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nèi)只余下林悅踱步的輕響,足音在寂靜中回蕩,如同她腦海深處激烈碰撞的謀算。
窗外斜陽的光線穿透薄薄的窗紙,為青磚地面鋪上一道道細長的金線,也映照著她手中那張被攥得幾乎變形的紙箋。
那是剛剛送到、還帶著門外清冽寒氣的密報,墨跡如刀,直指“錦繡坊”新出的繡品“百蝶穿花”。
她眼神凝定,指尖反復描摹著情報上“針腳松散”“繡線易褪”那幾行字——對方果然急于搶占,卻留下了足以致命的破綻。
“柳兒,”
她聲音不高,卻如金石墜地,
“速請工坊管事,刻不容緩。”
柳兒脆生生應了,裙裾帶起一陣風,匆匆消失在回廊深處。
林悅的目光追隨她背影,久久凝駐,仿佛要穿透那重重院墻,直抵周掌柜所在的李氏商會。
她深深吸了口氣,胸中激蕩著一股沉甸甸的渴望:
這一次,定要讓那位眼光挑剔的周掌柜,真正看見林氏潛藏的力量與百折不回的決心。
管事匆匆而至,額角還沾著工坊里特有的細碎木屑。
林悅將那份滾燙的情報遞過去,語氣凝重如鐵:
“瞧瞧,錦繡坊的‘百蝶穿花’已鋪滿市面??此骑L光,然其敗絮藏內(nèi),正是我輩破局之機。”
管事就著西窗最后一點微光,眉頭越擰越緊:
“小姐慧眼如炬!這繡品遠觀尚可,近看卻粗陋不堪。只是……”
他抬起頭,帶著匠人固有的謹慎,
“如何著手?針線一道,差之毫厘,謬以千里?!?/p>
林悅已行至寬大的檀木書案前,素手鋪開宣紙,墨錠在端硯上沉穩(wěn)地研磨開來:
“其一,以質(zhì)取勝!選料、織造、針工、成檢,四道關(guān)隘,道道皆需重兵把守,步步如履薄冰?!?/p>
她提筆蘸墨,筆尖懸于紙上,
“上等絲線、杭紡素緞,皆由你親自把關(guān),不容一絲瑕疵?!?/p>
“是,小姐!料材一事,老朽必親力親為,絕無差池?!?/p>
管事躬身應諾,隨即道出心中憂慮,
“只是這針法……林氏祖?zhèn)鞯摹p絲密繡’雖精妙絕倫,然耗時耗力,若要壓倒對方,僅靠此法,怕心有余而力不足?!?/p>
墨香在寂靜中氤氳。
林悅筆鋒一頓,抬眼時眸中光華流轉(zhuǎn):
“祖宗之法,豈是桎梏?取其神髓,另辟蹊徑方為根本?!?/p>
她手腕微動,一行清峻小楷落于紙上,
“速召工坊里那些掌眼幾十年的老師傅,共聚一堂,商議如何在保全‘纏絲密繡’筋骨神韻的同時,求索一條更迅捷的新路。至于針法上的變通之道,
”她擱下筆,將墨跡未干的紙張推給管事,“我于此略述一二,權(quán)作引玉之磚?!?/p>
安排罷這根基大事,林悅轉(zhuǎn)向侍立一旁的柳兒,眼中鋒芒稍斂,帶上探詢:
“根基固則枝葉榮,然枝葉亦需引人注目。柳兒,你素來機巧,且說說,如何讓我們的‘蝶’,在錦繡坊那亂花迷眼的‘蝶陣’里,振翅而出,獨領(lǐng)風姿?”
柳兒烏溜溜的眼珠一轉(zhuǎn),拍手笑道:
“小姐!咱們何不在鋪子前搭起臺子,讓最好的繡娘當街飛針走線?讓滿城百姓睜大眼睛瞧個真切,看咱們的蝶兒怎樣一針一線活過來,繡得又密又挺,任它風吹日曬,顏色也鮮亮如初!”
她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
“再備些精巧討喜的小玩意兒,但凡來看的,人手一份!這人氣一旺,眼睛一亮,還怕名聲傳不出去么?”
林悅眼中贊許之色如星子點亮:
“好個柳兒,此計甚妙!這‘眼見為實’四字,便是千金難買的活招牌!”
