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4月 惠州
初春午后的陽光,難得地慷慨,驅(qū)散了連日的陰霾,帶著一絲遲來的暖意,灑滿了硝煙散盡的惠州城。城內(nèi)最大的廣場——原本是叛軍耀武揚威的校場——此刻已被打掃出來,臨時充作東征軍祝捷大會的會場??諝庵幸琅f彌漫著淡淡的硝煙味和石灰水消毒后的氣息,與不遠處飄來的大鍋菜燉肉的香味奇異地混合在一起。破損的墻壁上,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語:“慶祝東征大捷!”“打倒軍閥陳炯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字跡尚新,墨香猶存。
廣場上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除了整齊列隊、軍容雖經(jīng)苦戰(zhàn)卻依舊嚴整的黃埔教導團官兵,更多的是自發(fā)涌來的惠州百姓。他們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勝利者由衷的感激,好奇地打量著這支紀律嚴明的“學生軍”,孩童在人群縫隙里鉆來鉆去,發(fā)出歡快的嬉笑聲。臨時搭建的木臺上,鋪著紅色的桌布。何應(yīng)欽、周翔宇、中正校長等高級軍官端坐其上,神情肅穆中透著勝利的喜悅。
“……此次東征,賴我將士用命,同志同心,浴血奮戰(zhàn),終克頑敵!惠州天險,今為我破!陳逆炯明,喪膽遠遁!此乃我革命軍人之無上榮光!亦乃總理之志之初步實現(xiàn)!” 蔣介石的聲音通過簡易的擴音器傳出,帶著濃重的奉化口音,在廣場上空回蕩,激起官兵們一陣陣雷鳴般的掌聲和“革命萬歲!”“打倒軍閥!”的口號聲。
程廷云站在教導團軍官隊列的最前排,身姿挺拔如標槍。他身上嶄新的灰布軍服漿洗得筆挺,左臂的傷處仔細地打著繃帶,被軍裝袖子妥帖地遮掩住。陽光落在他年輕而棱角分明的臉龐上,洗去了戰(zhàn)場的硝煙和血污,顯出一種經(jīng)歷過生死淬煉后的沉穩(wěn)與堅毅。他的胸前,一枚嶄新的“東征勝利紀念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旁邊,還有一枚象征戰(zhàn)功的“奮勇獎?wù)隆薄?/p>
“……在此,特表彰此役中,智勇雙全,功勛卓著之軍官!” 臺上,何應(yīng)欽展開一份名單,聲音洪亮。
“教導第一團作戰(zhàn)參謀,程廷云!”
程廷云心頭一凜,深吸一口氣,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注視下,邁著標準而有力的軍人步伐,噔噔噔地踏上木臺。陽光有些晃眼,他微微瞇起眼,向臺上的長官和臺下的戰(zhàn)友們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動作干脆利落,帶著黃埔軍人特有的英氣。
“程廷云于石灘、棉湖,身先士卒,浴血奮戰(zhàn)!尤以惠州城下,洞察敵情,獻穴地爆破奇策,親臨險境,指揮若定,一舉破此天險!居功至偉!特授‘奮勇獎?wù)隆?!擢升為教導第一團第三營第九連連長!” 何應(yīng)欽的聲音充滿了贊許。
臺下瞬間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尤其是程廷云原排里的老兵,以及陳賡等人,更是把手掌拍得通紅,吼得聲嘶力竭:“程連長!好樣的!”“慕白兄!當之無愧!”
中正親自拿起一枚系著紅綢的“奮勇獎?wù)隆保叩匠掏⒃泼媲?。他銳利的目光在程廷云臉上停留片刻,似乎想從這個年輕人眼中看到些什么。程廷云挺直胸膛,目光平視,坦然迎接著校長的審視。中正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滿意的笑意,親手將獎?wù)聞e在程廷云胸前。
“慕白,” 中正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只有近前的程廷云能聽清。“慕白!好!很好!沒有辜負黨國栽培!沒有辜負鄉(xiāng)梓厚望!”
