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灶房的煙囪是在白露這天塌的。不是轟然倒下的,是先從頂頭掉了幾塊磚,
土灰色的,帶著被煙火熏黑的內(nèi)里,砸在院心的青石板上,
聲音悶得像有人踩碎了曬干的豆莢。王阿婆那時正坐在門檻上擇菜,是秋后的蘿卜纓,
綠得發(fā)暗,梗子上沾著點濕泥。她抬頭看時,煙囪頂已經(jīng)缺了個角,露出里面熏得漆黑的膛,
像個豁了牙的嘴?!霸撍?。”她低下頭,繼續(xù)擇菜。指甲縫里嵌著黑泥,
是早上翻地時沾上的,洗了三遍也沒洗掉。蘿卜纓子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
暈出小小的濕痕,很快就被風(fēng)吸干了。灶房是老伴在世時蓋的,青磚砌的墻,
木梁上刻著簡單的花紋,是他親手刻的。那年王阿婆剛嫁過來,站在院里看他架梁,
他赤著膊,脊梁上的汗珠子滾進(jìn)腰里,沾了層白灰。“結(jié)實著呢,”他笑著說,
露出兩排黃牙,“能住到咱孫子娶媳婦?!比缃窳荷系幕y已經(jīng)被煙火熏成了深褐色,
像褪了色的墨畫。王阿婆把擇好的蘿卜纓子放進(jìn)竹籃,籃子邊有個破洞,
是去年曬玉米時被老鼠咬的,她用布條補(bǔ)了補(bǔ),布色是藍(lán)的,和竹篾的黃混在一起,
有點顯眼。傍晚時,鄰居家的老陳過來了。他肩上扛著把瓦刀,手里攥著半袋水泥,
袋子口沒扎緊,撒了點在褲腳上,白花花的?!拔页蛑鵁焽柰崃耍彼驹谠罘块T口,
往里探了探頭,“再不修,怕是要整個塌下來?!蓖醢⑵耪跓?,
火鉗在灶膛里扒拉了一下,火星子濺出來,落在腳邊的干草上,她用腳碾了碾?!安恍蘖?。
”她說,聲音裹在煙里,有點發(fā)啞。老陳愣了愣,把水泥袋放在地上,發(fā)出“咚”的一聲。
“那咋做飯?”他問。灶膛里的火光映著王阿婆的臉,皺紋里像是藏著煙灰。“湊活著用,
”她拿起吹火筒,對著灶膛吹了吹,煙一下子涌出來,嗆得她咳了兩聲,“反正就我一個人。
”老陳沒再說話,蹲下來摸了摸煙囪根。磚縫里的泥已經(jīng)松了,用手指一摳就掉下來一塊,
混著點草木灰?!拔夷贻p時蓋的這煙囪,”他忽然說,聲音有點低,
“那時候你家老頭子還說,我手藝比鎮(zhèn)上的瓦匠好?!蓖醢⑵艣]接話。鍋里的水開了,
“咕嘟咕嘟”地響,白氣從鍋蓋縫里鉆出來,帶著點蘿卜纓子的腥氣。她掀開鍋蓋,
水汽撲在臉上,燙得她往后縮了縮脖子。“明兒我來修吧?!崩详愓酒鹕?,拍了拍手上的灰,
“我那兒還有點剩下的磚?!蓖醢⑵虐烟}卜纓子倒進(jìn)鍋里,水聲“嘩啦”一下,
蓋過了他的話?!安挥?,”她低著頭攪菜,“塌了就塌了,反正……”后面的話沒說出來,
被水汽吞了。老陳站了會兒,扛起瓦刀往外走。走到院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煙囪頂?shù)幕砜诤邝聍竦?,像只睜著的眼,望著漸暗的天。二煙囪徹底塌掉,是三日后的夜里。
風(fēng)很大,卷著秋后的落葉,在院墻上打旋。王阿婆沒睡,坐在炕沿上摸黑穿針,
線是藏青色的,針眼有點澀,穿了三次才穿進(jìn)去。她在縫老伴的那件藍(lán)布褂子,
袖口磨破了個洞,她用同色的布補(bǔ),針腳走得又密又慢,像在數(shù)著什么。塌的時候沒聲音,
是風(fēng)停的間隙,她聽見灶房里傳來“嘩啦”一聲,接著是磚石滾落的悶響。她沒動,
手里的針還在布上挑著,線在黑暗里拉出細(xì)細(xì)的一道影。天亮?xí)r,她才走到灶房門口。
煙囪塌下來的磚堆在地上,最高的地方?jīng)]過腳踝,磚縫里的草木灰被風(fēng)吹得四處飄,
