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燦那句“我去當(dāng)!”的回音,仿佛還在雙水村灰蒙蒙的天空下震顫,而隨之而來的,是洛家小院里死一般的沉寂,以及更深、更沉的悲切。
陳氏的哭聲,從最初的凄厲尖銳,漸漸變成了壓抑在喉嚨深處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像被寒風(fēng)撕扯的破布。
她緊緊攥著洛燦的手,仿佛一松開,兒子就會立刻消失在那吃人的兵營里。
洛大山則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佝僂著背坐在門檻上,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院角那堆尚未融化的殘雪,一夜之間,頭發(fā)似乎白了大半。
接下來的幾天,雙水村被一種絕望的哀傷籠罩。幾家同樣有適齡男丁、又實(shí)在拿不出銀子的農(nóng)戶,也最終做出了和洛家一樣痛苦的選擇。低低的啜泣聲時常從某個角落飄出,為這寒冷的冬末更添幾分凄涼。
洛燦成了家里最“忙”的人。他不再去趙石頭那里練飛鏢,而是沉默地幫著家里干活。
劈柴、擔(dān)水、修補(bǔ)那漏風(fēng)的屋頂……他干得格外賣力,仿佛要將未來幾年該干的活,都在這幾天里干完。
每一次揮動斧頭,每一次挑起沉重的水桶,都像是在和這個生活了十四年的家,做無聲的告別。
洛小語似乎也懵懂地明白了什么。
她不再像往常那樣纏著哥哥玩耍,只是像個小尾巴一樣,默默地跟在洛燦身后。
當(dāng)洛燦劈柴時,她就抱著膝蓋坐在旁邊的柴堆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當(dāng)洛燦修補(bǔ)屋頂時,她就站在院子里仰著小臉,寒風(fēng)把她的小臉吹得通紅也渾然不覺。
偶爾,她會小聲問一句:“哥,你啥時候回來?”洛燦總是停下手中的活,努力擠出笑容,揉揉她的腦袋:“快了,等哥在外面掙了大錢,就回來接小語去縣城里住大房子,吃好吃的!”
洛小語便用力點(diǎn)頭,眼睛里閃爍著希冀的光,但很快那光又黯淡下去,小手緊緊抓住洛燦的衣角。
陳氏強(qiáng)忍著悲痛,開始為兒子準(zhǔn)備行囊。家里僅有的幾塊還算厚實(shí)的粗布,被她連夜縫制成一件稍厚些的夾襖。
她翻遍了所有角落,搜刮出十幾個銅板,用一塊洗得發(fā)白的手帕仔細(xì)包好,又烙了幾張最厚實(shí)的、能放得久一點(diǎn)的雜糧餅子。每一樣?xùn)|西,都浸透了一個母親無能為力的心酸和最深切的擔(dān)憂。
洛大山則變得更加沉默。他不再咳嗽,但臉色蠟黃,眼神空洞。
只是在洛燦最后一次檢查家里那幾畝薄田的田埂時,他默默地扛著鋤頭跟了上來。父子倆一前一后,在寒風(fēng)里走著,誰也沒說話。
直到走到田頭,洛大山才停下腳步,望著遠(yuǎn)處起伏的、被殘雪覆蓋的山巒,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燦兒……到了外面……別逞強(qiáng)。該低頭時……就低個頭。命……比啥都金貴。”
他頓了頓,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繼續(xù)道:“活著……活著回來?!?/p>
短短五個字,重逾千斤。洛燦鼻子一酸,重重點(diǎn)頭:“爹,你放心。我一定活著回來!”