她當即決斷,
“展示臺務(wù)必搭得醒目,小物件更要用心,要讓人拿在手里便覺著林氏的手藝與心意。此事,便由你全權(quán)操持!”
“小姐放心!”
柳兒像只歡快的雀兒,領(lǐng)命而去。
沉沉的暮鼓聲仿佛催戰(zhàn)的號角,林氏工坊里驟然燈火通明。
管事親自坐鎮(zhèn)料倉,昏黃的燈光下,指尖捻過一束束絲線,觸感若有絲毫滯澀或粗細不均,便立刻棄置一旁。
另一邊,幾位白發(fā)蒼然的老繡娘圍坐,中間攤開林悅手書的針法變要,字跡清峻。
燭火跳躍,映照著她們溝壑縱橫卻異常專注的臉龐。
“小姐這‘疊針快繡’的構(gòu)想,”
一位老師傅拈著細針,在素緞上試走了一小段,
“確能省下不少功夫,可這力道收放……”!她沉吟著,針尖在緞面上下翻飛,時而輕挑如撫羽,時而重落似定錨。
另一老嫗湊近了細看那針腳,渾濁的眼驟然亮起:
“妙啊!這起針落針的竅門,竟暗合了‘纏絲’的韌勁兒!快,取我那金尾小剪來!”
燈火通明的工坊里,低語、爭論、會心的贊嘆交織,古老的技藝在碰撞中悄然煥發(fā)新生。窗外更深露重,坊內(nèi)爐火正紅。
柳兒那邊更是熱鬧非凡。
她指揮著幾個伶俐的小廝丫頭,將鋪面前空地清掃得纖塵不染,叮叮當當?shù)卮钇鹨蛔R整的展示高臺。
又翻出庫房里往年積存的上好零碎緞角、彩線,帶著丫頭們穿珠引線,巧手翻飛,做成一只只玲瓏可愛的香囊、絲絡(luò)、針插。
每一件小物上,都細密地繡著林家獨特的纏枝蓮紋,柳兒拿起一個香囊放在鼻尖輕嗅:
“嗯,茉莉香粉也得填足些,要讓人拿在手里,就記住咱們林記的好!”
展示日,朝陽的金輝剛剛鍍上青石長街的屋檐,林氏鋪面前已是人頭攢動,喧聲如沸。
林悅一身素凈的月白襦裙,立于高臺一側(cè),目光掃過臺下無數(shù)熱切的面孔,心頭如擂鼓,面上卻沉靜如水。
她上前一步,清越的聲音穿透了嘈雜:
“諸位高鄰!林氏在此有禮了!百年招牌,全在一個‘信’字,一針一線,皆求盡善盡美!今日,請諸位親眼一觀何為‘纏絲密繡’,何為林氏匠心!另有薄禮,不成敬意,還望笑納!”
話音剛落,幾位身著林家統(tǒng)一青衫的資深繡娘已在鋪著素白杭緞的長案后端坐。
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聚焦于她們的手上。但見銀針引著七彩絲線,在繃緊的緞面上穿梭往復,起落如飛。
針腳細密勻稱,每一針落下都帶著沉穩(wěn)的力道,勾勒出的蝶翼輪廓流暢而富有彈性。
最令人驚嘆的是那蝶翼的漸變之色,繡娘指尖輕捻,數(shù)股細若發(fā)絲、色彩過渡微妙的絲線便已巧妙地捻合為一,針尖牽引著這彩練般的絲縷,在緞面上輕盈游走,一只斑斕彩蝶的雛形竟在眾人屏息凝神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xiàn)、生動起來!
“神乎其技!”
人群中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顫巍巍地拄著拐杖,努力向前探身,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那漸成形的蝶翼,
“老夫活了七十載,從未見過這般又快又密的針腳!這蝶兒,怕是要活過來飛走了!”
“娘!快看那翅膀!真跟會反光似的!”
一個扎著雙丫髻的小女孩扯著母親的衣角,興奮地跳著腳喊。
“嘖嘖,瞧瞧人家這針線活的筋骨!難怪說林記的東西耐穿!”
