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老張頭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探了出來,看清是我,渾濁的老眼里瞬間涌上復(fù)雜的情緒,驚訝、憐憫、還有一絲惶恐。
“大……大小姐?”他聲音壓得極低,下意識地回頭張望了一下燈火通明的內(nèi)院,“您……您怎么……”
“張伯,”我打斷他,聲音干澀得厲害,“煩請通傳一聲,我想……見見大哥和二哥?!?/p>
老張頭面露難色,搓著手:“大小姐,這……今日上元,大公子和二公子在……在云影閣陪著三姑娘呢,吩咐了……吩咐了不許打擾……”他眼神閃爍,不敢看我。
云影閣,那是府中賞月觀燈最好的地方,從前,是我們兄妹三人的小天地。
心口像是又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疼。
我攥緊了食盒的提梁,指節(jié)泛白:“勞煩張伯,就說……沈昭求見。今日上元,我做了些梅花餡兒的湯圓……送來給……給裊裊嘗嘗?!弊詈竽莻€名字,吐出來帶著鐵銹般的腥氣。
老張頭看著我被風(fēng)雪吹得蒼白的臉,又看了看我手中緊緊護著的食盒,終究是嘆了口氣,低聲道:“大小姐您……您稍等,老奴……老奴斗膽去試試?!?/p>
縫隙重新合攏。
寒風(fēng)卷著雪粒子,刀子般刮在臉上。我站在沈府高高的臺階下,仰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像一只被徹底遺棄在風(fēng)雪中的孤雁。時間一點點流逝,手腳早已凍得失去知覺,只有懷里的食盒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暖意,燙著心口。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以為連老張頭也徹底忘了門外還站著一個人時,門內(nèi)終于傳來了腳步聲。不是老張頭遲緩的步履,而是急促的、帶著不耐的靴子踏地聲。
門再次被拉開。
出現(xiàn)在門后的,是大哥沈錚。
他穿著一身簇新的深青色錦袍,襯得身姿越發(fā)挺拔,只是眉宇間鎖著一層驅(qū)不散的陰郁和濃重的疲憊。
看到我,他眼中掠過一絲極快的詫異,隨即被更深的煩躁取代。目光掃過我凍得發(fā)青的臉和單薄的衣衫,最后落在我懷中的食盒上,眉頭擰得更緊。
“你來做什么?”聲音冷硬,比這上元夜的寒風(fēng)更刺骨。
風(fēng)雪似乎更大了些,迷住了眼睛。我努力穩(wěn)住聲音里的顫抖,將懷里的食盒往上托了托:“大哥……今日上元,我……做了些梅花餡兒的湯圓……”話未說完,便被他生硬地打斷。
“沈昭!”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厭煩,“裊裊拜你所賜,至今還下不了床!你哪來的臉提上元?哪來的臉?biāo)蜏珗A?!”
那句“拜你所賜”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耳膜。
我喉頭一哽,那股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腥甜又涌了上來。我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壓下那股翻騰的氣血,強迫自己迎視他冰冷嫌惡的目光,聲音低得幾乎被風(fēng)雪吞沒:“那……那我煮好了,送去云影閣……大家一起……行嗎?”
近乎卑微的祈求。連我自己都唾棄此刻的自己。
沈錚盯著我,眼神銳利得像要剝開我的皮肉,看清里面藏著什么算計。
他薄唇緊抿,那點詫異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全然的冷漠和不耐。
僵持的沉默令人窒息。
“大哥?”一個嬌怯柔軟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云裊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沈錚身后,她穿著嶄新的、繡著纏枝蓮的緋紅襖裙,外面罩著雪白的狐裘斗篷,襯得小臉粉雕玉琢。
她似乎剛睡醒,揉著眼睛,好奇地探出頭來看我,烏溜溜的杏眼在檐下燈籠的光暈里,清澈無辜。
