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鎮(zhèn)的名字,大抵寄托著祖輩們最樸素的愿望——太太平平。
它蜷縮在大梁國西南邊陲的莽莽群山褶皺里,像一粒被遺忘的芝麻。
鎮(zhèn)子不大,青石板鋪就的街道被歲月和腳步磨得油亮,兩旁是擠擠挨挨、高矮不一的木樓,檐角掛著褪色的布招,在帶著山林濕氣的微風里無精打采地晃動。
空氣里常年彌漫著一種混合的味道:潮濕的泥土氣、柴火燃燒后的煙火味、偶爾飄過的飯菜香,以及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仿佛從地底深處滲出來的、屬于生死的寂寥氣息。
這氣息的源頭,就在鎮(zhèn)東頭那間不算起眼的鋪子——“墨記壽材”。
鋪面不大,收拾得異常整潔。門外沒有花哨的招牌,只在門楣上懸著一塊老舊的木匾,刻著四個端正卻透著滄桑的隸字:往生安息。
門內(nèi)光線略顯昏暗,空氣中飄浮著上好檀木、陳年紙張和某種特殊防腐藥劑的混合氣味??繅φR碼放著幾口刷了清漆、泛著溫潤光澤的柏木壽材,旁邊架子上陳列著紙人紙馬、金銀元寶、素色孝服、香燭紙錢等一應喪葬用品。
一切井然有序,透著一種看慣生死的平靜。
墨辰笑正蹲在鋪子角落,手里拿著一塊軟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口剛上好漆的薄皮棺材。他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形頎長,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白、卻干凈利落的靛藍色粗布短褂。眉眼繼承了父親墨守誠的周正,又多了幾分屬于這個年紀的清朗,只是眼神深處,比同齡人似乎多了些沉靜,少了些跳脫。常年接觸白事,讓他的神情里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淡然。
“阿笑,”一個沉穩(wěn)溫和的聲音從后堂傳來,伴隨著輕微的腳步聲。墨守誠撩開隔開前后堂的藍布門簾走了出來。他約莫四十出頭,面容方正,眼角刻著細密的皺紋,眼神平靜而通透,是那種見慣生死后的豁達與悲憫。他手里拿著一個算盤,指尖靈活地撥動著幾顆珠子,“西街李老爹家的‘三牲’、‘引魂幡’都備齊了?明兒一早得送過去,老人家時辰定了,耽誤不得?!?/p>
“爹,放心,都齊整了?!蹦叫︻^也沒抬,手下擦拭的動作依舊沉穩(wěn),“李老爹喜歡素凈,我特意選了那匹月白色的‘真引路’,紙活兒也扎得簡潔些。”
“嗯,你辦事,爹放心?!蹦卣\點點頭,走到柜臺后,將算盤放下,目光掃過略顯空蕩的鋪面,輕輕嘆了口氣,“這太平日子……但愿真能長久太平下去。”
墨辰笑停下動作,抬起頭看向父親。他知道父親這聲嘆息并非空穴來風。墨家世代經(jīng)營這壽材鋪,見多了生離死別,也深知這份“太平”的脆弱。
大梁國看似承平,但邊關(guān)時有摩擦,山野之中更有妖邪精怪、左道旁門出沒的傳聞,只是這消息閉塞的太平鎮(zhèn),像被一層無形的罩子保護著,暫時隔絕了外界的紛擾。
“會的,爹。”墨辰笑應了一句,聲音不大,卻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篤定,像是在安慰父親,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小鎮(zhèn)黃昏的寧靜,像一把生銹的刀子,猛地劃開了那層溫吞的表皮。
蹄鐵敲打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又帶著點慌亂的“噠噠”聲,越來越響,最終竟在墨記壽材鋪門前猛地勒住!
“唏律律——!”