中正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程廷云耳中,“浙江出俊才!你前程遠大,務(wù)必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黃埔之榮光,革命之棟梁。勿負此譽,好自為之?!?/p>
“是!校長!學生定當竭盡全力,效忠革命!” 程廷云朗聲回答,聲音堅定有力。胸前的獎?wù)鲁恋榈榈?,帶著金屬特有的冰涼觸感,卻仿佛有火焰在勛章下燃燒。
接著,程廷云轉(zhuǎn)向旁邊的周翔宇。周主任臉上的笑容溫暖而真誠。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伸出手,與程廷云的手緊緊相握。程廷云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手掌的溫度和力量。周翔宇凝視著程廷云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達心靈深處。他微微用力握了握,然后松開手,從自己軍裝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塊懷表。黃銅表殼,樣式古樸,玻璃表蒙有些許劃痕,顯然已有些年頭,卻擦拭得锃亮。
“廷云同志,”周翔宇溫和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整個操場都安靜了幾分,“棉湖畔,你們打出了黃埔的骨氣!這塊表,跟了我很多年,今天,送給你?!彼麑驯磔p輕放在程廷云的手心。黃銅表殼帶著周主任的體溫,沉甸甸的。
程廷云微微一怔,低頭看著掌心的懷表。這不是勛章,卻比勛章更重。
“希望它,”周翔宇的聲音依舊溫和,卻蘊含著千鈞之力,“能時刻提醒你,也提醒我們所有人,革命的初心是什么。時間,永遠站在為民族求解放、為人民謀幸福的人這一邊!你是黃埔之光,更是未來中國的希望!”
“為民族!為人民!”程廷云握緊了那塊溫熱的懷表,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他抬起頭,迎向周翔宇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一字一頓,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堅定,如同誓言鑿刻在金石之上。
臺下,陳賡、杜聿明、胡宗南、關(guān)麟征……所有一期生(蔣先云重傷醫(yī)院救治)的目光都聚焦在程廷云身上,看著他胸前的勛章,更看著他緊握在手中的那塊舊懷表。掌聲再次如潮水般響起,經(jīng)久不息。那掌聲里,有對功勛的敬意,更有對周主任那番話的深深共鳴,以及對程廷云—這位十七歲的少年同窗、東征英雄、黃埔之光——由衷的敬佩與期許。
儀式結(jié)束,隊伍解散。夕陽的金輝灑滿了操場,給灰色的軍裝鍍上了一層暖色。
“好家伙!慕白!這回你可真是露了大臉了!”陳賡第一個沖過來,重重一拳擂在程廷云肩上,臉上滿是興奮和與有榮焉,“校長嘉獎!周公贈表!嘖嘖,這待遇,獨一份啊!”他好奇地探頭去看程廷云手里的懷表。
杜聿明也走了過來,他的目光更多停留在程廷云沉靜的臉上和那塊懷表上,語氣真誠而帶著深思:“周公之言,字字千鈞。慕白,這份期許,重逾千斤。”他明白那塊表的分量,那是一種超越戰(zhàn)功的認同和托付。
胡宗南、關(guān)麟征等人也圍攏過來,紛紛道賀。胡宗南擠在最前面,小個子努力踮著腳:“慕白,快看看周公送的啥寶貝?”
程廷云在眾人熱切的目光中,緩緩攤開手掌。那塊黃銅懷表靜靜地躺在掌心,表殼在夕陽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他輕輕按開表蓋。咔噠一聲輕響。表盤是素凈的白色琺瑯,黑色的羅馬數(shù)字,藍色的鋼制指針沉穩(wěn)地走著,發(fā)出細微而清晰的“滴答”聲。表蓋內(nèi)側(cè),似乎刻著幾個極小的字,看不太清。
“沒啥特別的,一塊舊表?!背掏⒃频卣f,合上了表蓋。他的手指卻無意識地、極其珍重地摩挲著光滑溫潤的表殼。那細微的“滴答”聲,仿佛透過掌心,直接敲擊在他的心臟上。
“舊表?”陳賡夸張地瞪大眼睛,“周公貼身戴了那么多年,這意義能一樣嗎?這是‘革命傳承’懂不懂?慕白,你小子以后要是敢忘了初心,哥幾個第一個不答應(yīng)!”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對!不答應(yīng)!”胡宗南立刻起哄。
眾人一陣善意的哄笑。夕陽的余暉中,這群剛剛經(jīng)歷了血火洗禮的年輕人,暫時拋開了戰(zhàn)場的沉重,享受著片刻的同窗情誼。笑聲在操場上回蕩,充滿了蓬勃的朝氣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程廷云也微微彎起了嘴角,將那塊帶著體溫的懷表,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軍裝胸前的口袋,緊貼著心臟的位置。那里,仿佛揣著一顆火種,一顆穿越時空、照亮前路的火種。
陽光暖暖地曬在臉上,胸前的勛章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勝利的喜悅,晉升的激動,如同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他微微側(cè)過頭,目光下意識地在廣場上熙攘的人群中搜尋著。一個纖細的身影躍入了他的眼簾。
在廣場側(cè)后方,一群穿著護士服、臂纏紅十字袖章的救護隊員中間,沈疏桐靜靜地站在那里。她似乎清瘦了一些,臉龐在陽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但那雙明亮的眼睛,卻比在圖書館初遇時更加清澈,更加堅定,仿佛被戰(zhàn)火洗滌過一般。她也正望著他,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落在他胸前那枚閃閃發(fā)亮的勛章上。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遇。沒有圖書館里的機鋒,沒有戰(zhàn)地救護時的驚惶與震動,只有一種歷經(jīng)硝煙后的平靜,以及一種心照不宣的、無需言說的默契。她看著他,嘴角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清淺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然后,對著他的方向,輕輕地點了點頭。那動作很輕,很淡,卻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程廷云心中漾開一圈無聲的漣漪。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藏青色長衫、身材微胖、面容儒雅中透著精明之色的中年男子,在兩名隨從的陪同下,分開人群,徑直朝著軍官隊列這邊走了過來。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就鎖定了剛剛走下臺的程廷云。
“廷云賢侄!恭喜!恭喜??!” 中年男子走到近前,聲音洪亮,帶著一種長輩特有的熱絡(luò)和不容忽視的氣場。他正是沈疏桐的父親,廣州商界巨擘,沈萬鈞。
周圍的軍官和士兵都好奇地看了過來。程廷云微微一怔,隨即反應(yīng)過來,禮貌地敬了個軍禮:“沈伯父,您怎么來了?”