“姐姐?”她看清是我,小臉上立刻綻開一個甜甜的笑容,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討好,“姐姐做的梅花湯圓最好吃了!甜甜的,香香的!”她扯了扯沈錚的衣袖,聲音軟糯,“大哥,讓姐姐進來嘛,裊裊想吃姐姐做的湯圓?!?/p>
沈錚緊繃的下頜線似乎松動了一絲,他低頭看著云裊滿是期盼的小臉,眼中的冰寒稍稍退卻,染上一絲無奈。
再抬眼看向我時,那不耐煩雖未散去,語氣卻到底緩和了半分,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勉強:“……進來吧?!?/p>
門扉在我面前徹底敞開。
燈火輝煌、暖意融融的府邸景象撲面而來,與門外風(fēng)雪肆虐的寒冷世界,如同兩個天地。
雕梁畫棟,曲徑回廊處處張燈結(jié)彩,丫鬟仆婦穿梭其間,捧著各色點心果品,一派節(jié)日的喜慶祥和。這曾經(jīng)屬于我的家,此刻卻陌生得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我抱著食盒,跟在沈錚身后,踏上熟悉的、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的青石板路。
云裊被他牽著手,蹦蹦跳跳地走著,不時回頭好奇地看我一眼,又飛快地轉(zhuǎn)回去,嘰嘰喳喳地跟沈錚說著什么,銀鈴般的笑聲在暖風(fēng)中飄散。
云影閣建在府中假山的最高處,視野開闊。閣內(nèi)燒著暖暖的地龍,暖香浮動。
一張小巧的紫檀木圓桌擺在臨窗的位置,上面已擺了幾碟精致的點心和干果。
二哥沈銳正背對著門口,俯身在窗邊調(diào)試一盞精巧的走馬燈。聽到腳步聲,他轉(zhuǎn)過身來。
看到我,他臉上的神情瞬間凝固。
那是一種混合著驚訝、尷尬,最終化為疏離的復(fù)雜表情。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沈錚,又飛快地掃過我懷里的食盒,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移開了目光,繼續(xù)擺弄那盞燈。
閣內(nèi)溫暖如春,可我卻覺得比站在風(fēng)雪里更冷。
“坐吧。”沈錚的聲音沒什么溫度,指了指圓桌旁一個遠離主位的繡墩。他自己則扶著云裊在主位坐下,動作自然熟練。
云裊坐下后,立刻眼巴巴地看向我懷中的食盒。
我沉默地走過去,打開食盒蓋子。里面是一大一小兩個青瓷湯盅。我將大的那個放在圓桌中央,揭開蓋子,氤氳的熱氣裹挾著清冽的梅花甜香瞬間彌漫開來。
雪白的湯圓在清澈的湯水中沉浮。
沈銳調(diào)試燈的手頓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香氣吸引過來,落在湯圓上,眼神有剎那的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久遠的畫面。但很快,那點恍惚便被刻意的冷淡取代。
沈錚拿起一個空碗,先給云裊盛了幾個,仔細吹涼了些才遞到她手里的小銀勺上,溫聲道:“慢點吃,小心燙著?!?/p>
“嗯!”云裊用力點頭,迫不及待地用勺子舀起一個,小心翼翼地咬開一個小口,清甜的梅花餡兒流出來,她滿足地瞇起眼睛,像只偷到腥的小貓,“好吃!謝謝姐姐!”
沈錚看著她滿足的樣子,眉宇間的陰郁似乎也散開些許,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沈銳也走了過來,拿起一塊軟墊,細心地墊在云裊身后。
“二哥真好!”云裊甜甜地笑,依賴地往沈銳身邊靠了靠。
這溫馨得刺眼的一幕幕,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綿綿密密地扎進眼底。我端著那只小湯盅,默默退到了窗邊遠離燈火的陰影里。
那里只有一張硬木方凳,硌得人生疼。窗欞開著一道縫隙,冷風(fēng)絲絲縷縷地鉆進來,吹在臉上,帶來一絲虛假的清醒。
視線不受控制地飄向那暖光融融的圓桌。云裊吃得開心,小嘴塞得鼓鼓囊囊,一不小心被內(nèi)餡燙了一下,細聲細氣地咳嗽起來。
“哎呀,慢點吃!”沈銳立刻放下手里的東西,輕拍她的后背。沈錚則迅速起身,倒了一杯溫水遞到她嘴邊,語氣是佯裝的責(zé)備,卻掩不住關(guān)切,“誰跟你搶了?急什么?”
