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岐山脈的夜,是潑墨般的濃黑,沉甸甸地壓在嶙峋的怪石和死寂的林木之上。風(fēng)從幽深的山隙間穿過,發(fā)出尖銳如鬼泣的嗚咽,卷起地面冰冷的浮塵,抽打在裸露的巖石上,發(fā)出沙沙的碎響。
陳皮蜷縮在一個勉強(qiáng)能容身的狹窄石縫里,背脊緊貼著冰冷刺骨的巖壁。身體像一具被徹底拆散又勉強(qiáng)拼湊起來的破舊木偶,每一次細(xì)微的移動都牽扯著筋骨深處撕裂般的劇痛。他死死咬著牙,才沒讓呻吟溢出口腔。那截焦黑的老槐樹枝被他緊緊抱在懷里,斷裂橫截面上那道細(xì)微卻透著不祥幽光的裂痕,如同毒蛇的豎瞳,在絕對的黑暗中,仿佛也能灼燒他的視線。
體內(nèi)那股狂暴混亂的靈氣,在經(jīng)歷了一次瀕死的爆發(fā)后,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寂。但這沉寂并非平息,更像是暴風(fēng)雨前令人窒息的寧靜。他能感覺到那股力量并未消散,而是更深地蟄伏進(jìn)他脆弱的血肉經(jīng)脈之中,如同沉睡的火山,等待著下一次更猛烈的噴發(fā)。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種被無形鎖鏈勒緊的窒息感。
寒冷如同跗骨之蛆,順著破麻布褂子的縫隙鉆進(jìn)骨髓。他努力將自己縮得更緊,汲取著懷里槐樹枝那一點(diǎn)微弱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溫?zé)?。黑暗放大了聽覺,山風(fēng)的嗚咽、遠(yuǎn)處不知名野獸的嚎叫、甚至自己血液流過耳膜的微弱轟鳴,都清晰得令人心頭發(fā)毛。
不能睡!睡著了,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或者醒來就成了被這混亂靈氣徹底吞噬的行尸走肉!
他強(qiáng)迫自己睜大眼睛,盡管眼前只有一片化不開的濃墨。思緒在劇痛和寒冷中艱難地轉(zhuǎn)動,如同生銹的齒輪。青泥鎮(zhèn)的泥濘、李屠夫的刀鋒、九天之上神都飛舟的煌煌天威、那聲清冷如冰泉的“螻蟻避讓”……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在腦海中翻滾、沖撞,最終定格在那株焦黑猙獰、卻又蘊(yùn)藏著致命生機(jī)的雷劈老槐上。
“老槐……老槐……”他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喉嚨里發(fā)出如同砂紙摩擦的氣音。一個瘋狂的念頭,在絕望的深淵里,如同鬼火般幽幽燃起。
他摸索著,再次掏出那把生銹的鈍刀。刀鋒在絕對的黑暗中,連一絲微光都沒有。左手食指指尖,昨夜割開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薄痂,觸碰之下,傳來鉆心的刺痛。
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猶豫。刀鋒帶著一種近乎自殘的狠厲,狠狠壓向那層薄痂!
“嗤啦……”
一種皮肉被強(qiáng)行撕裂的、令人牙酸的細(xì)微聲響在寂靜的石縫里響起。遠(yuǎn)比之前更濃稠、顏色更深沉、幾乎接近黑色的血珠,帶著一股被混亂靈氣浸透的灼熱腥氣,緩慢地凝聚在指尖。
劇痛讓他身體猛地一顫,額頭瞬間布滿冷汗。但他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他不再將血滴向那裂開的橫截面,而是將流血的手指,死死按在了槐樹枝那焦黑、粗糙、布滿皸裂紋路的樹皮之上!
粗糙的樹皮摩擦著傷口,帶來加倍的刺痛。暗沉的血珠迅速滲入那些細(xì)密的皸裂紋路之中。
“老伙計(jì)……”陳皮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夢囈,在狹窄的石縫里回蕩,更像是說給自己聽,“青泥鎮(zhèn)那爛泥塘……裝不下你了,也……裝不下我了……咱哥倆,得換個地方扎根……”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樹皮上用力摩挲著,仿佛要將自己的意志和那混亂的生命烙印進(jìn)去。
“我知道……你餓……我也餓……”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眼中閃爍著一種市井無賴特有的、混不吝的精光,“這蒼岐山,看著荒……底下指不定埋著什么好東西!那些修士老爺們……不都愛鉆山溝找寶貝嗎?咱也找!找著了……咱倆分!”
他頓了頓,像是在傾聽,又像是在積蓄勇氣,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腔調(diào):
“你得幫我……幫我撐?。蔚秸业健堔H’!我知道你行!你可是挨過天雷劈的!這點(diǎn)小傷小痛……算個屁!等我陳皮混出頭……給你找最肥的地脈!找最鮮的靈氣!讓你長得比那神都飛舟還高!還大!”
