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夜晚比實驗室更寂靜。諸君臨盯著天花板上的光影，那是走廊應急燈透過門玻璃投下的矩形光斑。每隔一小時十七分鐘，護士會經過門口，影子短暫地切斷那片光亮，然后一切恢復原狀。
他已經數了七個循環(huán)。
右手邊的簾子半拉著，隔開另一張病床。謝庭舟的呼吸聲從那里傳來，平穩(wěn)而深沉。醫(yī)生堅持要留院觀察一晚，理由是謝庭舟手臂傷口有感染跡象，而諸君臨的肺部X光片顯示"輕微陰影"。
"睡不著？"
謝庭舟的聲音突然打破寂靜，嚇得諸君臨手指一顫。簾子被拉開，月光下謝庭舟靠坐在床頭，受傷的手臂擱在胸前，石膏在黑暗中泛著冷白的光。
"藥物代謝完了。"諸君臨干巴巴地回答，"血清素水平恢復正常。"
謝庭舟輕笑一聲，床單窸窣作響。片刻后，一杯水遞到諸君臨面前，塑料杯在月光下微微反光。
"你的生理指標監(jiān)測比醫(yī)院設備還精確。"謝庭舟的聲音帶著睡意未消的沙啞，"喝點水，你咳了三次。"
諸君臨接過水杯，指尖碰到謝庭舟的手指，溫度比他自己的高得多。他皺眉放下杯子，伸手探向謝庭舟的額頭——滾燙。
"你發(fā)燒了。"
謝庭舟偏頭避開他的手："傷口反應，正?，F象。"
諸君臨一把按下呼叫鈴，動作太猛扯到了胸口的導聯線。"38.5度以上，傷口紅腫伴發(fā)熱，是典型感染癥狀。"他聲音壓得很低，卻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你明知道卻不叫護士？"
月光勾勒出謝庭舟緊繃的下頜線："值班醫(yī)生兩小時前剛查過房。"
"而你的體溫在這期間升高了至少0.8度。"諸君臨掀開被子，光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我去叫——"
謝庭舟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拽住他的手腕："別鬧。你連拖鞋都沒穿。"
諸君臨僵在原地。謝庭舟的手心燙得嚇人，卻牢牢箍住他的腕骨，力道不容掙脫。這個認知讓他胸口發(fā)緊——即使發(fā)著高燒，謝庭舟的力氣仍遠大于他。
"放開。"他聲音不穩(wěn)。
"回床上去。"謝庭舟松開手，語氣恢復那種商業(yè)談判中的冷靜，"我保證天亮前不會死于傷口感染。"
諸君臨沒動。月光下，他看見謝庭舟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打濕了鬢角的頭發(fā)。石膏邊緣露出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潮紅，而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因高熱而顯得朦朧。
"為什么？"這個詞從喉嚨里擠出來，帶著諸君臨自己都沒預料到的顫抖，"實驗室...你明明可以等消防員..."
謝庭舟閉上眼睛："這個問題你問了三遍了。"
"我要聽真話！"諸君臨的聲音突然拔高，在寂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刺耳，"不是合同條款，不是公關形象，是真話！"他的指甲陷入掌心，舊傷處隱隱作痛，"我值得你冒生命危險嗎？就為那些...該死的...數據？"
最后幾個字破碎在空氣里。諸君臨驚愕地發(fā)現自己的視線模糊了——這太荒謬了，自從十四歲那年把最后一滴眼淚流干后，他就再沒...
謝庭舟不知何時坐直了身體，月光下的表情難以辨認。當諸君臨抬手粗暴地抹眼睛時，他遞過來一張紙巾。
"我父親有句話。"謝庭舟的聲音異常平靜，"'看一個人重視什么，不要聽他說什么，看他愿意為什么付出代價'。"他輕輕碰了碰手臂上的石膏，"這是我的答案。夠真了嗎？"
諸君臨攥著那張沒用的紙巾，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反駁，想冷笑，想指出這個回答多么模糊其辭，但最終只是深吸一口氣："愚蠢。"
謝庭舟笑了："彼此彼此。"他指了指諸君臨胸口，"為數據差點送命的人沒資格說我。"
"那是三年心血..."