駿馬嘶鳴,帶著長途奔襲后的疲憊與焦躁。
墨辰笑和墨守誠同時抬頭望去。
只見一個穿著深灰色勁裝、風塵仆仆的漢子幾乎是滾鞍下馬。他身材魁梧,但此刻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干裂,額頭布滿了細密的汗珠,混雜著塵土,在臉上沖出幾道泥溝。他一手緊緊捂著左側(cè)肋下,指縫間隱隱有暗紅色的血漬滲出,將灰色的布料染深了一片。
另一只手則死死抓著一個粗布包裹,包裹不大,卻被他攥得指節(jié)發(fā)白,仿佛那是他的命根子。他眼神渙散,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惶和一種瀕死的絕望,目光掃過“往生安息”的匾額,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店家……店家救命!”漢子聲音嘶啞干裂,如同破鑼,帶著劇烈的喘息,踉蹌著撲到門檻邊,身體搖搖欲墜,“掌柜的……幫……幫個忙!送……送一程!”
他最后一個“程”字幾乎是咬著牙擠出來的,身體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栽倒。
墨守誠臉色微變,一個箭步從柜臺后搶出,動作快得不像個常年與棺材打交道的中年人。他一把扶住那漢子下沉的身體,入手只覺得對方身體沉重冰冷,帶著不祥的僵硬感。
“壯士!撐??!”墨守誠沉聲道,同時朝墨辰笑低喝,“阿笑!快!搭把手!扶進后堂!”
墨辰笑反應極快,丟下軟布,幾步上前,與父親合力架住這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入手處,那漢子的身體果然冰冷僵硬,隔著衣物都能感覺到一種非人的僵直。
更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血腥味和某種…腐朽泥土的味道,撲面而來,讓墨辰笑胃里一陣翻騰。他強壓下不適,和父親一起,半拖半架地將人弄進了光線更暗的后堂。
后堂是墨家處理一些特殊“客人”和存放物品的地方,也有一張窄榻。父子倆將那漢子小心地安置在榻上。
“水……”漢子癱在榻上,如同被抽掉了骨頭,只剩下胸膛還在劇烈起伏,眼神死死盯著墨守誠,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懇求,“掌柜的……行行好……幫我……送走‘它’……太平鎮(zhèn)外……三十里……黑風坳……老槐樹下……埋……埋了……”
他艱難地抬起那只沒捂?zhèn)诘氖郑赶虮凰o緊抱在懷里、此刻滑落在身側(cè)的粗布包裹。包裹不大,形狀狹長,像個長條形的盒子。
“報酬……在……在懷里……”漢子另一只手哆嗦著想往懷里掏,卻牽動了肋下的傷口,頓時疼得他渾身抽搐,臉色更加灰敗,額頭上豆大的冷汗?jié)L滾而下,后面的話被劇烈的咳嗽和喘息淹沒。
“壯士莫急!先止血!”墨守誠經(jīng)驗老道,一眼看出此人傷勢極重,已是彌留之際,此刻任何動作都可能加速他的死亡。他迅速按住漢子掏東西的手,沉聲道,“阿笑,快!拿金瘡藥和干凈布來!再去灶上弄碗溫水!”
墨辰笑應聲而動,動作麻利。他很快取來了藥箱和布條,又端來一碗溫水。
墨守誠小心翼翼地揭開漢子捂著傷口的手。只見肋下衣衫早已被血浸透,破開一個猙獰的口子,邊緣皮肉翻卷,顏色發(fā)黑,散發(fā)出淡淡的腥臭。這絕非尋常刀劍之傷!