語無倫次,荒誕不經(jīng)。如同一個瘋子對著石頭許愿。但陳皮的神情卻無比認(rèn)真,眼神里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火焰。他將所有求生的渴望、所有對力量的貪婪、所有市井潑皮特有的狡黠和“不要臉”的韌性,都灌注進(jìn)這低語之中。這不是祈禱,更像是一場與魔鬼的交易,一次對自身命運(yùn)的拙劣占卜。
指間的血,在焦黑的樹皮上洇開一小片暗沉的濕跡,隨即被貪婪地吸吮殆盡。懷里的槐樹枝,似乎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又或許只是他的錯覺。
就在這死寂的、近乎絕望的低語與自我催眠中,一絲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清涼氣息,如同最纖細(xì)的蛛絲,順著指尖的傷口,極其緩慢地、極其吝嗇地,逆流回他灼痛撕裂的經(jīng)脈之中。
這絲氣息,遠(yuǎn)不如之前汲取的汁液那般狂暴猛烈,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和……滋養(yǎng)?如同久旱龜裂的土地,終于迎來了一絲微涼的夜露。雖然微弱,卻精準(zhǔn)地?fù)嵛恐切┍换靵y靈氣灼燒得最厲害的地方,帶來一絲短暫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jì)的舒緩。
陳皮身體猛地一震!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有用!這該死的、帶刺的“老伙計(jì)”,聽懂了他的“話”?!
他精神一振,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更加賣力地、喋喋不休地對著懷里的槐樹枝“傾訴”起來,語速越來越快,內(nèi)容也更加天馬行空,從幻想挖到上古靈脈,到騙倒神都巨擘,再到給自己和老槐樹塑金身供萬人膜拜……市井潑皮的狡黠、底層掙扎的狠厲、對力量的極致渴望,以及那一點(diǎn)點(diǎn)在絕境中掙扎出的、歪門邪道的“溝通”天賦,在這一刻,以一種荒誕不經(jīng)的方式,與他體內(nèi)那混亂的生機(jī)、與懷中這截邪異的老槐樹枝,產(chǎn)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微弱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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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在一種近乎永恒的煎熬中,終于吝嗇地撕開了蒼岐山脈東方的鉛灰色云幕。稀薄的光線艱難地穿透彌漫的山嵐,給冰冷的巖石和枯槁的草木鍍上了一層毫無暖意的慘白。
陳皮從半昏迷的狀態(tài)中掙扎著醒來。身體依舊沉重如灌鉛,劇痛如同附骨之疽,但那股瀕死的窒息感,似乎被昨夜那場荒誕的“對話”和那一絲微弱的清涼氣息,稍稍驅(qū)散了一些。至少,他能感覺到心臟還在跳,肺部還能吸入這冰冷稀薄的空氣。
他掙扎著爬出狹窄的石縫,動作牽動全身傷口,疼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冷汗瞬間浸透了本就冰冷的破衣。清晨凜冽的山風(fēng)如同冰刀,狠狠刮在臉上,讓他混沌的意識清醒了幾分。
他扶著冰冷的巖壁,艱難地站穩(wěn)。目光投向山下。
青泥鎮(zhèn)早已消失在起伏的山巒之后,視野所及,是連綿無盡、蒼涼枯寂的荒山野嶺。枯黃的灌木叢頑強(qiáng)地扎根在巖石縫隙,扭曲的怪木枝椏猙獰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遠(yuǎn)處,山勢漸陡,隱約可見更高處被稀薄霧氣籠罩的、更加幽深險(xiǎn)峻的峰巒輪廓。一條幾乎被野草淹沒的、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如同垂死的蚯蚓,掙扎著向山脈深處延伸。
這就是蒼岐山脈。傳說中埋葬著無數(shù)修士遺骸、隱藏著上古秘境、也孕育著兇殘妖獸的混亂之地。是青泥鎮(zhèn)那些底層散修偶爾提起時(shí),眼中既充滿向往又帶著深深恐懼的所在。
陳皮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嘗到一絲鐵銹般的咸腥。他緊了緊懷里那截冰冷的槐樹枝,感受著它粗糙樹皮帶來的刺痛和那絲微弱卻真實(shí)存在的聯(lián)系。沒有回頭路。只有向前,向這莽莽蒼山深處,去搏那一線渺茫的生機(jī)。
他拖著如同灌滿了碎石的沉重雙腿,一步一挪,踏上了那條湮沒在荒草中的小路。
每一步都伴隨著骨骼摩擦般的咯吱聲和經(jīng)脈撕裂的劇痛。山路崎嶇,布滿碎石和盤結(jié)的樹根。好幾次,他腳下一軟,整個人便重重地摔倒在地,冰冷的碎石和枯枝刺破本就破爛的衣物,在皮膚上留下新的血痕。他只能喘息著,用盡全身力氣再爬起來,繼續(xù)向前挪動。汗水混著血水和泥土,在他臉上、身上糊了一層骯臟的硬殼。
饑餓感如同野獸,瘋狂啃噬著他的胃袋。昨天吞下的那塊沾滿塵土的肥膘肉,早已化作虛無。他目光如同餓狼般掃視著路邊,尋找任何可以果腹的東西。幾叢邊緣鋒利的硬草,被他連根拔起,塞進(jìn)嘴里,用盡力氣咀嚼。草葉苦澀粗糲,帶著濃烈的土腥味,刮擦著喉嚨,但他強(qiáng)迫自己咽下。幾顆干癟發(fā)黑、不知名的野果,也被他囫圇吞下,只求那一點(diǎn)點(diǎn)微不足道的熱量。
時(shí)間在痛苦和麻木中緩慢流逝。日頭艱難地爬升,又漸漸西斜,將他的影子在荒涼的山路上拉得老長。
不知走了多久,轉(zhuǎn)過一道陡峭的山梁,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片相對開闊的谷地。谷底有一條早已干涸的河床,布滿灰白色的鵝卵石。河床對岸,是一片稀疏的枯木林。
就在陳皮拖著疲憊欲死的身體,準(zhǔn)備穿過干涸河床時(shí),一陣極其細(xì)微、卻異常清晰的破空聲,如同毒蛇吐信,驟然撕裂了山間的死寂!