落在鍋臺上,像一層薄雪。她蹲下去,撿起一塊磚,是當(dāng)年蓋房時特意選的青面磚,
邊角被煙火熏得發(fā)黑,摸起來有點燙,像還存著往日的灶火溫度。老陳來的時候,
她正在把磚一塊塊搬到院角。他沒說話,蹲下來幫她搬。磚上的灰沾在手上,成了黑的,
王阿婆用袖口擦了擦,袖口也黑了。“說了讓我來修?!崩详惖穆曇粲悬c悶,像被灰堵住了。
“修不好了?!蓖醢⑵虐岩粔K斷磚扔進(jìn)筐里,磚角磕在筐沿上,掉了點渣?!案闪?,
就像人老了,骨頭散了架?!崩详悰]接話,他看著灶膛里的黑,那黑深得像口井。去年冬天,
他還在這灶上燉過肉,是他獵的兔子,王阿婆往鍋里放了把干辣椒,香味飄了半條街。
那天老伴還在,坐在炕頭上喝酒,臉喝得通紅,說老陳的槍法比年輕時還準(zhǔn)。
“我去鎮(zhèn)上買個鐵皮煙囪吧?!崩详愓酒鹕?,拍了拍褲子上的灰,“能湊合用。
”王阿婆搖搖頭:“不用?!彼噶酥笁堑哪酄t,那是開春時編的,用黃泥糊了里外,
能燒柴,也能燒炭。“用那個就行。”老陳看著那泥爐,爐口的泥已經(jīng)裂了縫,
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澳峭嬉鈨翰唤?jīng)燒?!彼f。“我燒得少。
”王阿婆把最后一塊磚扔進(jìn)筐,筐子沉得往下墜了墜。“一頓飯,燒把柴就夠了。
”老陳沒再說什么,他從懷里掏出個紙包,放在鍋臺上。是紅糖,
紙包上印著褪色的“?!弊??!敖o你泡水喝。”他說,聲音有點不自然,
“我家老婆子不愛吃甜的?!蓖醢⑵拍闷鸺埌?,紙有點潮,紅糖的甜氣從縫里鉆出來,
混著磚灰的味,有點怪?!爸x謝?!彼f,這是這幾天她第一次說這兩個字。老陳走后,
王阿婆把紅糖放進(jìn)柜里。柜子是樟木的,老伴在世時總說要上點漆,卻一直沒來得及。
如今柜門上的木紋已經(jīng)發(fā)黑,摸起來有點黏手,像積了層油。她打開底層的抽屜,
里面放著老伴的煙袋鍋,銅嘴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煙桿上刻著個“福”字,和紅糖紙上的一樣,
只是更深些。她拿起煙袋鍋,放在鼻尖聞了聞,有股淡淡的煙味,還有點樟木的香。
去年秋天,老伴就是用這煙袋鍋抽著煙,坐在門檻上看她曬玉米,
煙袋鍋里的火星子落在地上,燙了個小黑點,現(xiàn)在還在。三泥爐第一次出問題,
是在霜降那天。風(fēng)帶著雪粒子,打在窗紙上“沙沙”響。王阿婆想煮點粥,往爐里添了把柴,
柴是去年的玉米芯,有點潮,半天沒點著,只冒黑煙。煙從爐口鉆出來,嗆得她直咳嗽,
眼淚都出來了。她蹲在爐邊,用吹火筒吹,煙更大了,鉆進(jìn)眼睛里,辣得生疼。
她想起老伴在時,總是他燒火,他會把柴架空,讓火能喘過氣,煙就少。
他總說:“火跟人一樣,得有地方透氣?!敝鄾]煮成,她泡了塊干糧吃。
是前幾日老陳送來的饅頭,放干了,有點硬,嚼起來像吞沙子。她就著溫水往下咽,
水是涼的,從喉嚨一直涼到心里。傍晚時,雪下大了,像撒了把鹽,
把院心的青石板蓋得發(fā)白。王阿婆坐在炕頭,看著窗外的雪,雪落在光禿禿的棗樹上,
枝椏上積了薄薄一層,像裹了層糖霜。這棵棗樹是老伴年輕時栽的,那年她生兒子,
他說栽棵樹,等兒子娶媳婦時,就能結(jié)滿棗了。兒子沒等到娶媳婦,十九歲那年走了,
在南邊打仗,沒回來。那天送信的人站在院里,雪下得比今天還大,
他手里的信紙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老伴接過信紙,手一直在抖,看完后沒說話,
蹲在棗樹下抽了一夜的煙,煙袋鍋的火星在雪地里明明滅滅,像只垂死的螢火蟲。
后來棗子每年還結(jié),只是沒人摘了,熟了就掉在地上,被鳥啄,被蟲蛀,最后爛成泥。