"而這是我唯一的配偶。"謝庭舟打斷他，語氣輕松得像在討論天氣，"合同第十四條：保障配偶生命安全。"他故意用官方腔調說完，嘴角勾起一個狡黠的弧度。
諸君臨想反駁，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這個認知讓他更加惱怒："你...荒謬..."
"笑了。"謝庭舟滿意地靠回枕頭，"終于。"
護士推門而入時，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兩個病人一個坐在床上咬牙切齒卻眼帶笑意，一個靠在床頭雖然發(fā)著高燒但神情得意。她狐疑地看了看監(jiān)護儀，確定沒有異常才開口："有什么需要？"
"傷口感染伴高熱。"諸君臨瞬間恢復冷靜，"需要抗生素和物理降溫。"
護士檢查后匆忙去取藥。謝庭舟在諸君臨監(jiān)督下吞下藥片，又被冰毛巾按在額頭上時輕輕"嘶"了一聲。
"忍著。"諸君臨惡狠狠地說，手上力道卻放輕了，"下次再逞強..."
"就讓我自生自滅？"謝庭舟閉上眼睛，嘴角仍帶著那抹可惡的微笑。
諸君臨沒有回答。月光移到了床尾，照亮謝庭舟露在被子外的腳踝——那里有一道細長的疤痕，像是很久以前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割傷過。他突然想起實驗室里那個穿過濃煙撲向他的身影，想起自己被抱起來時聽到的、近在咫尺的急促心跳。
"數據..."他低聲說，"謝謝你救它。"
謝庭舟的呼吸已經變得綿長。諸君臨不確定他是否聽到了這句話，但當他輕手輕腳回到自己床上時，似乎看到謝庭舟的嘴角又上揚了一點。
三天后出院時，醫(yī)生堅持要給謝庭舟換上新石膏。"至少再固定兩周。"老醫(yī)生推著眼鏡說，"傷口很深，差點傷到肌腱。"
諸君臨默默記下換藥時間和注意事項，而謝庭舟則忙著回復堆積如山的郵件。兩人一前一后走出醫(yī)院大門時，初夏的陽光傾瀉而下，刺得諸君臨瞇起眼睛。
"車在那邊。"謝庭舟指向停車場。
"我自己回學校。"諸君臨緊了緊背包帶，"實驗室要評估損失..."
"關閉兩周。"謝庭舟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往前走，"安全整改。校長今早簽的字。"
諸君臨愣在原地："什么？"
謝庭舟轉身，陽光給他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別那副表情，不是我施壓的。"他晃了晃手機，"事故調查報告出來了，通風系統(tǒng)老化加上硫酸儲存違規(guī)。A大怕再出事，主動關停所有相關實驗室。"
諸君臨的胸口發(fā)緊。兩周——意味著他精心培育的量子點樣品將全部報廢，實驗進度倒退三個月。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背包帶，指節(jié)泛白。
"不過..."謝庭舟慢條斯理地補充，"謝氏集團中央實驗室剛好有空置的量子物理區(qū)。設備比A大新五倍，安保系統(tǒng)上周剛通過ISO認證。"他頓了頓，"如果你不介意...合作研究的話。"
陽光突然變得刺眼起來。諸君臨瞇起眼睛，試圖看清謝庭舟的表情——那家伙是認真的，還是在戲弄他？
"條件？"他警惕地問。
謝庭舟已經轉身走向車子："合同第十四條補充條款：禁止單獨進行危險實驗。"他拉開車門，回頭看了諸君臨一眼，"上車吧，實驗室準入卡在手套箱里。"
諸君臨站在原地，陽光曬得他后頸發(fā)燙。這是個陷阱，一定是。謝庭舟不可能就這么輕易讓他使用頂級私人實驗室，肯定有附加條件，有隱藏條款...
"再不上車，"謝庭舟的聲音飄過來，"我就當你更喜歡報廢的樣品了。"
諸君臨邁步走向車子，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當他拉開車門時，一股冷氣撲面而來，夾雜著淡淡的皮革和雪松氣息——和謝庭舟身上的味道一樣。這個認知讓他喉嚨發(fā)緊。
車子駛入主路，城市風景在窗外流動。諸君臨打開手套箱，里面果然躺著一張門禁卡，上面已經印好了他的名字和照片。
"什么時候..."
"昨天。"謝庭舟專注地看著前方路況，"拍照時你正在睡覺。"
諸君臨摩挲著卡片光滑的表面，胸口那種奇怪的壓迫感又來了。謝庭舟是怎么做到的？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安排好一切，就像...就像真的在乎他的研究一樣。
"實驗室規(guī)章..."
