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悅指尖冰涼,如同浸過深秋的井水,被蘇然的手掌緊緊包裹住。
他指腹溫?zé)?,帶著薄繭,輕柔地拂過她眼角,拭去那點微不可察的濕潤。
窗欞透入的光線在他臉上勾勒出堅毅的輪廓,他聲音低沉,卻似磐石落地:
“悅兒,安心等我。這迷霧再濃,我也定為你、為林家,劈開一線天光。”
林悅喉頭哽咽,萬千憂慮化作一聲輕應(yīng),只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仿佛這樣就能將自身的力量渡過去:
“萬事小心……家里有我。”
蘇然點頭,再無多言,轉(zhuǎn)身踏入門外漸濃的暮色。
林悅倚門而立,目光追隨著他挺拔的背影在庭院青石小徑上漸行漸遠(yuǎn),最終被朱漆大門吞沒。
寂靜的院落里,只余下她心底無聲的祈愿,隨晚風(fēng)飄散。
蘇然的身影融入都城喧囂的人潮,那封冰涼的匿名信緊貼著他胸口,像一塊沉甸甸的寒鐵。
宣紙的紋理透過薄薄的衣衫,無聲地傳遞著書寫者的惡意與謎題。
他深吸一口氣,混雜著食物、汗水和塵土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
紙墨——這條看似微弱的線索,此刻是他手中唯一能刺破黑暗的針。
“文墨齋”的匾額古色古香,跨過門檻,一股沉郁的墨香撲面而來,瞬間隔絕了市井的喧鬧。
光線透過雕花窗欞,在堆滿各式紙張的貨架上投下柔和的光暈。蘇然取出信件,掌柜——一位須發(fā)皆白、眼神卻銳利如鷹的老者——接過,對著光仔細(xì)端詳。
他布滿褶皺的手指摩挲著紙面,又湊近嗅了嗅墨痕,最終緩緩搖頭,將信遞回:
“公子,此乃尋常青檀宣,東市‘德隆紙行’、南街‘翰墨坊’,十家有八家都在售賣。墨亦是普通徽墨,筆跡嘛,刻意為之,瞧不出端倪?!?/p>
他語氣篤定,帶著閱盡千帆的淡然。
蘇然并未就此罷休。
他踏進(jìn)“妙筆軒”,這里窗明幾凈,貨架上的湖筆、徽墨、端硯擺放得一絲不茍。
年輕的掌柜正小心翼翼地為一位富態(tài)商人展示一方帶眼的新硯。
蘇然耐心等待,待商人滿意離去,才上前詢問。
掌柜接過信紙,只掃了一眼,便肯定道:
“公子,此紙小店也有,城南‘集雅軒’、城北‘墨香樓’,皆是尋常貨色。至于這墨,氣味、色澤,確是普通徽墨無疑?!?/p>
他語速很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利落。
離開“妙筆軒”,蘇然又步入“書香閣”。
此處書卷氣更濃,四壁皆是高聳的書架,典籍林立。
柜臺后的老先生戴著玳瑁眼鏡,聽聞來意,接過信件,扶了扶鏡框,湊近了細(xì)細(xì)審視紙張的纖維走向,甚至用指甲輕輕刮擦紙邊。
半晌,他抬起頭,嘆息般說道:
“公子所尋,如大海撈針。此等宣紙,都城紙鋪每日售出不知凡幾。這墨痕,亦是尋?;漳簦翢o特異之處啊?!?/p>
他語調(diào)緩慢,帶著老學(xué)究的謹(jǐn)慎與一絲愛莫能助的惋惜。
接連三家,答案如出一轍。
線索仿佛投入水中的石子,連個清晰的漣漪都未激起便沉入水底。
蘇然站在人流如織的街口,午后的陽光帶著灼人的溫度,卻驅(qū)不散他心頭的寒意。
正當(dāng)他凝神思考是否該轉(zhuǎn)向印刷作坊或墨坊繼續(xù)追查時,一股冰冷的異樣感驟然爬上脊背。
不是一道,而是幾道目光,如同附骨之蛆,粘稠而隱蔽地黏在他身上。
他不動聲色,腳步未停,目光依舊向前,仿佛只是被街邊雜耍藝人的把戲吸引了片刻。
