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像沉入一潭冰水,刺骨,卻也麻木。
青禾用攢下的月例銀子,在城西最偏僻的榆錢胡同賃了個極小的院子,只有兩間正屋,墻壁斑駁,院中一口枯井。好在還算干凈,遮風(fēng)擋雪勉強夠用。
她變賣了我?guī)准簧蹙o要的首飾,又接了些漿洗縫補的活計,日子清苦,卻也安靜。
我掌心那道被戒尺抽裂的傷口,在青禾小心清洗、敷上廉價的草藥后,慢慢結(jié)了痂,留下一條扭曲丑陋的暗紅疤痕,橫貫整個手掌。
每次看到它,祠堂里那聲脆響和大哥冰冷失望的眼神,便會在腦中清晰回放。
我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近乎瘋狂地翻閱著帶來的幾本舊書——一本殘缺的《九州輿圖志》,一本泛黃的《百工紀(jì)要》,還有母親留下的、寫滿蠅頭小楷批注的《脈經(jīng)》。
指尖劃過粗糙的紙頁,那些山川河流、機關(guān)巧技、經(jīng)絡(luò)穴位的圖譜與文字,成了唯一能暫時屏蔽掉心底那片荒蕪冰原的東西。
青禾有時端了熬好的稀粥進來,看著我對著燭光出神地描摹輿圖上的某處關(guān)隘,或是反復(fù)推演《百工紀(jì)要》里某個失傳的機括,欲言又止。
最終只是默默放下碗,輕手輕腳地退出去。
日子在清貧與沉默中滑過,轉(zhuǎn)眼便是年關(guān)。
爆竹聲零星地在遠處響起,帶著點年節(jié)將近的稀薄喜氣,卻傳不進這死水般的小院。臘月二十三,灶王節(jié)。
青禾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小塊麥芽糖,在冰冷的灶臺上勉強熬化了,小心翼翼地粘在灶王爺畫像的嘴上。
“姑娘,好歹……甜甜嘴?!彼咽O碌囊恍K糖遞給我,眼里帶著小心翼翼的期盼。
那粘稠的、帶著焦糊味的甜意在舌尖化開,卻莫名勾出一股更深的苦澀,直沖鼻腔。我猛地別開臉,喉嚨發(fā)緊。
就在這時,院門被“砰砰砰”地拍響,急促得像是催命。
青禾臉色一白,下意識看向我。
我定了定神,示意她去開門。
門外站著沈府一個面生的跑腿小廝,裹著厚厚的棉襖,帽子上積了層雪,呼出的白氣在寒風(fēng)中迅速消散。
他遞過來一個沉甸甸的錦袋,眼神躲閃,不敢看我:“二、二爺讓送來的……說是年節(jié)下的份例銀子,還有……還有幾塊料子?!?/p>
他飛快地把東西塞到青禾手里,像丟開什么燙手山芋,含糊地補充了一句,“二爺還說……府里新請了江南的廚子,做了好些點心,三姑娘……云裊姑娘吃著很是喜歡……”
后面的話,被呼嘯的北風(fēng)卷走,聽不真切了。但那句“云裊姑娘吃著很是喜歡”,卻清晰地釘進了耳朵里。
錦袋入手冰涼沉重,里面是硬硬的銀錠。
青禾抱著那幾匹顏色鮮亮的錦緞,站在風(fēng)雪里,臉上血色褪盡,嘴唇哆嗦著,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悲憤和無措。
我站在原地,風(fēng)雪灌進單薄的衣領(lǐng),凍得骨頭縫都在發(fā)顫。掌心那道疤,似乎又在隱隱作痛。
二哥沈銳……他是在施舍?還是在提醒我,那個家里如今真正得寵的是誰?
“知道了。”我聽見自己毫無波瀾的聲音響起,“東西放下,你回吧。”
小廝如蒙大赦,飛快地跑了。
青禾抱著東西進來,“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院門,背靠著門板,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姑娘!他們……他們怎么能這樣!”
“這樣挺好?!蔽易哌^去,從她懷里抽出那幾匹錦緞。
觸手光滑細膩,是時下閨秀們最愛的云霞錦,一匹價值不菲。
我隨手將它們丟在冰冷的土炕上,像丟開一堆礙眼的垃圾。那袋沉甸甸的銀子,看也沒看。
“收起來吧。總有用得著的時候?!?/p>
聲音平靜,心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透不過氣。這銀子,這錦緞,像一記無聲的耳光,響亮地抽在臉上,比祠堂里那戒尺更疼。
除夕夜,萬家燈火。
榆錢胡同的小院里,只有我和青禾兩人。炭盆里火苗微弱,勉強驅(qū)散一點寒意。桌上擺著兩碗素面,飄著幾片寡淡的菜葉。
遠處沈府的方向,隱約傳來絲竹管弦之聲,還有模糊的、屬于孩童的清脆歡笑聲,穿透風(fēng)雪,絲絲縷縷地飄過來。
是云裊在笑吧?
我捏著粗糙的竹筷,指尖冰涼。碗里素面的熱氣撲在臉上,帶著濕意。
“姑娘,”青禾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試圖打破這死寂,“您……您還記得前年除夕,大公子帶回來的那個會噴火的西域雜耍班子嗎?您當(dāng)時笑得可開心了……”
她的話戛然而止,像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么,驚恐地看著我。
我垂下眼,筷子撥弄著碗里糊掉的面條,聲音輕得像嘆息:“青禾,吃飯?!?/p>
所有關(guān)于過去的記憶,都成了碰不得的毒。一絲一毫,都能引燃那深埋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