墨守誠眉頭緊鎖,倒吸一口涼氣。他迅速清理傷口,撒上厚厚一層家傳的金瘡藥粉,再用干凈布條緊緊包扎。
整個過程,那漢子牙關(guān)緊咬,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壓抑痛哼,眼神卻死死盯著那個粗布包裹,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和一種……奇異的解脫感。
“壯士,你這傷……”墨守誠包扎完畢,看著漢子灰敗的臉色和那詭異的傷口,心中警鈴大作。
“沒……沒用了……”漢子劇烈地喘了幾口氣,眼神開始渙散,他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抓住墨守誠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掌柜的……答……答應我……送走‘它’……黑風坳……老槐樹……埋了……一定……一定要埋深……埋深……越快……越好……別……別讓‘它’見光……別……別讓人……看見‘它’的臉……千萬……千萬……”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急促,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最后幾個字幾乎是氣音:
“……趕……尸……派……在……追……”
話音未落,他抓著墨守誠的手猛地一松,瞳孔瞬間放大,直直地望著屋頂?shù)臋M梁,眼中最后那點驚恐和哀求凝固了,身體徹底僵硬下去。
后堂里陷入一片死寂。
墨守誠探了探漢子的鼻息,又摸了摸他冰冷僵硬的頸側(cè),沉重地搖了搖頭。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從這漢子闖入到咽氣,不過短短一炷香的時間。
墨辰笑端著空碗站在一旁,感覺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趕尸派?那不是只存在于說書先生口中、深山老林里那些驅(qū)使尸體、神秘詭異的左道門派嗎?怎么會出現(xiàn)在太平鎮(zhèn)?這人身上的傷,還有他那包裹里要送走的東西……一股強烈的不安攥緊了少年的心臟。
墨守誠沉默地站了片刻,眼神復雜地看著榻上迅速冷卻僵硬的尸體,又看向那個被死者臨終前死死護著的粗布包裹。那包裹靜靜地躺在死者身側(cè),像一塊沉重的墓碑。
“爹……”墨辰笑的聲音有些干澀。
墨守誠深吸一口氣,臉上的悲憫被一種凝重取代?!叭怂罏榇?,臨終所托,不能不辦。何況……”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牽扯到‘趕尸派’這三個字……這事,怕是不簡單了。阿笑,去前頭把鋪門關(guān)了,掛上‘歇業(yè)’的牌子?!?/p>
墨辰笑心頭一凜,依言照做。當他閂上厚重的鋪門,掛好木牌,隔絕了外面漸沉的暮色和偶爾路過的腳步聲時,一種與世隔絕的壓抑感瞬間籠罩了整個墨記壽材鋪?;椟S的油燈在墻壁上投下父子倆搖曳放大的影子,如同鬼魅。
墨守誠走到榻邊,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個粗布包裹。包裹入手沉重,遠超其體積應有的分量,觸感冰冷堅硬,隔著粗布,似乎能感覺到里面東西的棱角。他解開包裹的結(jié),一層層打開粗布。
里面的東西顯露出來。
是一個長方形的木匣,材質(zhì)非金非木,入手冰涼沉重,呈一種黯淡的墨綠色,上面沒有任何雕飾,只有一些模糊不清、仿佛天然形成的扭曲紋路。匣蓋邊緣嚴絲合縫,沒有任何鎖扣,卻透著一股沉重堅固的感覺。
墨守誠眉頭緊鎖,手指在匣蓋上摸索著。他經(jīng)營壽材多年,見過各種棺槨器具,卻從未見過如此材質(zhì)、如此形制的匣子。這絕不是尋常人家的東西。
“爹,這……”墨辰笑湊近了些,也感覺到了木匣散發(fā)出的不尋常氣息。
墨守誠沒有回答,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扣住匣蓋兩端,用力向上掀開!
“咔噠……”
一聲輕微的機括響動,匣蓋應聲而開。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那不是尸臭,而是一種極其古老、極其深沉的……土腥味?不,比土腥味更復雜,混合著巖石的冷冽、某種金屬的銹蝕感,還有一種仿佛沉寂了千萬年的、無法言喻的枯寂和……威嚴?這氣味并不濃烈,卻極具穿透力,瞬間充斥了整個后堂,讓墨辰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木匣內(nèi),鋪著厚厚一層早已失去光澤的、干枯的深紫色苔蘚。苔蘚之上,靜靜地躺著一具“尸體”。
嚴格來說,它更像一尊包裹在腐朽衣物里的人形雕像。
衣物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和質(zhì)地,只剩下襤褸的碎片,緊緊貼附在軀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灰敗的、仿佛隨時會風化成粉末的狀態(tài)。露出的“皮膚”是一種無法形容的青灰色,干癟、緊貼在骨骼上,毫無水分,更像風化的巖石或者某種金屬。它雙手交疊放在胸前,姿態(tài)僵硬而莊重。
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臉部。
一張覆蓋了整個面龐的青銅面具,牢牢地扣在那里。面具造型古樸詭異,線條粗獷而扭曲,勾勒出一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臉孔。沒有雕刻具體的五官,只有兩個深邃的眼洞和一道代表嘴巴的細長縫隙。面具表面布滿了斑駁的銅綠,一些地方甚至凝結(jié)著暗紅色的、仿佛干涸血跡的污垢。面具邊緣與干癟的頸項皮膚緊密貼合,仿佛天生就長在那里。
整個后堂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在青銅面具那空洞的眼窩里投下?lián)u曳不定的陰影,更添幾分陰森詭譎。
墨守誠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疑和凝重。這具“古尸”散發(fā)的氣息,遠比剛才那漢子帶來的死亡氣息更加古老、更加沉重、更加……不祥。他幾乎可以肯定,這絕非尋常死人!那漢子臨終前的恐懼和警告,絕非空穴來風!