眼角的余光卻如最精密的探針,迅疾而銳利地掃過身后攢動的人頭。
幾個穿著毫不起眼的深灰色短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人群的縫隙間若隱若現(xiàn)。
他們動作協(xié)調(diào),彼此間保持著某種無聲的默契,像一張無形之網(wǎng),悄然向他收攏。
蘇然心中警鈴大作。
他佯作隨意地拐進(jìn)一條稍窄的偏街,在一家售賣字畫裱糊材料的小店——“裱褙居”前停下腳步。
店內(nèi)光線昏暗,空氣里彌漫著陳舊紙張、漿糊和灰塵混合的沉悶氣味。
角落堆滿了卷軸和待裱的畫心,顯得擁擠而雜亂。
柜臺后坐著個身形干瘦的中年人,眼神渾濁,正就著昏暗的光線修補(bǔ)一幅破舊的山水畫。
“老板,請看看這紙?!?/p>
蘇然將信紙遞過去。
干瘦老板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信紙,又低頭繼續(xù)擺弄他的漿糊刷子,漫不經(jīng)心道:
“青檀宣,滿大街都是。”
蘇然壓低了聲音,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鎖住老板渾濁的眼睛:
“那……最近可有生面孔,大量購入此類紙張?或者,專買這種普通徽墨的?”
他特意加重了“大量”二字。
話音未落,老板原本懶散的神情驟然凝固。
渾濁的眼珠猛地一縮,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懼。
他像是被火燙到一般,身體不自覺地朝后縮去,避開蘇然迫人的視線,聲音陡然變得干澀而慌張:
“沒……沒有!小店小本經(jīng)營,人來人往,哪里記得??!公子問錯人了!”
他語無倫次,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桌上的工具,眼神躲閃著,幾乎要縮進(jìn)柜臺下的陰影里。
“老板,”
蘇然的聲音冷硬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此事非同小可,關(guān)乎人命。若能提供有用線索,必有重金酬謝!”
他從袖中取出一小錠銀子,輕輕放在柜臺上,銀光在昏暗中一閃。
然而,那老板卻像見了毒蛇猛獸,看也不看那銀子,猛地站起身,連連擺手,聲音帶著哭腔:
“公子饒命!小人真不知情!真不知情?。 ?/p>
話音未落,他已轉(zhuǎn)身掀開油膩的布簾,踉蹌著逃進(jìn)了店鋪幽深的后堂,留下蘇然一人站在昏暗、死寂的店堂中,只有那錠銀子在柜臺上泛著冰冷而諷刺的光。
線索在此徹底斷絕。
蘇然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痛感帶來一絲清醒的憤怒。
果然!
無形的黑手早已布下羅網(wǎng),不僅掐斷了可能的線索源頭,更連一絲縫隙都嚴(yán)絲合縫地堵死!
他迅速收起銀子和信件,疾步走出這令人窒息的“裱褙居”。
天色不知何時已徹底沉了下去,暮色四合,如濃稠的墨汁潑灑下來。
白日喧囂的街道行人已變得稀稀拉拉,店鋪紛紛打烊,只余下幾盞昏黃的燈籠在風(fēng)中搖曳,在青石板上投下鬼魅般晃動的長影。
那股被窺伺的感覺不僅沒有消退,反而因夜色的掩護(hù)而變得更加粘稠、更加肆無忌憚,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面八方無聲地漫涌上來,帶著濃濃的惡意,幾乎要將他淹沒。
必須甩掉這些尾巴!
