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御醫(yī)束手·皇兄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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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宮偏殿內的那聲石破天驚的“謀害親王”，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漣漪遠遠超出了云袖的想象。
消息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傳到了正在御書房批閱奏章的鄭世民耳中。高公公低眉順眼地稟報完，御書房內陷入了短暫的死寂。只有朱筆筆尖劃過上好宣紙的沙沙聲，以及更漏滴水的細微聲響。
鄭世民握著朱筆的手懸在半空，一滴飽滿的朱砂墨，無聲地滴落在奏章末尾“乞陛下圣裁”幾個字上，迅速暈染開一小片刺目的紅，如同凝固的血。他緩緩抬起頭，劍眉緊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著復雜難明的情緒——震驚、難以置信、更深切的擔憂，還有一絲被那荒謬指控引出的、強行壓下的慍怒。
“他……真這么說的？”鄭世民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卻讓侍立一旁的高公公把頭垂得更低。
“回陛下，侍衛(wèi)們聽得真真切切，殿下當時……情緒頗為激動?！备吖⌒囊硪淼鼗卮?，不敢有絲毫添油加醋。
鄭世民沉默了片刻，放下朱筆，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御案，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皬埥填^人呢？”
“張教頭被殿下厲聲斥退后，惶恐不安，此刻正跪在武德殿外請罪?！备吖B忙道。
“讓他起來，回武德殿待著。此事……與他無關。”鄭世民揮了揮手，語氣帶著一絲疲憊。他了解張教頭，為人古板嚴苛，但對皇室忠心耿耿，絕無二心。世安這指控，實在太過離譜。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雕花木窗前，負手望著窗外深秋略顯蕭瑟的御花園。太液池在遠處泛著冷光。弟弟那激烈的反應，怕苦藥、怕出門、怕練功……尤其是最后那句充滿恐懼的“謀害”……這些碎片拼湊在一起，指向一個讓他心不斷下沉的可能——落水帶來的，恐怕不僅僅是身體的創(chuàng)傷。
“傳旨，”鄭世民沒有回頭，聲音恢復了帝王的沉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凝重，“召太醫(yī)院院正、副院正，即刻前往長樂宮，為安親王復診。著影老隨行。”他特意加上了影老。這位大宗師境界的神秘守護者，不僅武力通玄，見識閱歷也遠非常人可比。
“遵旨！”高公公躬身領命，快步退下安排。
長樂宮偏殿的氣氛，因幾位紫袍太醫(yī)和那位深不可測的青衣內侍的聯(lián)袂到來，而變得更加凝重壓抑。
鄭世安在云袖的服侍下，靠坐在軟榻上，臉色依舊蒼白，精神萎靡?？吹竭@陣仗，尤其是那位曾出手救他、氣息淵深如海的影老也來了，他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眼神里帶著一絲戒備和不安。他隱約猜到，自己白天的“失態(tài)”可能驚動了大哥。
太醫(yī)院院正周老太醫(yī)須發(fā)皆白，精神卻矍鑠。他帶著副院正，先恭敬地向鄭世安行禮問安。影老則如同影子般，無聲地侍立在殿角陰影處，目光平靜地落在鄭世安身上，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視其靈魂。
“殿下，老臣奉旨，再為您請一次脈?！敝茉赫穆曇魷睾?，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鄭世安認命地伸出手腕。周院正枯瘦的手指穩(wěn)穩(wěn)搭上，指尖再次縈繞起那層微不可察的淡白色毫芒——武師境界的精純內息。他閉目凝神，細細探查。副院正則在一旁，仔細觀察鄭世安的面色、眼神、呼吸節(jié)奏。
時間一點點過去。周院正的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蹙。殿內落針可聞，只有鄭世安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良久，周院正緩緩收回手，與副院正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眼中都充滿了凝重和深深的困惑。
“如何？”鄭世民低沉的聲音從殿門口傳來。他不知何時已處理完緊急公務，親自趕了過來。他揮揮手，免去了眾人的行禮，目光直接落在周院正臉上，帶著不容回避的探詢。
周院正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思緒，躬身回稟：“回稟陛下，殿下外傷愈合之神速，實乃老朽生平僅見。斷裂之骨，在續(xù)骨膏與……與精純元氣滋養(yǎng)下，已初步接續(xù)穩(wěn)固，假以時日，定能恢復如初。肺絡之傷，寒邪已拔除大半，咳嗽氣促之癥大減。單以肉身傷勢論，殿下恢復之佳，遠超預期。”
鄭世民聞言，神色并未輕松多少，反而追問道：“那世安性情之變，畏苦藥如虎，懼練功如見蛇蝎，又當何解？可是傷及了頭部？落水時可有嗆入異物傷及臟腑？”他問得急切，拳心在袖中悄然握緊。