離家的日子,終究還是到了。
七天后,是縣里規(guī)定的第一批“頂捐入伍”者報到的日子。天色未明,雙水村還在沉睡。洛家的小院里,卻已點(diǎn)起了昏暗的油燈。
陳氏最后一次為洛燦整理行裝。那件新做的夾襖穿在身上,里面塞滿了干糧。
裝著銅板的手帕,被她仔細(xì)地縫在了夾襖最里面的暗袋里。她一遍遍地?fù)崞铰鍫N的衣領(lǐng),動作輕柔,眼淚卻無聲地滑落,滴在洛燦的手背上,滾燙。
洛大山站在門口陰影里,背對著屋內(nèi),肩膀微微聳動。他沒有回頭,只是低啞地說了句:“路上……小心?!?/p>
洛燦背上簡單的行囊,里面除了干糧、幾件破舊衣物,還有那本他視若珍寶的破舊識字課本。
他走到門口,腳步沉重。他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低矮、破舊卻無比溫暖的家,看了一眼強(qiáng)忍淚水的母親,看了一眼父親那在陰影里顯得格外蕭索的背影。
“爹,娘,我走了。你們……保重身體?!甭鍫N的聲音有些發(fā)哽,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轉(zhuǎn)身邁出了門檻。
院門外,天光微熹,寒風(fēng)凜冽。洛小語不知何時已經(jīng)等在那里,小小的身影裹在單薄的舊棉襖里,凍得瑟瑟發(fā)抖,小臉煞白。
看到洛燦出來,她猛地?fù)渖蟻?,緊緊抱住洛燦的腿,把一張被攥得溫?zé)?、沾著淚痕的小紙條塞進(jìn)洛燦手里,又飛快地把自己懷里揣著的一個還帶著體溫的窩窩頭塞進(jìn)洛燦的包袱。
“哥……給你……”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小身子抖得厲害,卻倔強(qiáng)地仰著臉,“哥……早點(diǎn)回來……教我……教我這個字……”她指著紙條上一個歪歪扭扭的“寒”字。
那是洛燦教過她的第一個字。寒來暑往的“寒”。
一股巨大的酸楚瞬間沖垮了洛燦的堤防,他猛地蹲下身,用力抱了抱妹妹冰冷的小身體,喉嚨堵得說不出話,只能重重地“嗯”了一聲。
他站起身,不敢再看妹妹的眼睛,更不敢回頭看倚在門框上無聲流淚的母親和陰影里的父親。他咬緊牙關(guān),轉(zhuǎn)身,大步朝著村口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剛走出村口不遠(yuǎn),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了必經(jīng)的雪路上。
是趙石頭。
他依舊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硬模樣,抱著膀子,似乎等了有一會兒了,肩頭落了一層薄雪。他什么也沒問,只是上下打量了一下洛燦和他那單薄的行囊,眉頭皺得更緊。
“就這點(diǎn)家當(dāng)?”趙石頭的聲音帶著慣常的嘲諷。
洛燦停下腳步,沉默地點(diǎn)頭。
趙石頭嗤笑一聲,從背后解下一個用厚厚油布包裹著的長條狀物件,隨手扔給洛燦:“接著?!?/p>
洛燦下意識接住,入手沉重,帶著冰涼的金屬質(zhì)感。他解開油布,一抹黯淡卻堅韌的烏光映入眼簾。
那是一把刀。
刀鞘是粗糙的硬木制成,沒有任何裝飾,磨損嚴(yán)重。刀柄纏著臟污的麻繩,握在手里有些硌人。
洛燦握住刀柄,緩緩抽出刀刃。刀身約莫兩尺余長,比尋常柴刀略長、略直,刀背厚實(shí),刀刃并不如何鋒利,甚至有些地方帶著細(xì)微的卷刃和豁口,但整體線條流暢,透著一股歷經(jīng)廝殺的沉重與實(shí)用感。
刀脊上,刻著兩個模糊的小字——斷水。
“這……”洛燦愕然抬頭。
“早年用過的破爛貨,放我那兒也是生銹?!壁w石頭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軍營里,拳腳棍棒不如這玩意兒實(shí)在。
砍人,砍木頭,砍肉,都行。記住,刀是死的,人是活的。別光想著砍,多想想怎么‘?dāng)唷??!?/p>
他最后那個“斷”字,咬得格外重,眼神銳利地刺向洛燦,似乎想把這一個字刻進(jìn)洛燦的骨頭里。
洛燦握緊了冰冷的刀柄,粗糙的麻繩摩擦著手心,帶來一絲奇異的踏實(shí)感。
“斷水……”他低聲念著刀名,仿佛明白了趙石頭話里未盡的意思。不是劈開,是截斷。
是斬斷水流般的困境,是阻斷敵人的攻勢,是……在這殘酷的世道里,為自己斬出一條生路!
“謝謝石頭叔!”洛燦鄭重地將“斷水”刀插回刀鞘,用油布重新裹緊,牢牢綁在背后。這把刀,比任何干糧都沉重,也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
趙石頭沒再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洛燦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明,有審視,有告誡,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許。他側(cè)身讓開了道路。
洛燦最后看了一眼風(fēng)雪中的雙水村,看了一眼村口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然后,對著趙石頭深深鞠了一躬。
直起身,他不再猶豫,緊了緊背后的行囊和斷水刀,邁開腳步,踏上了那條通往未知的、鋪滿冰雪的官道。風(fēng)雪撲面而來,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但他的腰桿挺得筆直,腳下的步伐異常堅定。
身后,是生養(yǎng)他十四年的故土和親人無盡的牽掛;前方,是平安縣冰冷的征兵點(diǎn),是鐵與血的軍營,是名為“衛(wèi)國”、實(shí)為吞噬無數(shù)性命的巨大旋渦。
少年單薄的身影,在茫茫風(fēng)雪中漸行漸遠(yuǎn),最終化作天地間一個倔強(qiáng)而渺小的黑點(diǎn)。
雙水村的輪廓徹底消失在視野里,只有那刺骨的寒風(fēng),依舊在耳邊呼嘯,像是在為遠(yuǎn)行的游子送行,又像是在預(yù)示著前路的艱辛與冰冷。
平安縣城,那灰黑色的、壓抑的城墻輪廓,已經(jīng)隱約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