太熟悉了。
熟悉得讓人心口絞痛。
只是曾經(jīng)那個被兩個哥哥緊張呵護著、被水嗆到咳嗽幾聲都會引來噓寒問暖的位置上,坐著的人,是我。
記憶的閘門被這熟稔的畫面猛地撞開。
也是這樣一個冬天,我貪玩在結(jié)了薄冰的荷花池邊瘋跑,不小心滑倒嗆了水,咳得撕心裂肺。
大哥沈錚那時還在京營當(dāng)值,聞訊直接策馬狂奔回府,靴子上沾滿了泥雪,沖進我房里時,臉色白得嚇人。
二哥沈銳更是守在我床邊整整一夜,不停地用溫水給我潤喉,直到我沉沉睡去。
那時他們眼中的擔(dān)憂和心疼,是那么真切……
“咳咳……”喉嚨里一陣突如其來的癢意,打斷了沉溺的回憶。大約是窗縫里鉆進的冷風(fēng)嗆了嗓子,我忍不住低咳了兩聲。
閣內(nèi)的其樂融融似乎停滯了一瞬。
沈錚端著水杯的手頓了頓,目光從云裊身上移開,掃向窗邊陰影里的我。
那目光沒什么溫度,像看一個礙眼的擺設(shè),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怎么?也要給你倒杯水?”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像淬了毒的冰針,瞬間刺穿肺腑。
喉嚨里那股癢意被硬生生扼住,嗆得我眼前發(fā)黑,胸口憋悶得幾乎炸開。我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道早已結(jié)痂的疤痕里,用更尖銳的痛楚壓下了劇烈的咳嗽和幾乎奪眶而出的酸澀。
“不……不用?!甭曇羲粏〉脜柡?,帶著無法掩飾的狼狽。
我猛地低下頭,幾乎是倉惶地舀起一個湯圓塞進嘴里,滾燙的內(nèi)餡毫無防備地滑入喉嚨,燙得食道一陣灼痛,卻奇異地壓下了那股翻涌的氣血和咳意。
狼狽地囫圇吞下,不敢再抬頭。
閣內(nèi)很快又恢復(fù)了“溫馨”。云裊的咳嗽止住了,又興致勃勃地說起話來。
“大哥二哥,”她咽下最后一口湯圓,小臉上滿是向往,“前些天先生講《山海拾遺》,說東海之外有蓬萊仙島,云霧繚繞,有仙人騎鶴,還有會發(fā)光的海呢!裊裊長大了也想去看看!”
沈錚聞言,大手揉了揉她柔軟的發(fā)頂,語氣是毫無原則的寵溺:“等長大做什么?想去今年便去。大哥年底巡鹽的差事辦完,正好得空?!?/p>
沈銳也放下手中的軟墊,溫聲接口:“二哥也告了假,陪你去。正好看看那會發(fā)光的海是什么模樣。”他語氣輕松,仿佛去那傳說中的海外仙山,不過是去趟京郊別院。
“真的嗎?”云裊驚喜地瞪大了眼睛,歡呼一聲,從繡墩上跳下來,撲進沈錚懷里,又轉(zhuǎn)身抱住沈銳的胳膊,“大哥二哥最好啦!”
沈錚穩(wěn)穩(wěn)接住她,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縱容笑意。沈銳也任由她抱著,唇角微揚。
暖閣里其樂融融,歡聲笑語幾乎要掀開屋頂。
我端著那只早已涼透的小湯盅,僵坐在窗邊的陰影里。指尖冰涼,幾乎要握不住那光滑的瓷壁。食盒冰冷的提梁硌著掌心那道疤,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蓬萊仙島……
母親生前無數(shù)次溫柔提及的夢想之地。她總說,等父親從北境回來,等大哥二哥都安穩(wěn)了,就帶我們?nèi)页舜蟠龊?,去看那云霧繚繞的仙境,看海上生明月的奇景。
這個心愿,我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對著母親留下的那支素銀簪悄悄許下。
如今,他們帶著云裊去了。
在我及笄那日,風(fēng)雪漫天的祠堂里,被徹底摒棄之后。
“啪嗒?!?/p>
一滴滾燙的水珠毫無預(yù)兆地砸落在手背上,燙得我一顫。我慌忙低頭,死死盯著青瓷碗里渾濁的湯水,里面倒映著窗欞扭曲的格子和自己模糊不清、狼狽不堪的臉。
“姐姐,”云裊清脆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刻意的小心翼翼,打斷了閣內(nèi)快要滿溢的歡樂,也打斷了我的倉皇,“蓬萊仙島……你要和我們一起去嗎?”
她的聲音像一根救命稻草,讓我從溺斃般的窒息感中猛地抽離出來。
我?guī)缀跏橇⒖烫痤^,抓住這個話頭,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不了?!蔽疑钗豢跉?,迎上沈錚和沈銳投來的、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警惕的目光,“過幾天,我……”
“沈昭!”