王阿婆有時會撿幾個沒爛的,放在窗臺上,曬成干,硬得像石頭。雪停時,老陳又來了。
他披著件舊棉襖,帽子上落滿了雪,像個雪人?!盁焽栀I來了。
”他把一個鐵皮筒子放在地上,筒子上還沾著點漆,是銀灰色的,在雪地里有點晃眼。
“我給你裝上?!蓖醢⑵艣]攔他。他搬了張凳子,站在灶房門口,把鐵皮筒子往灶口上安。
雪水從他的帽檐滴下來,落在脖子里,他縮了縮脖子,沒停手?!斑@樣就不嗆了。
”他拍了拍鐵皮筒,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的響。王阿婆往灶里添了點干柴,老陳劃了根火柴,
火“騰”地一下起來了,火苗舔著鐵皮筒,發(fā)出“滋滋”的聲。煙順著筒子往上走,
從屋頂?shù)钠贫淬@出去,沒再嗆人?!俺闪恕!崩详愋χf,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
像凍住的河紋。那天晚上,王阿婆用新煙囪煮了粥,是小米粥,放了點紅糖,甜氣混著米香,
在屋里繞。她盛了一碗,放在柜上,對著空著的座位說:“趁熱喝吧。”沒人應(yīng),
只有鐵皮煙囪被火烤得“嗡嗡”響,像誰在低聲說話。四老陳是臘八那天沒的。死在炕上,
早上他老婆子去叫他吃飯,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硬了。聽說走得很安詳,臉上沒什么表情,像睡著了。
王阿婆是中午聽說的,那時她正在腌蘿卜,鹽粒撒在蘿卜上,發(fā)出“沙沙”的響,
像下了場小霜。她沒去看。下午的時候,她搬了把凳子坐在院里,看著老陳家的方向。
他家的煙囪沒冒煙,往常這個時候,總能看見白氣從煙囪里鉆出來,彎彎曲曲地飄上天。
天黑時,她去了灶房,想燒點水。鐵皮煙囪還在,只是冷冰冰的,沒了火的溫度。她摸了摸,
鐵皮上的漆掉了點,露出里面的白,像結(jié)了層霜。鍋里的水開了,白氣往上冒,撞在鐵皮上,
凝成水珠,順著筒子流下來,滴在灶臺上,發(fā)出“滴答”的聲。王阿婆看著那水珠,
像看著誰的眼淚。她想起老陳年輕時的樣子,光著膀子在院里劈柴,斧頭掄得高高的,
汗珠砸在地上,碎成八瓣。那時他還愛笑,笑聲能驚飛棗樹上的麻雀。后來他兒子也走了,
跟王阿婆的兒子一樣,沒回來。從那以后,他就很少笑了,煙抽得越來越兇,
牙齒黃得像老玉米。水涼了些,王阿婆倒了一碗,放在窗臺上。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
落在棗樹上,把枝椏壓得彎彎的。她想起老伴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雪,她坐在炕頭,
聽著院里的雪“簌簌”地落,像誰在耳邊說話。半夜時,鐵皮煙囪忽然“哐當(dāng)”響了一聲,
像是被風(fēng)吹得撞在了灶臺上。王阿婆沒醒,她做了個夢,夢見老伴和老陳坐在院里喝酒,
老陳的臉又紅了,老伴手里的煙袋鍋冒著火星,棗樹上的棗子紅得像燈籠。五開春時,
王阿婆的泥爐徹底壞了。不是塌了,是爐底裂了個大洞,燒火時柴灰從洞里漏出來,
堆在地上,像座小小的墳。她沒再修,也沒去買新的,每天就啃點干饅頭,就著冷水咽。
老陳的老婆子來過一次,送了碗餃子,是韭菜餡的,綠得發(fā)暗?!俺脽岢园伞!彼f,
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王阿婆拿起筷子,夾了一個,韭菜的味有點沖,嗆得她想咳嗽。
“煙囪還好用不?”老陳的老婆子問,目光落在鐵皮筒上。筒子上落了層灰,像蒙了層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