蘇然猛地加快腳步,不再掩飾行蹤,身形如離弦之箭,在空曠的街道上疾奔。
他憑借記憶和對都城巷陌的熟悉,專挑七拐八繞的狹窄弄堂。
終于,在一個岔口,他毫不猶豫地折身,閃進(jìn)一條名為“柳枝巷”的偏僻窄巷。
巷子深不見底,兩側(cè)高墻夾峙,墻皮斑駁脫落,爬滿濕滑的青苔,在夜色中散發(fā)著陰冷的霉腐氣息。
頭頂僅剩一線黯淡的天光,腳下是坑洼不平的碎石路,踩上去發(fā)出細(xì)微的碎響。
蘇然屏住呼吸,放輕腳步,迅速向巷子深處移動了約莫三四十步,然后猛地停住,側(cè)身緊貼在冰冷滑膩的墻壁陰影里,如同一塊融入黑暗的巖石。
他凝神諦聽。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遠(yuǎn)處更夫單調(diào)而模糊的梆子聲隱約傳來。
難道甩掉了?
蘇然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瞬。
然而,就在這念頭升起的剎那——
“嗒…嗒…嗒…”
極其輕微、謹(jǐn)慎的腳步聲,如同貍貓?zhí)み^枯葉,小心翼翼地踏入了巷口,正朝著他藏身的方向,一步一步地逼近。
聲音不止一個,至少有三人!
蘇然全身肌肉瞬間繃緊,血液沖上頭頂。
他不再猶豫,猛地從陰影中跨出一步,堵在巷子中央,對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厲聲斷喝:
“什么人!藏頭露尾,意欲何為?!”
喝聲在狹窄的巷壁間撞擊回蕩,嗡嗡作響,更顯此地空曠死寂。
回應(yīng)他的,只有驟然停止的腳步聲,以及一片更加令人心悸的沉默。
巷口方向,黑暗濃得化不開,那幾個灰影如同融入了夜色,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有蘇然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冰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
夜風(fēng)穿過幽深的小巷,卷起地面的浮塵,帶來刺骨的寒意。
蘇然獨立于這被黑暗吞噬的窄巷中央,如同一座孤島。
方才那幾聲鬼魅般的腳步,此刻已徹底消融在無邊夜色里,仿佛從未存在過。
他緩緩攤開緊握的掌心,指甲在皮肉上留下的月牙形凹痕清晰可見,微微刺痛。
那封匿名信,貼身藏著,此刻卻像一塊烙鐵,灼燙著他的胸膛。
線索,斷了,斷得如此徹底,斷得如此干凈利落,連一絲可供抓握的毛刺都沒有留下。
是誰?
王氏那些盤踞在都城陰影里的爪牙?
亦或是……更深處,更令人不安的勢力?
他們?nèi)绱巳缬半S形,如此精準(zhǔn)地掐滅每一線微光,究竟在掩蓋一個何等恐怖的秘密?
而寫下這封匿名信、將他引入這漩渦中心的人,又是何方神圣?
是敵?
是友?
是陷阱的誘餌,
還是絕望中的呼救?
重重迷霧,深不見底。
每一個疑問都像冰冷的鐵鉤,拖拽著他向未知的深淵沉去。
然而,就在這冰冷的窒息感幾乎要攫住他咽喉的瞬間,林悅那雙盛滿憂懼卻又強(qiáng)自鎮(zhèn)定的眼眸,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眼前。
那雙眼睛,曾在無數(shù)個家族危難的時刻,成為他心中不滅的燈火。
還有她指尖微涼的觸感,那句“萬事小心”的叮嚀,此刻都化作一股滾燙的暖流,注入他幾乎被寒意凍結(jié)的四肢百骸。
蘇然深吸一口帶著霉味和夜露氣息的冰冷空氣,胸膛劇烈起伏,隨即又緩緩歸于平靜。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濃稠的黑暗,投向巷子盡頭那線微弱的、不知通向何方的天光。
無論前方是刀山火海,還是萬丈深淵,他早已無路可退。
為了那雙眼睛里的光不熄滅,為了那份緊握的信任不被辜負(fù),縱使前路荊棘密布,他也必須劈開一條路來!
他挺直了脊梁,仿佛要將這沉甸甸的夜色也一并扛起。
銳利的目光最后一次掃過巷口那片死寂的黑暗,將那份被窺伺的冰冷觸感牢牢刻入心底。
然后,他毅然轉(zhuǎn)身,腳步沉穩(wěn)而堅定,踏碎了地上的碎影,一步步向著巷子深處,向著那未知的、危機(jī)四伏的黑暗更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