沈錚冰冷的聲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猝然斬斷了我后面的話。
他眼神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和厭煩:“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不必跟我們說。”
那“無關(guān)緊要”四個字,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胸口。
那句“此去經(jīng)年,歸期渺?!庇采ㄔ诤韲道?,噎得我眼前陣陣發(fā)黑,五臟六腑都絞扭在一起。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浸透冰水的棉絮,又冷又澀,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只能眼睜睜看著沈錚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重新落回云裊身上時,瞬間又化作了柔和的春水。
他想起什么,眉頭又習(xí)慣性地蹙起,語氣是慣常的、帶著點理所當(dāng)然的命令口吻:“裊裊的傷也快好了,總住在外院客院,離得遠,照應(yīng)起來不方便。我打算讓張嬤嬤把攬月軒隔壁的‘汀蘭水榭’收拾出來……”
汀蘭水榭,那是我幼時夏日最愛的消暑之地,臨水而建,推窗便是滿池荷花,母親曾在那里教我撫琴。
沒等他說完,我?guī)缀跏敲摽诙?,聲音干澀卻異常清晰:“不必麻煩。我把攬月軒騰出來,給裊裊住吧?!?/p>
話音落下的瞬間,閣內(nèi)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絲竹聲、歡笑聲、炭盆里火星的噼啪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斷。
一片死寂。
沈錚臉上的表情徹底凝固,像是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
他端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茶水微漾。
那雙總是盛著冷厲和煩躁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全然的驚愕和難以置信,死死地釘在我臉上,似乎想從我平靜無波的表情里找出哪怕一絲玩笑或賭氣的痕跡。
“什……什么?”他像是沒聽清,又像是完全無法理解,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滯澀。
窗邊的沈銳也猛地轉(zhuǎn)過身,手里的軟墊掉在地上都渾然不覺。
他眉頭緊鎖,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被冒犯的惱怒?他上下打量著我,仿佛第一次認識眼前這個人。
“沈昭,”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明顯的不耐和懷疑,“你不必如此。知道你性子……倔強?!彼坪跽遄昧艘幌掠迷~,把更難聽的咽了回去,“等裊裊傷好利索了,再搬回汀蘭水榭便是。攬月軒是你的地方,何須……”
“讓她搬過去吧?!蔽掖驍嗨?,迎視著他審視的目光,語氣平靜得近乎詭異,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她年紀小,需要人照顧,你們兩頭跑也麻煩。何況……我如今在家住得也不多,攬月軒給她,更合適。”
我頓了頓,還想再說些什么。
“砰——!”
一聲巨響!
沈錚手中的青瓷蓋碗被他重重摜在了紫檀木圓桌上!
滾燙的茶水四濺,精致的點心被震得東倒西歪,幾滴褐色的茶湯甚至濺到了云裊簇新的緋紅襖裙上,留下幾點刺目的污漬。
突兀的碎裂聲和飛濺的茶水,讓整個暖閣的空氣都凝固了。
云裊嚇得小臉煞白,下意識地往沈銳身后縮了縮,緊緊抓住他的衣角,大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驚恐地看著突然暴怒的沈錚,又怯怯地瞟了我一眼。
沈錚胸口劇烈起伏,臉色鐵青,額角的青筋都隱隱跳動。
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驚愕或難以置信,而是徹底點燃的怒火和被冒犯的暴戾!仿佛我方才那幾句平靜的話,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挑釁!
“大哥……”云裊帶著哭腔的細弱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裊裊怕……”
這聲呼喚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沈錚眼中大半的怒火,卻讓那余下的冰寒更加刺骨。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意,彎腰將云裊抱起來,動作依舊輕柔,聲音也刻意放得和緩,卻帶著一種風(fēng)雨欲來的緊繃:“不怕,大哥在。只是……有些人不識好歹罷了?!?/p>
他抱著云裊,徑直走到暖閣另一側(cè)的軟榻邊,小心地將她放下,又拿起榻邊小幾上一本裝幀精美的畫冊:“裊裊乖,大哥給你讀《海外仙山志》,看看蓬萊到底有多美?!?/p>
他翻開畫冊,目光落在那些色彩斑斕的異域圖景上,聲音刻意放得平穩(wěn)溫和,卻再也沒向窗邊投來一眼。
沈銳沉默地撿起地上的軟墊,拍了拍灰,無聲地走到軟榻邊,挨著沈錚坐下,目光也落在畫冊上,仿佛剛才那場沖突從未發(fā)生。
只是他緊抿的唇線和略顯僵硬的坐姿,泄露了內(nèi)心的不平靜。
暖閣里只剩下沈錚刻意放柔的讀書聲,和炭盆里偶爾爆出的一兩點火星聲。
“于是,那被神女厭棄的鮫人,便被逐出了富麗堂皇的深海龍宮……”沈錚的聲音低沉地回響在溫暖的空氣里。
我端著那只早已冰冷的小湯盅,僵坐在窗邊的硬木方凳上。
冷風(fēng)從窗縫持續(xù)不斷地灌進來,吹得我遍體生寒,幾乎要凍結(jié)成冰。耳邊沈錚那刻意溫和的讀書聲,卻像一把遲鈍的銼刀,一下下刮在早已鮮血淋漓的心上。
被逐出龍宮的鮫人……
我突然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同樣風(fēng)雪彌漫的冬天。父母在北境邊關(guān)殉國的噩耗傳來,靈柩回京那日,大雪封路。
才十二歲的我,穿著單薄的孝服,赤著腳沖出府門,在沒膝的積雪里跌跌撞撞地奔向那兩具覆蓋著冰冷白布的棺槨,哭得撕心裂肺,幾近昏厥。
是十五歲的沈錚,在漫天風(fēng)雪和一片混亂的慟哭聲中,奮力撥開人群,一把將凍得渾身青紫、哭得幾乎斷氣的我死死摟進懷里。
他身上帶著長途奔波的仆仆風(fēng)塵和濃重的血腥氣(那是護送靈柩時沾染的),雙臂卻像鐵箍一樣有力,滾燙的淚水砸在我冰冷的額頭上,聲音嘶啞破碎,一遍遍在我耳邊重復(fù):
“還有大哥二哥在!哥哥在,安安就永遠有家!”