“爹,這……這到底是什么東西?”墨辰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存在,那青銅面具下,仿佛隱藏著能吞噬靈魂的深淵。
墨守誠沒有立刻回答,他死死盯著青銅面具,像是在辨認什么,又像是在極力回憶。半晌,他才用一種極其低沉、仿佛怕驚醒什么的聲音說道:“阿笑,去后院,把‘老伙計’推出來?!?/p>
“老伙計”指的是墨家祖?zhèn)鞯囊豢谔刂瓢遘?,專用于運送尸體去城外墳崗。車身由硬木打造,異常堅固,車輪裹著厚厚的膠皮,能最大程度減少顛簸,車廂比普通板車深,上面還罩著一張厚實的、浸過特殊藥水的油布,用來隔絕氣味和……某些東西的窺探。
墨辰笑明白父親的意思,這是要連夜送走這具古尸!他壓下心中的不安,快步走向后院。
后堂里只剩下墨守誠和那具躺在木匣中的古尸。墨守誠緩緩伸出手,想要將木匣蓋上。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匣蓋邊緣時——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
仿佛是什么東西松動脫落的聲音。
墨守誠的動作猛地僵住,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那具古尸交疊在胸前的、一只干枯如鳥爪的手,不知何時竟微微松動了一絲!更駭人的是,那覆蓋在它臉上的、看似嚴絲合縫的青銅面具,竟因為這一絲極其細微的動作,從左側(cè)臉頰邊緣……滑落了一小角!
就這一小角,露出了面具下掩蓋的“皮膚”!
那根本不是皮膚!
那是一種密集排列的、指甲蓋大小的、泛著幽冷金屬光澤的……青黑色鱗片!
密密麻麻,覆蓋了露出的那一點臉頰區(qū)域,在昏黃的油燈下,閃爍著非人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嗬……”
墨守誠倒吸一口涼氣,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纏住了喉嚨,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架子上,發(fā)出“哐當”一聲響。他死死盯著那露出的、覆蓋著青黑色鱗片的臉頰,只覺得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無法形容的大恐怖瞬間攫住了他全身!
這不是人!
這絕對不是人!
那漢子口中的“它”……還有“趕尸派”……一個可怕的猜想瞬間攫住了墨守誠的心神,讓他渾身冰涼。
就在這時,后院傳來了墨辰笑推動板車的轱轆聲。
“爹?我推過來了,怎么了?”墨辰笑的聲音帶著疑惑,他聽到了父親撞到架子的聲音。
墨守誠猛地回過神,強行壓下幾乎要沖破喉嚨的驚駭。他臉色煞白,額頭瞬間布滿冷汗,但眼神卻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決絕和一種父親保護孩子的本能。他用最快的速度,幾乎是撲上去,“啪”地一聲用力合上了那墨綠色木匣的蓋子!隔絕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青鱗!
“沒……沒事!”墨守誠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他一把抓起旁邊的厚油布,將木匣嚴嚴實實地包裹了好幾層,動作又快又狠,仿佛在封印一個即將破籠而出的惡魔,“快!阿笑!把這匣子搬上車!用油布蓋好!蓋嚴實!我們……我們立刻出鎮(zhèn)!去黑風坳!”
他必須立刻送走這東西!一刻也不能耽擱!那滑落一角露出的青鱗,如同死神的烙印,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里。太平鎮(zhèn)的喪鐘,似乎就在此刻,被一只無形的手,悄然敲響了第一聲!而更深的夜色,正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從四面八方的群山中,向著這個名為“太平”的小鎮(zhèn),無聲地圍攏、碾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