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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內(nèi)的空氣,凝固得如同萬年玄冰。燭火在黃銅燭臺上跳躍,將三道僵立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射在堆滿奏章的冰冷墻壁上,如同三尊被釘死在恥辱柱上的石像。硫磺硝石的刺鼻、絕望淚水的咸腥、鐵銹般的殺意,還有那被強行壓抑的、如同即將繃斷弓弦般的死寂,混雜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毒瘴。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他們劇變的臉。謝危枯槁的手死死摳著衣襟,渾濁的老眼在怨毒與驚駭中劇烈翻騰,那股致命的混合氣味幾乎凝成實質(zhì)。柳清言癱軟在地,蜷縮如受驚的幼獸,指縫間漏出的嗚咽帶著瀕死的絕望,但那雙抬起的、沾滿淚痕的眼眸深處,一絲被巨大誘惑點燃的、扭曲的生機正瘋狂滋長。沈硯……他依舊挺立如標(biāo)槍,但那雙鷹眸中翻涌的已不再是單純的憤怒,而是被徹底撕開偽裝后、被強行塞入一條血腥道路的屈辱、震撼,以及一種屬于猛獸被套上枷鎖后、對獵物更兇殘的嗜血渴望!他撫在喉下的指尖,因極致的用力而微微泛白,那處不自然的凸起,隨著他沉重如風(fēng)箱的呼吸而劇烈起伏。
“如何?”我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命運宣判般的重量,每一個字都敲擊在他們緊繃的神經(jīng)上,“朕的條件,很公平。用你們的秘密,換一條生路,換一個……或許能達成你們各自所求的機會?!?我微微停頓,目光最后落在沈硯身上,那眼神如同冰冷的戰(zhàn)鼓,“沈?qū)④?,北狄王庭的狼旗,換你喉下‘沈’字的安穩(wěn)。這筆交易,值否?”
沈硯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頸側(cè)的肌肉繃得像拉緊的弓弦。他死死盯著我,那雙翻涌著復(fù)雜風(fēng)暴的眼眸深處,屬于軍人的鐵血和對戰(zhàn)場功勛的渴望,終究如同熔巖般沖破了一切屈辱和驚疑的冰殼。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如同砂紙摩擦。
“……臣,”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種被強行碾碎后又重塑的粗糲感,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硬生生擠出來的,“……遵旨?!?最后一個字落下,他猛地單膝跪地,沉重的銀甲砸在青磚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頭顱深深低下,不再看我,但那繃緊如巖石的脊背,卻散發(fā)出一種即將撲向獵物的、更加危險的氣息。
這沉重的跪地聲,如同第一塊墜入深潭的巨石。
柳清言像是被這聲音驚醒,猛地從地上掙扎著爬起,踉蹌著撲到書案前,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紫檀木邊緣,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他顧不上疼痛,抬起那張?zhí)闇I橫流、慘白如紙的臉,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抓住救命稻草的激動而尖銳變調(diào):“臣……臣柳清言……愿為陛下……肝腦涂地!萬死不辭!” 他語無倫次,身體抖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攏在袖中的手卻下意識地、死死地按住了那處藏著秘密的硬物。
謝??菔莸纳眢w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他渾濁的老眼死死地、怨毒地盯著跪倒的沈硯和柳清言,又緩緩移向我,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他胸口劇烈起伏,那股刺鼻的氣味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葜Π愕氖种?,死死地、痙攣般地揪著那片深紫色的衣襟,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聲響。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久到燭火都搖曳得有些無力。