"放你座位袋里了。"謝庭舟指了指，"只有三條：安全守則必須遵守，危險操作必須報備，成果署名權完全歸你。"他打了把方向駛入高速，"哦，咖啡機是意大利進口的，別像在A大那樣用燒杯煮咖啡。"
諸君臨翻開那本薄薄的規(guī)章手冊，發(fā)現確實只有三條規(guī)定，其余全是安全操作指南。最后一頁貼著張便利貼，上面是謝庭舟凌厲的字跡："7樓東翼有休息室，沙發(fā)床比A大實驗室的折疊椅舒服?！猄"
陽光透過車窗照在紙面上，讓那些字跡閃閃發(fā)亮。諸君臨突然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個童話——被囚禁高塔的公主得到了一把秘密鑰匙。這太荒謬了，他可不是什么公主，而謝庭舟...謝庭舟更不可能是那個解救者。
"為什么？"他又問出這個愚蠢的問題。
謝庭舟嘆了口氣："因為你差點為那組數據送命。"他瞥了眼后視鏡，"而我很好奇它到底有多重要。"
車子駛入謝氏研發(fā)中心的大門，玻璃幕墻在陽光下像一塊巨大的水晶。諸君臨跟著謝庭舟穿過安檢，電梯直達七樓。當實驗室大門滑開時，他的呼吸停滯了一瞬——這簡直是物理學家的夢境：最新型的光譜儀，全自動環(huán)境控制系統(tǒng)，連工作站都是頂配量子計算終端。
"樣品轉移手續(xù)已經辦好了。"謝庭舟指向角落的超低溫冰箱，"你那些寶貝細胞應該還活著。"
諸君臨的手指輕輕撫過實驗臺光滑的表面，像是在確認這不是幻覺。他的視線掃過每臺設備，大腦自動計算著這些能提高多少研究效率。當看到墻上掛著的安全防護裝備——全是歐洲頂級品牌時，他幾乎要微笑了。
"滿意了？"謝庭舟靠在門框上，石膏手臂讓他看起來難得地不修邊幅。
諸君臨轉身面對他，陽光從落地窗灑進來，照亮整個實驗室："謝謝。"這兩個字說得很輕，但很清晰。
謝庭舟點點頭，像是接受了什么重要的協(xié)議。他轉身要走，卻突然踉蹌了一下，不得不扶住墻壁。
"謝庭舟？"
"沒事。"謝庭舟擺擺手，"止痛藥過了..."
諸君臨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他。觸碰到的皮膚滾燙，謝庭舟的呼吸也比平時急促。他不由分說地把人扶到休息室的沙發(fā)床上，從醫(yī)藥箱里取出體溫計。
38.9度。
"傷口感染沒控制住。"諸君臨拿出醫(yī)生開的抗生素，"你需要休息。"
謝庭舟皺眉："下午有董事..."
"取消。"諸君臨不由分說地按下內線電話，"蘇雯？謝總傷口感染高燒，下午所有安排推遲...對，緊急情況...不，不需要醫(yī)生，我會處理。"
掛斷電話，他發(fā)現謝庭舟正盯著他，眼神因高熱而略顯渙散，卻帶著莫名的專注。
"什么？"
"沒什么。"謝庭舟閉上眼睛，"只是沒想到'合同配偶'還包括醫(yī)療服務。"
諸君臨拿出針灸包——母親去世前留給他的唯一遺物："躺好。這不是合同義務。"
針尖在酒精燈上消毒時，諸君臨的手很穩(wěn)。他選了三陰交和足三里兩個穴位，能退熱兼促進傷口愈合。當銀針刺入皮膚時，謝庭舟的肌肉明顯繃緊了，但沒發(fā)出聲音。
"我媽教的。"諸君臨低聲說，手指輕輕捻動針尾，"她...相信傳統(tǒng)醫(yī)學。"
謝庭舟的呼吸逐漸平穩(wěn)。諸君臨小心地調整著針的角度，想起小時候發(fā)燒，母親也是這樣給他針灸。那些細小的刺痛后總是跟著溫暖的睡意，像被什么溫柔的力量包裹...