周院正與副院正再次對視，臉上都露出了苦笑和為難之色。周院正斟酌著詞句，緩緩道：“陛下容稟，此正是老臣百思不得其解之處。老臣方才以內息反復探查殿下頭部諸穴，顱骨無損，顱內亦無淤血積聚之象。心脈肺腑雖有損傷，卻非能引致性情驟變之因。至于嗆水傷及神智……恕老臣直言，殿下落水時間雖險，但得救及時，且影老以無上修為護持心脈，滌蕩寒邪，應不至于傷及根本靈智?！彼D了頓，聲音愈發(fā)低沉，“殿下如今神志清醒，言語條理分明，識得陛下與親近之人，此非癡傻瘋癲之癥。然其畏苦懼傷、抗拒武道之舉……老朽行醫(yī)一甲子，遍閱古籍，此等……心性劇變，實屬罕見。”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個帶著幾分玄學色彩的詞：“此等情形，古籍中或有零星記載，稱之為‘離魂’或‘驚魂失魄’之癥。意指受巨大驚嚇刺激，心神劇震，魂魄不穩(wěn)，以致性情判若兩人。非藥石針砭所能速效，需以時間靜養(yǎng)，輔以安心定魂之藥，徐徐圖之，或可……慢慢調養(yǎng)恢復?！?/p>
“離魂？驚魂失魄？”鄭世民重復著這兩個詞，劍眉擰得更緊。他看向殿角的影老，“影老，您見多識廣，對此……有何看法？”
影老的目光依舊平靜地落在鄭世安身上，那目光仿佛帶著實質的重量，讓鄭世安感到一陣莫名的心虛，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片刻后，影老那平淡無波的聲音才響起：“周院正所言，不無道理。殿下脈象，肉身之傷確已無大礙。然其神魂深處，氣機紊亂駁雜，隱有驚悸不安之象盤踞，如驚弓之鳥。此非外力所傷，乃是心障。至于是否‘離魂’……”他微微一頓，似乎在斟酌，“老奴不敢妄斷。然神魂之秘，玄奧莫測，非尋常醫(yī)道或武功能解。或需機緣，或需時日撫平?！?/p>
連影老這位神秘莫測的大宗師都如此說，鄭世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他看著軟榻上縮成一團、眼神躲閃、透著驚惶不安的弟弟，與落水前那個鮮衣怒馬、神采飛揚的少年判若兩人！巨大的心痛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藥石罔效，武功難及……難道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弟弟變成如今這副驚弓之鳥的模樣？
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火在他胸中升騰！這怒火，并非針對眼前性情大變的弟弟，而是針對那場“意外”，針對那隱藏在暗處的黑手！
“查！給朕繼續(xù)查！”鄭世民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金鐵交鳴般的凜冽殺意，打破了殿內的壓抑沉寂，“太液池畔，當日當值的所有宮人，一個不漏！接觸過那片圍欄的，清洗維護的，甚至是路過停留過的！給朕掘地三尺！朕要知道，那圍欄為何會濕滑至此？！那聲低語，到底是誰在背后搗鬼？！朕的弟弟，不能白受這份罪！更不能……變成如今這樣！”
帝王一怒，伏尸百萬。森冷的殺意彌漫開來，殿內溫度仿佛驟降。周院正和副院正連忙躬身領命，額頭沁出冷汗。他們知道，洛京，乃至整個鄭國朝堂，都將因為二皇子這場“意外落水”而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
鄭世民發(fā)泄完怒火，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目光重新落回鄭世安身上時，已只剩下深沉的痛惜和兄長無邊的憂慮。他走到榻邊，無視了鄭世安微微瑟縮的動作，伸出手，帶著薄繭的溫熱手掌，輕輕覆上弟弟冰涼的手背。
“世安，”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別怕。有大哥在，誰也傷不了你。不想吃藥，我們慢慢來，大哥讓御膳房想法子把藥做得不那么苦。不想練功，就不練！張教頭再敢來煩你，大哥打斷他的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大哥只要你……好好的?！?最后三個字，他說得極重，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
感受著手背上傳來的、屬于兄長的、堅實而溫暖的觸感，聽著那充滿包容和寵溺的話語，鄭世安緊繃的神經(jīng)奇異地放松了一絲。他抬起眼，對上大哥那雙盛滿了擔憂和痛惜的眼眸，那里面沒有絲毫的責備，只有深沉如海的愛護。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頭，沖淡了些許靈魂深處的冰冷與不安。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低低地“嗯”了一聲，將頭微微靠向了大哥溫暖的手掌。
看著弟弟這依賴的動作，鄭世民心頭酸澀更甚。他輕輕拍了拍鄭世安的手背，替他掖好被角，轉身對周院正沉聲道：“就依院正所言，安心定魂之藥，用最好的！劑量……以殿下能接受為準，徐徐進之。調養(yǎng)所需一切，內務府全力供應！” 他的目光掃過殿內眾人，帶著帝王的威嚴，“照顧好殿下，有任何差池，唯你們是問！”
“臣（奴婢）遵旨！”眾人齊聲應諾，心頭沉甸甸的。
鄭世民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蜷縮在榻上的弟弟，仿佛要將這副脆弱的模樣刻進心里。他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偏殿，明黃色的龍袍下擺帶起一陣冷風。他必須離開，他怕再多待一刻，看著弟弟那驚惶的眼神，自己會控制不住心中的暴戾與殺意。
殿內再次恢復了寂靜，只有藥香繚繞。云袖看著重新安靜下來、眼神依舊帶著茫然和不安的鄭世安，心中嘆息。陛下的憂慮如同實質，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殿下的“病”，太醫(yī)束手無策，影老諱莫如深，似乎真的只能交給時間去撫平了。而她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更加細致地守護好眼前這個失魂落魄的殿下。
鄭世安縮在錦被里，感受著大哥掌心殘留的溫度，意識深處，前世今生混亂的記憶碎片依舊在無聲地碰撞。那場車禍帶來的對死亡的恐懼，如同烙印般深刻。大哥的庇護，是此刻唯一的港灣。他需要這份安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