終于,一聲仿佛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帶著無盡疲憊和刻骨怨毒的嘆息,從他干裂的嘴唇間溢出。
“……老臣……”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音節(jié)都充滿了被碾碎的尊嚴(yán)和不甘,“……謝?!彼麡O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彎曲了那如同枯樹般僵硬的膝蓋,紫袍的下擺拖曳過冰冷的磚面,“……領(lǐng)旨?!?那“領(lǐng)旨”二字,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種沉入深淵的絕望和……一絲深藏的、令人心悸的瘋狂。他沒有磕頭,只是深深、深深地彎下腰,花白的頭顱低垂,遮住了那雙在陰影中閃爍著毒蛇般冷光的渾濁眼睛。
三條致命的毒蛇,暫時被套上了枷鎖,驅(qū)趕向了不同的方向。
密室厚重的烏木門無聲地合攏,隔絕了那三道帶著各自沉重秘密和滔天殺意離去的身影。門軸轉(zhuǎn)動的細微摩擦聲,如同一聲悠長的、帶著血腥味的嘆息。
死寂重新籠罩。
我依舊端坐于蟠龍椅中,紋絲不動,如同亙古的礁石。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威壓與交易,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只剩下一種浸透骨髓的疲憊和冰冷。寬大的玄色龍袍下,指尖冰涼,那緊貼著肌膚的三把匕首的冷硬觸感,此刻才清晰地傳遞過來,帶來一陣陣遲滯的寒意。
“陛下……”福安如同幽靈般,再次從屏風(fēng)后的陰影中無聲地浮現(xiàn)。他佝僂著腰,雙手捧著一只小巧的鎏金銅管,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北境……八百里加急……”
我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動了一下,示意他呈上。
福安小心翼翼地將銅管放在書案邊緣,仿佛那是什么燙手的烙鐵,隨即又無聲地退入陰影之中,連呼吸都屏住了。
我拿起那冰冷的銅管,入手沉重。擰開密封的火漆封口,一股混合著風(fēng)沙、汗水和血腥的獨特氣味瞬間彌漫開來。抽出里面卷得緊緊的一小卷薄絹,展開。
借著昏黃搖曳的燭光,一行行潦草卻力透紙背、仿佛用刀刻下的字跡,帶著北境凜冽的寒風(fēng)和絕望的氣息,刺入眼簾:
臣,鎮(zhèn)北關(guān)守將陳忠,泣血頓首!北狄左賢王阿史那渾,親率三萬狼騎,繞開天險鷹愁峽,奇襲斷龍嶺!守軍猝不及防,血戰(zhàn)三日,副將王猛戰(zhàn)死,校尉以上軍官折損過半!斷龍嶺……失守!糧道被斷,關(guān)城危殆!狄騎前鋒已抵黑石灘,距關(guān)城不足百里!臣率殘部死守待援,然……存糧不足十日,箭矢將盡!狄人攻勢如潮,晝夜不息!城破……危在旦夕!臣無能,愧對圣恩,唯以死報國!望陛下……速發(fā)援兵!遲則……鎮(zhèn)北關(guān)恐不復(fù)為陛下所有!十萬軍民……皆為齏粉矣!臣陳忠絕筆。
薄絹從指尖滑落,無聲地飄落在冰冷的紫檀木書案上。
燭火猛地一跳,爆出一個細小的燈花,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在死寂的密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斷龍嶺失守……糧道被斷……鎮(zhèn)北關(guān)危在旦夕……十萬軍民……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心頭!北境門戶洞開,狄人鐵蹄即將踏破雄關(guān),長驅(qū)直入!而這一切,竟然發(fā)生在我剛剛登基、朝局未穩(wěn)、甚至剛剛用最極端的手段勉強收服三條毒蛇的……此時此刻!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起,直沖頭頂!方才交易成功的些微掌控感,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滔天巨浪沖刷得蕩然無存!內(nèi)憂未靖,外患已如泰山壓頂!三條被強行壓服的毒蛇,此刻更像三顆隨時可能被這驚雷引爆的炸彈!
沈硯……我剛剛將他驅(qū)向北方,要他三個月內(nèi)踏破北狄王庭!可此刻,他尚未出京,北境門戶已破!他心中會如何想?是驚懼?是幸災(zāi)樂禍?還是……看到了更大的可乘之機?他喉結(jié)下的秘密,暗格中的虎符,會因此變得更加躁動不安嗎?
