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老鼠啃完了箭傷上的血痂。父親燒密函的火光熄滅時,我聽見太子的馬蹄聲消失在雨里。
回府路上父親突然開口:"你推她那下,不夠狠。"
雨水順著斗笠往下淌。我數(shù)著步子,第七十三步時踩到顆琉璃珠,和明棠去年丟的那顆一模一樣。
蕭丞相深夜召見。書房里堆著這些年我寫的密報,每卷上都沾著干涸的血指印。他拿起最舊的那卷,火苗立刻吞掉了"五歲墜馬"四個字。
"邊境需要將領。"火光照著他袖口的金線,那是御賜的海棠紋,"三日后啟程,你父親留下。"
我盯著灰燼看。有片沒燒完的紙角寫著"眼角有痣",墨跡已經褪色了。
"末將明白。"我嗓子啞得自己都陌生。
丞相突然咳嗽起來。他袖中掉出個香囊,針腳比明棠繡的還丑,線頭都發(fā)黑了。"她娘做的。"他用腳把香囊撥進炭盆,"當年也說過一樣的話。"
回營路上經過太子府。明棠常趴的那扇窗亮著燈,窗紙上映出兩個影子。高的那個抬手時,腕間有什么東西反光——是我去年給她修的玉鐲。
我踹斷了路邊的梨樹枝?;ò以诳咨?,悶響像箭矢射進棉花堆。
收拾行囊時翻出那個平安符。梅子糖已經化了,黏在那顆小牙齒上。我舔了舔,甜里帶著鐵銹味。
父親突然推門進來。他扔來個銅匣子,里頭是把薄如蟬翼的短刀。"貼身帶著。"他眼神掃過我枕邊的平安符,"邊關的雪,能埋人。"
天沒亮我就去了蕭府后院。練武場的木樁還留著昨天的劍痕,最深的那道嵌著片金箔——明棠及笄禮上掉落的妝花。
她突然出現(xiàn)在回廊拐角。沒戴金冠,只松松挽著發(fā),懷里抱著那盆西域來的夜曇。我們隔著沾露的蜘蛛網對視,她先移開了眼。
"我爹說你要走。"夜曇的香氣突然濃烈起來,她手指掐進花盆的泥里,"為什么是今天?"
晨霧打濕了我的鐵護腕。她腕上的金鐲滑到腕骨,露出那道淡白的燙傷。我喉結動了動,說出來的卻是:"太子殿下知道你來見我嗎?"
夜曇盆砸在地上。陶片擦著我靴尖飛過,泥土里露出糾結的根須。她轉身時發(fā)梢甩到我臉上,還是茉莉味的。
"裴照!"她突然連名帶姓地喊我,聲音尖得嚇人,"你明明......"
我等著下文??伤皇菑澭旎ㄅ杷槠?,后頸那截皮膚被朝陽照得透明。我伸手去扶,她猛地躲開,碎片割破了指尖。
血珠滴在曇花根上。我扯袖口要給她包扎,她卻把手指含進嘴里。這個動作太熟悉,七歲那年她偷吃蜜餞劃傷手,也是這樣舔著傷口沖我笑。
"邊境苦寒。"我最終只說得出這四個字。
她突然笑了。從懷里掏出個東西塞給我——是那只修好的玉鐲,內側有道新鮮的裂紋。"帶著它。"她轉身就走,"就當......"
晨鐘響了。后面的話被鐘聲吞沒,我只看見她嘴唇在抖。
丞相站在垂花門下咳嗽。他手里拿著軍印,眼睛卻看著地上那株斷根的夜曇。"當年她娘,"他頓了頓,"也喜歡這種活不長的花。"
出發(fā)前我去見了欽天監(jiān)正。瞎眼的老頭正在摸骨牌,聽到我的腳步聲就笑了。"小將軍也要問姻緣?"他指尖沾著香灰,"鳳棲梧桐,可梧桐......"
我放下一袋金銖。他喉嚨里發(fā)出古怪的聲響,突然抓住我手腕:"你眼角這顆痣!"
骨牌嘩啦灑了一地。有張牌立著轉圈,最后停在"死"字上。老監(jiān)正松手時在我掌心劃了道符,墨跡像干涸的血。
三萬大軍在雨中開拔。我摸著胸口的玉鐲,裂紋正好卡在心跳的位置。父親站在城樓上,鐵甲反射的光刺痛眼睛。
路過山道時我下馬嘔吐。胃里翻出化了的梅子糖和血絲,混著雨水滲進泥土。親兵要扶我,我甩開他的手,卻摸到鎧甲內側藏著的平安符。
夜里扎營時收到京城密信。父親的字跡潦草得像鬼畫符:"花死了。她砸了滿屋瓷器,太子親手種的。"
我把信紙搓成卷點火?;鸸庹找娡笊闲绿淼膫墙裨缋瓡r崩開的。突然想起明棠指尖的血,滴在曇花根上的樣子。
親兵送來御賜的餞行酒。我潑了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就著雨水咽下去。酒液滑過喉嚨時,玉鐲的裂紋突然硌疼了鎖骨。
帳外傳來士兵的醉歌。他們唱邊關的月亮像姑娘的耳珰,唱家鄉(xiāng)的桃花釀。我摸出那顆小牙齒對著火光看,牙根處有道黑線,像老監(jiān)正畫的符咒。
雨停了。月亮從云縫里露出半張臉,照著鎧甲上未干的水珠。我咬破手指在平安符上補了道血線,正好蓋住她歪歪扭扭的針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