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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東宮的庭院卻已悄悄透出幾分生機。墻角的臘梅剛謝,檐下的冰棱融成細水,順著瓦當?shù)温洌_擞新?。暖閣里地龍尚未撤去,空氣里浮動著新曬被褥的淡香,混著朱長寧身上的奶味,溫溫軟軟的,讓人心里也跟著松快起來。

朱長寧滿八個月了。

她早已不是那個只能躺臥的小嬰孩,如今能穩(wěn)穩(wěn)當當坐著,扶著搖籃邊緣時,還能踮著腳尖晃悠兩下,像是躍躍欲試要站起來。更讓朱標和常氏歡喜的是,她嘴里的“話”越來越多,雖然依舊是“咿咿呀呀”的含糊音節(jié),卻能準確表達情緒——餓了是急切的“啊嗚”,開心是清脆的“咯咯”,若是見了朱標熬夜,便會皺著小臉發(fā)出“嗚嗚”的抗議,活脫脫個小人精。

而比她大一歲的朱雄英,早已能滿地跑了。

這孩子性子活潑,精力旺盛得像頭小獸,一天到晚不閑著。乳母牽著他時,他總愛掙脫懷抱,搖搖晃晃地四處探索,尤其愛追著朱長寧的搖籃跑。

“小殿下慢些!仔細腳下!”乳母幾乎天天跟在他身后念叨,額頭上總掛著汗。這孩子跑起來不管不顧,廊下的門檻、地毯的褶皺,都能讓他趔趄半天,偏生還不愛讓人扶,摔疼了也只咧咧嘴,爬起來繼續(xù)跑,那股執(zhí)拗勁兒,倒有朱標的影子。

這日午后,陽光正好,透過雕花窗欞斜斜照進暖閣,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朱長寧正坐在搖籃里,手里抓著個紅綢縫制的小老虎,咿咿呀呀地跟它“說話”。素欣蹲在旁邊,拿著撥浪鼓逗她,時不時被她抓著鼓槌往嘴里送的模樣逗笑。

“小殿下慢些跑!娘娘說了,地上滑!”乳母的聲音從外間傳來,帶著幾分無奈的急促。

朱長寧耳朵尖,立刻停下啃鼓槌的動作,小腦袋轉(zhuǎn)向門口。

果不其然,下一刻,一個穿著寶藍色小襖子的身影就“噔噔噔”跑了進來,正是朱雄英。他臉蛋跑得紅撲撲的,額頭上滲著細汗,眼睛亮晶晶的,一進門就直沖向朱長寧的搖籃。

“妹……妹!”他咧著嘴笑,露出剛長齊的兩顆小門牙,含糊地喊著,小短腿邁得飛快。

“小殿下!您慢點!”乳母緊隨其后,氣喘吁吁地追進來,手里還拿著個掉了穗子的風箏——想來這孩子剛在院子里瘋跑完,連玩具都沒顧上放下。

朱雄英哪管這些,他最喜歡看妹妹。妹妹的小臉軟乎乎的,眼睛像夜里的星星,抓著她的小手搖一搖,她還會咯咯笑。此刻見搖籃就在眼前,他跑得更歡了,腳下卻沒留神,被地毯邊緣輕輕絆了一下。

“哎喲!”朱雄英身子一歪,像棵小樹苗似的往前撲去,眼看就要撞在搖籃的木欄桿上,額頭離那堅硬的木頭不過寸許!

乳母嚇得魂都飛了,伸手去扶卻已來不及,只發(fā)出一聲驚呼:“小殿下!”

素欣也驚得站了起來,臉色發(fā)白。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搖籃里的朱長寧猛地瞪大了眼睛。她清楚地看到哥哥撲過來的弧度,看到他毫無防備的小臉,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八歲夭折……史書上冰冷的三個字,此刻化作朱雄英即將撞上欄桿的畫面,狠狠砸在她心上。

幾乎是本能反應(yīng),朱長寧攢足了全身力氣,對著朱雄英的方向發(fā)出一聲響亮的尖叫:“嗷——!”

這聲叫不同于以往的咿呀或哭鬧,尖銳、急促,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貓,帶著十足的驚恐和警示,在暖閣里炸開。

這突如其來的巨響,讓往前撲的朱雄英愣了一瞬,下意識地頓了頓。

就是這短短一瞬的停頓,給了乳母機會。她一個箭步?jīng)_上前,穩(wěn)穩(wěn)地抱住了朱雄英的腰,將他往后一帶。

“砰”的一聲,朱雄英的額頭終究還是擦到了搖籃邊緣,但因為乳母及時扶住,力道輕了許多,只是微微紅了一片。

“嗚嗚……”朱雄英被嚇了一跳,又被擦得有些疼,小嘴一癟,眼眶立刻紅了,帶著哭腔看向朱長寧,像是在委屈:妹妹為什么叫得這么兇?