“哈哈,賢侄為國立此奇功,名震東江,我這做長輩的,豈能不來道賀?” 沈萬鈞朗聲笑著,目光卻如同實質(zhì)般,在程廷云年輕卻已顯崢嶸的臉上仔細打量著,仿佛在重新評估一件稀世珍寶的價值。他的笑容依舊和煦,話語卻像精心打磨過的玉器,溫潤中暗藏機鋒:
“賢侄英姿勃發(fā),前途不可限量??!令尊程硯秋兄遠在浙江,聽聞賢侄東征大捷,亦是欣喜萬分,特托我?guī)砜谛拧?/p>
他故意頓了頓,目光掃過程廷云胸前的勛章,又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救護隊方向女兒的身影,聲音壓低了幾分,卻清晰地送入程廷云和周圍幾個軍官的耳中:
“……令尊讓我問問賢侄,這仗……打完了,東征也勝利了。不知賢侄,何時能卸甲歸家?也好早日……商議娶親之事,以慰高堂之心,安祖業(yè)之基啊?”
“嗡——!”
沈萬鈞的話音不高,卻像一顆無聲的炸彈,在程廷云耳邊轟然炸響!卸甲歸家?娶親?祖業(yè)?父親!那些嚴厲的斥責、絕望的懇求,母親垂淚的容顏……所有被他強行壓抑在戰(zhàn)場硝煙之下、深埋心底的沉重枷鎖,在這一刻,被沈萬鈞這看似溫和、實則精準無比的“問候”,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拖拽了出來!冰冷沉重的鎖鏈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
胸前的勛章依舊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芒,勝利的余溫尚未散去。然而,一股冰冷的寒意,卻從程廷云的腳底猛地竄起,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他臉上的血色,在沈萬鈞那意味深長的笑容注視下,一點一點地褪去。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猛地抬起頭,目光越過沈萬鈞的肩膀,再次投向救護隊的方向。
沈疏桐依舊站在那里。陽光勾勒出她清瘦而挺直的側(cè)影。她顯然也聽到了父親的話,正轉(zhuǎn)過頭來。她的目光,不再有剛才的平靜和默契,而是充滿了愕然,隨即是深深的擔憂,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急。她看著他,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仿佛想說什么,卻又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釘在了原地。
廣場上,祝捷的歡呼聲、激昂的軍樂聲、百姓的喧鬧聲……依舊震耳欲聾,匯成一片勝利的海洋。然而,在這片喧囂的中心,程廷云卻感覺自己仿佛被拋入了一個無聲的、冰冷刺骨的漩渦。一邊是腳下這片剛剛用鮮血換來的土地,是身后無數(shù)生死與共的兄弟,是那個硝煙中愈發(fā)清晰、需要用一生去追尋和建設(shè)的理想;另一邊,是父親沉重的家書,是母親垂淚的容顏,是沈萬鈞笑容背后那龐大的、無形的、代表著舊有秩序和責任的巨網(wǎng),還有……沈疏桐那雙盛滿擔憂的眼眸。
陽光刺眼,勛章冰冷,喧囂震耳。程廷云站在原地,挺直的脊梁像一根繃緊的鋼弦。他望著父親舊友那洞悉一切的笑容,望著人群中沈疏桐那雙欲言又止、盛滿復(fù)雜情緒的眼睛,望著廣場上那面在陽光下獵獵飛舞、象征著嶄新力量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
世界的聲音,仿佛在這一刻徹底遠去。
而他,究竟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