騙子。
都是騙子。
鼻子猛地一酸,眼前瞬間模糊一片。我猛地低下頭,死死咬住嘴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咸腥的鐵銹味在口中彌漫開,硬生生將那洶涌的淚意逼了回去。
不能再待下去了。一刻也不能。
我放下那只冰涼的湯盅,瓷底與桌面碰撞,發(fā)出極輕微的一聲“叮”。這微小的聲音在沈錚刻意營造的“溫馨”讀書聲里,顯得那么突兀。
“我走了?!蔽艺酒鹕?,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沒有回應(yīng)。
沈錚的讀書聲甚至沒有一絲停頓,流暢地繼續(xù)著:“……鮫人泣淚成珠,漂泊于茫茫大?!彼囊暰€專注地落在畫冊上,側(cè)臉線條冷硬。
沈銳似乎微微側(cè)了一下頭,但終究沒有轉(zhuǎn)過來,目光依舊膠著在書頁間。
我沉默地拿起那個已經(jīng)空了的食盒,走向門口。走過沈錚身邊時,他低垂著眼睫,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聽到他平穩(wěn)而毫無波瀾的讀書聲,如同念著最尋常的經(jīng)文。
推開云影閣沉重的雕花木門,外面清冷的空氣裹挾著細碎的雪粒撲面而來,吹散了閣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暖香和虛假的溫情。
身后,沈錚的聲音清晰地追了出來,念著故事的結(jié)局:
“……永世不得歸鄉(xiāng)?!?/p>
我反手輕輕合上門,將那讀書聲、那暖光、那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景象徹底隔絕在身后。
風(fēng)雪似乎更急了。
我抱著冰冷的食盒,一步步走下假山。風(fēng)雪灌進單薄的衣領(lǐng),凍得人瑟瑟發(fā)抖,卻奇異地讓我混亂的頭腦漸漸清晰起來。
沒有回頭路了。
也不需要回頭路了。
回到榆錢胡同那個冰冷的小院,已是深夜。青禾一直守在門口,看到我失魂落魄、臉色青白地回來,嚇了一跳,連忙迎上來接過我懷里的食盒。
“姑娘!您的手怎么這么冰?臉色也……”她觸到我冰冷的手指,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沒事?!蔽覔]開她想要攙扶的手,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疲憊,“收拾東西,現(xiàn)在就走?;貢?。”
“現(xiàn)在?”青禾愕然,“這都半夜了,外面風(fēng)雪……”
“現(xiàn)在!”我打斷她,語氣是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目光掃過這間住了不過月余的、徒有四壁的屋子,沒有絲毫留戀。
只有墻角那個裝著母親遺物的青布包袱,是我唯一需要帶走的。
青禾看著我眼中那片不容置疑的冰原和死寂,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只重重點頭:“是!奴婢這就收拾!”
她動作麻利,很快將我們少得可憐的幾件換洗衣物和一點散碎銀錢打包好。
我則走到墻角,拿起那個青布包袱,緊緊抱在懷里。
母親留下的那把象牙梳子,硬硬的棱角隔著布料硌著心口,帶來一絲微弱的支撐。
推開院門,風(fēng)雪呼嘯著灌進來。
“姑娘,我們?nèi)ァ鼻嗪瘫е“?,看著茫茫夜色,有些茫然?/p>
“通州碼頭?!蔽彝鲁鏊膫€字,率先踏入了風(fēng)雪之中。
懷里的玄鳥令,冰冷堅硬的棱角隔著衣物硌著那道掌心的舊疤,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和力量。
此一去,山高水長,再無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