乳母抱著他,后背都被冷汗浸濕了,一邊拍著他的背安撫,一邊后怕地對素欣說:“方才真是險!多虧了小殿下這一聲叫,不然……”她沒敢說下去,只是后怕地看向朱長寧。

素欣也心有余悸,連忙走到搖籃邊,摸了摸朱長寧的小臉:“小殿下也嚇壞了吧?看這小臉都白了。”

朱長寧確實嚇得不輕,小臉煞白,胸口劇烈起伏,剛才那一聲尖叫幾乎耗盡了她所有力氣,此刻只能張著小嘴喘氣,眼睛卻緊緊盯著朱雄英,確認他只是額頭紅了一片,才慢慢松了口氣。

剛才太險了。

她不敢想,如果剛才乳母慢一步,如果她沒有發(fā)出那聲尖叫,朱雄英會不會傷得更重?會不會留下什么隱患?歷史上他本就體弱,若是從小就磕磕碰碰傷了根基……

她不敢再想,只覺得后背涼颼颼的,像剛潑了冷水。

“怎么了?剛才是誰在叫?”朱標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幾分疑惑。他剛從外面回來,一進暖閣就聽到那聲尖銳的哭喊,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殿下!”乳母連忙抱著朱雄英迎上去,臉上滿是惶恐,“方才小殿下跑著追妹妹,差點摔倒撞著搖籃,多虧了……多虧了小公主叫了一聲,奴婢才及時扶住他?!?/p>

朱標聞言,臉色一沉,連忙看向朱雄英:“撞著哪里了?讓父王看看?!彼焓至瞄_朱雄英額前的碎發(fā),看到那片淡淡的紅痕,眉頭瞬間蹙起,“怎么這么不小心?說了多少次,跑慢些!”

朱雄英見父親沉了臉,方才沒掉的眼淚這下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爹……疼……”

“知道疼就好!”朱標嘴上說著,語氣卻軟了下來,伸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額頭,“下次還敢不敢亂跑了?”

朱雄英抽泣著,搖了搖頭,小手指了指朱長寧的搖籃,含糊道:“想……找妹妹……”

朱標這才看向搖籃里的朱長寧,見她小臉發(fā)白,眼神里還有未散的驚惶,不由得放柔了聲音:“長寧也嚇壞了吧?”他走過去,將女兒從搖籃里抱了起來,“剛才是你叫的?”

朱長寧靠在他懷里,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墨香,心里的恐懼漸漸散去,只是還有些后怕,小腦袋往他頸窩里蹭了蹭,發(fā)出委屈的“咿呀”聲。

常氏也聞訊趕了過來,剛才外面的動靜她也聽見了,此刻見朱雄英沒事,才松了口氣,走到朱標身邊,看著朱長寧道,“若不是她那一聲叫,雄英今日怕是要磕得不輕。”

“是啊?!敝鞓说皖^看著懷里的女兒,又看了看被乳母抱著、還在抽噎卻忍不住偷偷看妹妹的朱雄英,眼底漸漸漾起笑意,“他們姐弟倆,倒比尋常孩子親厚?!?/p>

尋常人家的孩子,這個年紀多半是搶玩具、互相哭鬧的,可朱雄英一天到晚追著妹妹跑,朱長寧見了哥哥也總是格外歡喜,如今竟還能在危急關(guān)頭“互相照應(yīng)”,這份情誼,確實難得。

常氏也笑了,伸手摸了摸朱雄英的頭:“以后不許再追著妹妹跑這么快了,若是把妹妹也嚇壞了,怎么辦?”

朱雄英似懂非懂,看著朱長寧,伸出小手想去夠她,嘴里哽咽道:“妹……妹……”

朱長寧看到他伸出的手,也伸出小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指尖。

柔軟的觸感讓朱雄英瞬間忘了哭,眼睛亮了亮,又想去抓她的手。

“好了,知道你們親?!敝鞓诵χ鴮⒅扉L寧遞到常氏懷里,又接過朱雄英,“走,父王帶你去拿糖吃,給你壓壓驚?!?/p>

提到糖,朱雄英立刻不哭了,小臉上還掛著淚珠,卻咧開嘴笑了,小手緊緊抓住朱標的衣襟。

“你呀,就慣著他吧。”常氏無奈地搖搖頭,抱著朱長寧,跟著他們往外走,“剛受了驚,吃什么糖?讓廚房燉點冰糖雪梨來才是正經(jīng)?!?/p>

“還是你細心。”朱標笑道,“那就聽你的,讓廚房燉兩份,給長寧也來一碗?!?/p>

暖閣里的風波漸漸平息,宮女們收拾著被朱雄英踩亂的地毯,素欣去吩咐小廚房燉雪梨,乳母跟在后面,還在低聲念叨著“下次絕不能再讓小殿下跑這么快”。

朱長寧靠在常氏懷里,聽著朱標逗朱雄英的笑聲,心里那點后怕漸漸被暖意取代。

剛才那一瞬間,她完全是憑著本能在反應(yīng)。沒有思考,沒有猶豫,只想著不能讓哥哥受傷。

或許,這是血脈相連的力量?