"她一定...很為你驕傲。"謝庭舟的聲音因睡意而模糊。
諸君臨的手停頓了一下。母親沒能看到他考上A大，沒能讀到他的第一篇論文，更不會知道他現在有了世界一流的實驗室。那個雨夜，她從陽臺一躍而下時，甚至沒留下只言片語...
"睡吧。"他輕聲說，又加了一針安神的印堂穴。
謝庭舟的睫毛顫動了幾下，最終安靜下來。諸君臨守在旁邊，看著那些銀針隨著呼吸微微起伏。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條紋狀的影子，慢慢移動著位置。
兩小時后，當他準備起針時，發(fā)現謝庭舟的右手不知何時握住了他的左手腕，力道很輕，卻足以讓他無法抽離。那個位置恰好是諸君臨舊傷所在，被觸碰時傳來細微的刺痛。
諸君臨僵在原地。謝庭舟的掌心溫暖干燥，指腹有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這觸碰不帶任何情欲色彩，卻莫名讓他心跳加速。他應該掙脫的，應該...
謝庭舟在睡夢中輕輕咕噥了一聲，手指收緊了些。諸君臨鬼使神差地沒有動，任由他握著。陽光照在兩人交疊的手上，明亮得幾乎透明。
當謝庭舟的手機突然響起時，諸君臨像被燙到般猛地抽回手，打翻了旁邊的酒精瓶。玻璃碎裂的聲音驚醒了謝庭舟，他茫然地睜開眼，目光從地上的碎片移到諸君臨泛紅的耳尖。
"退燒了？"諸君臨粗聲粗氣地問，彎腰收拾殘局以掩飾自己的慌亂。
謝庭舟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看看手表："我睡了多久？"
"兩小時十七分鐘。"諸君臨脫口而出，隨即懊惱地咬住舌頭。
謝庭舟坐起身，針灸針已經在他睡著時被取下了。他的襯衫因出汗而微微潮濕，頭發(fā)亂糟糟地支棱著，卻顯得比平時年輕許多。當他看向諸君臨時，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帶著諸君臨讀不懂的情緒。
"謝謝。"他輕聲說，聲音不再沙啞，"感覺好多了。"
諸君臨點點頭，把碎玻璃扔進垃圾桶。他的手仍然殘留著被握住的溫度，像某種無法言說的印記。
"董事們..."
"推遲到明天了。"謝庭舟拿起手機查看消息，"蘇雯處理得很好。"他頓了頓，"你針灸的手法...很專業(yè)。"
諸君臨背對著他整理藥箱："家學而已。"
房間里突然安靜下來，只有空調運轉的輕微嗡鳴。諸君臨能感覺到謝庭舟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像一束有實質的光。
"我母親..."謝庭舟突然開口，"她最后那段時間經常提起你。說你是她見過最有天賦的學生。"
諸君臨的手指停在藥箱扣帶上："她是個好老師。"
"她喜歡你勝過喜歡我。"謝庭舟的聲音帶著淡淡的自嘲，"我十六歲就決定從商，讓她失望了。"
陽光移到了藥箱上，金屬邊反射出刺眼的光。諸君臨轉身，發(fā)現謝庭舟正看著墻上的一幅畫——抽象風格的量子場論圖示，正是他母親最擅長的研究領域。
"她以你為傲。"諸君臨聽見自己說，"有次課后她告訴我，你十二歲就能解偏微分方程。"
謝庭舟驚訝地看向他："她告訴你這個？"
諸君臨點點頭。那個下午的陽光也是這樣明亮，周教授靠在窗邊，談起兒子時眼角的細紋里都盛滿驕傲。"庭舟那孩子啊，固執(zhí)得像塊石頭，但聰明起來讓人害怕..."
"明天。"謝庭舟站起身，突然說道，"去看她。你答應過的。"
諸君臨想起那個承諾——謝庭舟母親去世五周年，去墓地祭拜。他點點頭："我記得。"
謝庭舟走向門口，腳步比來時穩(wěn)多了。在門前他停下，沒有回頭："今晚...謝謝你。不只是為了針灸。"
諸君臨不知該如何回應。直到腳步聲遠去，他才長出一口氣，發(fā)現自己手心全是汗。窗外，夕陽開始西沉，將整個實驗室染成金色。他看向休息室的方向，沙發(fā)床上的褶皺還保留著人形，仿佛某種溫柔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