挎著菜籃的婦人看得目不轉(zhuǎn)睛,由衷感嘆。
展示剛一結(jié)束,人群如潮水般涌向鋪面柜臺。
“這蝶穿牡丹的帕子多少文?”
“那幅松鶴延年的小屏風我要了!”
“給我拿兩方繡了纏枝蓮的汗巾!”
伙計們應答聲、算盤珠子的脆響、銅錢叮當落柜之聲此起彼伏,匯成一支喧騰的市井交響。
林悅立在柜臺后稍高的位置,看著眼前這熱氣騰騰的景象,連日緊繃的心弦終于略略松弛,一絲久違的暖意悄然爬上眼角眉梢。
林家鋪面人聲鼎沸的景象,連同那“眼見為實”的絕妙手段,一陣風似的刮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
茶樓酒肆間,處處可聞繪聲繪色的議論。
“嘿,你是沒瞧見!人家林記的繡娘,那手快的,跟織女下凡似的!”
“可不是!繡出來的蝶兒,翅膀薄得透光,顏色鮮亮得晃眼!聽說那線,浸了水都不帶褪色的!”
“錦繡坊的?嗐!剛買時看著也花哨,洗了一水,好家伙,蝴蝶變灰蛾了!”
這口耳相傳的力量,遠勝銅鑼開道。
原本因錦繡坊低價傾銷而門可羅雀的林家鋪子,如今門檻幾乎被踏破。
積存的繡品被搶購一空,新趕制的訂單更是如雪片般堆滿了賬房的案頭。
消息自然也長了翅膀,飛進了李氏商會那間檀香幽浮、陳設(shè)古雅的靜室。
周掌柜獨坐于寬大的黃花梨木書案后,手中把玩著一塊溫潤的羊脂玉佩,聽著心腹管事低聲而詳盡的稟報。
他面上波瀾不驚,指腹卻在玉佩冰涼的表面上反復摩挲,透出心底的暗涌。
“當街飛針,巧送香囊……好個林悅!”
他低語,眼中精光一閃即逝,
“這般快、準、狠的手段,竟能在一夕之間翻轉(zhuǎn)乾坤……林氏此女,果然不可小覷?!?/p>
一絲強烈的、對潛在利益的敏銳捕捉讓他心頭一熱。
然而,這熱意尚未升騰,便如撞上無形的寒冰。
眼前驟然浮現(xiàn)岳父那張端凝肅穆、代表著門閥世家威嚴的臉,以及那句敲打:
“商賈之流,終非大道。李氏根基,在詩書禮義,在朝堂清望?!?/p>
合作?
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字,指間的玉佩仿佛瞬間重若千鈞。
一邊是看得見的滾滾財源,一邊是世家門第賴以存續(xù)的清譽根基,這無形的繩索,比任何對手的明槍暗箭都更令人窒息。
他輕輕喟嘆一聲,將那玉佩緩緩按在冰冷的案幾上,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陷入長久的沉默。
斜陽將最后的余暉涂抹在林家店鋪嶄新的招牌上,映照著門庭若市的熱鬧景象。
伙計們滿面紅光地穿梭忙碌,算盤珠子撥得噼啪作響,銅錢落入錢柜發(fā)出悅耳的叮咚。
林悅獨立于二樓雅間的窗后,垂目望著樓下這烈火烹油般的盛況。
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窗欞上微涼的雕花,一絲淺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慰藉從心底悄然升起,旋即又被更深沉的思慮覆蓋。
這眼前的喧囂與勝利,不過是風暴眼中短暫的平靜。錦繡坊遭此重創(chuàng),豈會甘心?
蟄伏的猛獸,往往在舔舐傷口時,獠牙磨礪得更加鋒利。
她目光沉靜,越過喧囂的街市,投向遠處錦繡坊那緊閉的朱漆大門。
那緊閉的門扉之后,無聲的硝煙已然在醞釀下一輪更激烈的升騰。
此局雖破,然商海無涯,暗礁潛流,永遠伺機于下一道平靜的水面之下。
林悅輕輕放下湘妃竹簾,將鼎沸人聲隔開些許,雅間內(nèi)重歸幽靜。
她緩步至書案前,指尖拂過冰涼的硯臺邊緣——那里,一張素白的新紙正靜靜鋪展,等待著新的謀篇布局,等待著下一場無聲的鏖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