她看著朱雄英被朱標舉過頭頂時發(fā)出的歡笑聲,看著他胖嘟嘟的小腿在空中蹬來蹬去,心里默默道:哥哥,以后我會一直護著你。

不管是摔倒磕碰,還是未來那些看不見的危險,我都會拼盡全力。

午后的陽光越發(fā)暖和,透過窗欞落在朱雄英的小襖子上,泛出一層柔和的金光。他被朱標放下來后,又開始追著自己的影子跑,跑兩步就回頭看看朱長寧的方向,像是在確認妹妹有沒有跟上。

“你看他,剛受了嚇,這會子又忘了?!背J闲χ鴮χ鞓苏f。

朱標望著兒子的背影,又看了看常氏懷里的女兒,眼神溫柔而滿足:“男孩子皮實些好。再說,有長寧這個‘小警鐘’在,他將來怕是想闖禍也難?!?/p>

常氏被他說得笑了起來:“你還說呢,長寧這性子,將來怕是要被哥哥帶得更皮。你看她剛才那聲叫,多響亮,一點不像個小姑娘?!?/p>

朱長寧在常氏懷里“咿呀”了一聲,像是在抗議。她才不皮,她那是為了救哥哥!

“我們長寧那是機靈?!敝鞓俗o著女兒,伸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將來定是個有主意的,能管得住她哥哥?!?/p>

“但愿如此?!背J闲χc頭,低頭對朱長寧道,“聽到了嗎?以后要好好看著哥哥,別讓他再闖禍了?!?/p>

朱長寧眨了眨眼,小腦袋點了點。

她會的。

她不僅要看著哥哥,還要看著爹爹,看著娘親,看著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朱雄英追著搖籃跑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朱長寧的“警報”也響過幾次——有時是提醒乳母他快撞到柱子,有時是警示他別去抓廊下的香爐。雖然每次都只是虛驚一場,卻讓乳母越發(fā)小心,也讓朱標和常氏看在眼里,越發(fā)覺得這對兒女心有靈犀。

“昨日我在書房看奏折,聽見外面長寧‘咿呀’叫,出去一看,竟是雄英想爬假山,被長寧的叫聲引來了侍衛(wèi)。”一次晚膳時,朱標笑著對常氏說,“這丫頭,比侍衛(wèi)還警醒?!?/p>

“她呀,是把哥哥的一舉一動都放在心上了。”常氏給朱長寧喂著磨碎的米糊糊,聞言笑道,“前日我讓素欣給雄英做了雙新鞋,她見了就‘啊啊’地指,像是在說合不合腳?!?/p>

朱長寧小口吃著米糊糊,聽著他們的話,心里甜甜的。

這就是她想要的。

不是改變歷史的驚天動地,而是這樣一點一滴的守護。提醒他們避開小小的危險,看著他們平平安安地度過每一天。

朱雄英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拿著個小勺子笨拙地舀著粥,聞言抬起頭,看向朱長寧,含糊道:“妹……妹……好……”

雖然吐字不清,但誰都聽出了他的意思。

朱標和常氏相視一笑,眼底滿是欣慰。

“你看,他也知道妹妹好?!背J闲χf。

朱標點點頭,看著一雙兒女,心里涌起一股踏實的暖意。朝堂上的紛爭,父皇的期許,未來的重擔,在此刻都被這暖閣里的笑語沖淡了。

有妻如此,有兒有女如此,夫復(fù)何求?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溫熱的粥,只覺得心里熨帖得很。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宮燈次第亮起,暖閣里的燭火搖曳,映著一家人的身影,溫馨而安寧。

朱長寧靠在常氏懷里,吃飽了飯,眼皮開始打架。她看著朱雄英被乳母抱去洗漱,看著朱標和常氏低聲說著話,心里一片安穩(wěn)。

她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閉上了眼睛。

夢里,朱雄英長大了,牽著她的手在東宮的庭院里跑,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爹爹和娘親站在廊下看著他們,笑得溫柔。

沒有早逝,沒有夭折,沒有戰(zhàn)亂。

只有這樣,一直一直,幸福下去。


更新時間:2025-08-19 20:1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