柳清言……他袖中的狼頭印信,此刻恐怕正滾燙!北狄的“大勝”消息,會通過他那條隱秘的渠道,以怎樣的速度傳遞出去?他又會在這滔天巨浪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謝危……衣襟里的毒火藥,后園的丹房……當(dāng)國門被破的消息傳來,這個本就怨毒瘋狂的老狐貍,他那顆被強行按下的、同歸于盡的心,會不會被徹底點燃?他手中那支深埋朝堂的“隱線”,是會成為救命的繩索,還是……加速毀滅的引信?
我緩緩閉上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試圖用那尖銳的刺痛來驅(qū)散腦中翻騰的驚濤駭浪。然而,陳忠那力透紙背、帶著血淚的絕筆,北狄鐵蹄踏破關(guān)城的轟鳴,十萬軍民絕望的哀嚎……如同魔咒般在耳邊瘋狂回響!
鎮(zhèn)北關(guān)……絕不能破!
可援兵……從何而來?倉促之間,京畿能調(diào)動的精銳幾何?糧草輜重如何籌措?朝中那些剛剛被我當(dāng)朝“羞辱”、人人自危的大臣們,此刻是會同仇敵愾,還是……落井下石?三條剛剛被我用致命秘密套上枷鎖的“大魚”,此刻是會成為助力,還是……反噬的毒牙?
時間!最缺的就是時間!
我猛地睜開眼!眼底深處,那被強行壓下的疲憊和冰冷瞬間被一種更加凜冽、更加決絕的鋒芒取代!如同深潭之下驟然亮起的刀光!
不能再等!
“福安!”我的聲音陡然響起,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刺破了密室的死寂!
陰影中的老太監(jiān)渾身一顫,幾乎是小跑著撲到書案前,深深躬下身:“奴才在!”
“立刻傳朕口諭!”我的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如同出鞘的利刃,“急召撫遠大將軍沈硯、丞相謝危、新科狀元柳清言——” 我微微一頓,目光掃過案頭那三份冰冷的密報和那份染血的加急軍情,聲音如同淬火的寒冰,“——還有……兵部尚書、戶部尚書、工部尚書!即刻入宮!不得延誤!告訴他們……”
我的目光穿透密室厚重的墻壁,仿佛看到了外面那陰沉欲墜的天穹,看到了北方那燃起的烽火狼煙,看到了朝堂之上即將掀起的滔天巨浪。
“……北境告急,狄人叩關(guān)!半個時辰內(nèi),朕要在紫宸殿……見到所有人!”
“半個時辰不到者……”我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寒,帶著一種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殺意,“……視同通敵叛國!誅——九族!”
最后三個字,如同九幽寒風(fēng),瞬間凍結(jié)了密室內(nèi)的空氣!
福安的身體猛地一抖,臉色瞬間慘白如白紙,連呼吸都停滯了!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驚駭和難以置信!但他沒有半分猶豫,甚至不敢再多問一個字,只是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幾乎要將額頭磕碎在金磚上:“……奴才……遵旨!”
他連滾爬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沖向密室門口,那倉惶的背影,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
沉重的烏木門再次無聲地合攏。
密室重新陷入絕對的死寂。只有燭火,依舊在黃銅燭臺上不安地跳躍著,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將那卷染血的薄絹上“斷龍嶺失守”、“城破只在旦夕”的字跡,映照得如同地獄的符咒。
我緩緩坐回蟠龍椅中,玄色的龍袍幾乎與身后的陰影融為一體。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腰間玉帶內(nèi)側(cè)那冰冷堅硬的匕首輪廓。
幽蟬…碎岳…血飲…
冰冷的觸感傳來,帶來一絲奇異的、令人心安的殘酷。
棋盤已亂,烽火連天。
三條套著枷鎖的毒蛇,一群驚惶失措的獵物。
而我這執(zhí)棋的“昏君”,手中能用的,除了這三把染血的匕首,就只有這……剛剛坐上、便已搖搖欲墜的龍椅。
風(fēng)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