畏的,不只是死者,更是生命本身?!?/p>
他收回了銀針,換了一種方式。
“疼嗎?”他問。
阿梨愣住了。
這個問題,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那些人只關心能從她身上得到多少“材料”,從不關心她疼不疼。
顧七安沒有等她回答,他從自己的藥囊里,翻出一點麻沸散的粉末,用指尖沾了些許,輕輕涂在阿梨的手腕上。
“這能讓你感覺不到疼。”
然后,他才重新拿出那根銀針,動作輕柔得不像一個常年和尸體打交道的男人。
他沒有直接刺下去,而是將銀針遞給阿梨。
“你自己來,刺破一點皮,一滴血就夠了?!?/p>
他把選擇權,交給了她。
阿梨看著他,眼神復雜。眼前的男人,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矛盾。他冷漠、強硬,卻又有著一種奇怪的溫柔和尊重。
最終,她顫抖著手,接過了銀針,按照顧七安說的,輕輕在自己指尖刺了一下。
一滴殷紅的血珠,冒了出來。
那股奇異的香味,瞬間在空氣中濃郁了數(shù)倍。
顧七安立刻用一個小瓷瓶接住了那滴血,然后迅速用干凈的布條為她包扎好傷口。
“好了?!彼裢瓿闪艘患賹こ2贿^的事。
他將那滴血小心翼翼地封存起來,然后抬頭,看著依舊有些不知所措的阿梨,扔給她一個小布包。
“這是用安神、驅蟲的草藥做的香包,你先用著。以后,我會想辦法,找到能替代你血液的東西?!?/p>
“我們不能一直這么被動?!?/p>
這一刻,阿梨的心底,有什么東西悄然融化了。
她用力點了點頭,第一次,主動開口:“我叫阿梨。梨花的梨?!?/p>
顧七安“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他重新將注意力放回了那滴血上,以及他的《鎮(zhèn)祟錄》上。
他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他要去抓一只活的,不,是完整的祟人尸體回來。
他要親自解剖它,看看這東西的構造,到底和人有什么不同!
幾天后。
藏書閣深處,被顧七安清理出了一片空地。
地上鋪著巨大的油布,一具完整的游祟尸體,正靜靜地躺在上面。
這是顧七安花了整整兩天時間,利用地形和自制的陷阱,才成功捕獲并殺死的。為了防止它在中途損壞,他甚至用上了從書閣里找到的繩索和滑輪。
阿梨躲得遠遠的,臉色發(fā)白,不敢靠近。
那東西即使死了,散發(fā)出的不祥氣息也讓她渾身不舒服。
顧七安卻像一個即將進行神圣儀式的工匠。
他點燃了幾支用阿梨的血液混合草藥制成的“鎮(zhèn)祟香”,奇異的香味彌漫開來,似乎能中和尸體上散發(fā)的“祟氣”。
然后,他戴上了一副用鞣制過的羊皮做的手套,拿出了他的鎮(zhèn)祟銀針。
“祟,畏光,厭聲,嗜血肉……”他口中念念有詞,復述著《鎮(zhèn)祟錄》上的記載,同時,第一根銀針,精準地刺入了游祟的天靈蓋。
沒有反應。
他皺了皺眉,拔出銀針,又刺向眉心。
依舊沒有反應。
“和恩師的記載不同……變異了?”
他沒有氣餒,而是像一個最耐心的獵人,開始系統(tǒng)地用銀針探查尸體的每一個部位。
從頭顱,到脖頸,再到胸膛。
當一根三寸長的銀針,刺入游祟胸腔左側,也就是人類心臟的位置時,針尾依舊毫無動靜。
“心臟……果然不是要害?!?/p>
他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繼續(xù)向下探查。
終于,當一根銀針刺入尸體肺部區(qū)域的一個點時——
嗡!
一聲微不可聞的震動,從針尾傳來,清晰地傳遞到他的指尖!
顧七安的眼睛瞬間亮了!
他找到了!
他立刻拿出數(shù)根長短不一的銀針,圍繞著那個點,連續(xù)刺入。
每一次刺入,他都仔細感受著針尾傳來的震動頻率和強度。
很快,一個位于雙肺之間的,拳頭大小的區(qū)域被他標記了出來。
“不是心臟,是肺……不,是在肺部形成了一個新的‘器官’!”
他拿起一把鋒利的剔骨刀,沿著標記的區(qū)域,精準地切開了祟人堅韌的皮膚和肌肉組織。
一股比之前濃烈十倍的惡臭涌出。
在已經(jīng)萎縮、半腐爛的肺葉之間,一個仿佛由無數(shù)血管和肉瘤糾纏而成的、還在微微搏動的黑紫色“腫瘤”,暴露在空氣中!
考核!
這就是祟人的核心!所有祟氣的源頭!
顧七安壓抑著內心的激動,他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點祟核的組織,放入那個裝著阿梨血液的瓷瓶中。
滋啦——!
仿佛燒紅的烙鐵浸入冷水,那點黑色組織在接觸到血液的瞬間,就劇烈地翻滾、冒泡,最終化為一縷青煙,消散無蹤!
有效!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顧七安喃喃自語,眼神中的狂熱幾乎要燃燒起來,“攻擊心臟和頭顱,效率太低!必須直接破壞這個‘祟核’!而且,阿梨的血,能徹底中和它的能量!”
這次解剖,帶給他的收獲是打敗性的。
他不僅找到了祟人的真正弱點,更通過觀察祟核周圍的神經(jīng)和血管分布,大致推斷出了祟人新的感知模式。
它們的聽覺和視覺已經(jīng)嚴重退化,但對特定頻率的震動和生靈氣息的感知,卻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
有了這些知識,顧七安立刻開始了新的“發(fā)明”。
他找來幾根死人腿骨,掏空內部,根據(jù)不同長度和開口大小,制作出幾個簡陋的“骨哨”。吹響它們,能發(fā)出人耳聽來沒什么,卻能精準刺激到游祟感知區(qū)域的次聲波,可以用來吸引,或者在特定頻率下,干擾它們的行動。
他還將自己最鋒利的幾把剔骨刀和錐子,進行了改造。他在刀柄末端加裝了配重,使得投擲出去時更加穩(wěn)定、穿透力更強。武器的名字他都想好了——破核錐。
看著這些新“裝備”,顧七安的嘴角,終于勾起了一抹冷酷的弧度。
秦無傷,靖夜司,還有那些藏在暗處的家伙們……
你們有刀,有劍,有甲。
而我,有知識。
現(xiàn)在,游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