“咻——!”
一道幽藍(lán)色的寒光,快逾閃電,帶著刺骨的殺意,毫無征兆地從側(cè)后方的亂石堆中激射而出,直取陳皮的后心!
死亡的氣息,冰冷刺骨,瞬間攫住了陳皮的心臟!
他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那是一種在青泥鎮(zhèn)爛泥塘里掙扎十幾年、無數(shù)次在惡霸刀口下?lián)旎匦悦サZ出的、近乎本能的危機(jī)感!身體比意識更快地做出了反應(yīng)!
沒有思考!沒有猶豫!
在寒光及體的剎那,陳皮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骨頭,以一種極其狼狽、卻又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地向前撲倒!動作牽動了全身的傷勢,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喉嚨里涌上濃重的腥甜!
“噗嗤!”
幽藍(lán)寒光擦著他破爛的麻布褂子掠過,鋒銳的勁風(fēng)甚至撕裂了他后背的皮膚,帶起一溜血珠!寒光狠狠釘入他身前不遠(yuǎn)處的一塊灰色巖石,竟是一枚三寸長短、通體幽藍(lán)、尾部還在微微顫動的——冰棱飛鏢!飛鏢沒入巖石近半,周圍的石面瞬間凝結(jié)出一層薄薄的白霜!
“咦?”一聲輕咦從亂石堆后傳來,帶著一絲意外。
陳皮重重摔在冰冷的鵝卵石河床上,堅(jiān)硬的石頭硌得他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疼得他蜷縮起來,劇烈地咳嗽,嘴角溢出血沫。但他顧不上這些,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翻過身,背靠著另一塊大石,胸膛劇烈起伏,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飛鏢射出的方向!
亂石堆后,三個身影緩緩走了出來。
為首的是個瘦高個,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灰色勁裝,臉色蠟黃,顴骨高聳,一雙細(xì)長的眼睛閃爍著毒蛇般陰冷的光,手里把玩著幾枚同樣幽藍(lán)的冰棱飛鏢。他旁邊是一個矮壯敦實(shí)的漢子,滿臉橫肉,扛著一把銹跡斑斑、刃口卻磨得雪亮的鬼頭刀,眼神兇悍。最后面是個尖嘴猴腮的年輕人,手里拎著一把短弩,弩箭閃爍著同樣的幽藍(lán)光澤,正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陳皮。
三個修士!看裝束和那冰棱飛鏢的陰寒氣息,絕非青泥鎮(zhèn)那些只會三腳貓功夫的底層散修可比!
“媽的,晦氣!”那矮壯漢子啐了一口,甕聲甕氣地罵道,“等了半天,就等來這么個叫花子?瘦得跟柴火棍似的,能榨出幾兩油水?”
瘦高個沒理會同伴的抱怨,細(xì)長的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陳皮身上來回掃視,尤其是在他懷里緊緊抱著的那個破布包裹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蚊子腿也是肉。這年頭,敢一個人往蒼岐山深處鉆的,要么是愣頭青,要么……就是身上有點(diǎn)東西?!彼曇艏饧?xì),如同鐵片刮擦,“小子,識相的,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還有懷里抱著的寶貝,乖乖交出來。大爺們心情好,賞你個痛快。”
陳皮背靠著冰冷的巖石,渾身每一塊肌肉都因?yàn)閯⊥春蜆O致的緊張而繃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瘦高個身上散發(fā)出的陰冷氣息,遠(yuǎn)比李屠夫那種蠻力兇悍更加危險(xiǎn)!那是真正殺過人、見過血的煞氣!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謶秩缤涞某彼查g淹沒了他。但在這極致的恐懼之下,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狡詐的火焰,卻在眼底深處幽幽燃起!青泥鎮(zhèn)十幾年摸爬滾打、在刀尖上跳舞的本能,在這一刻被死亡的威脅徹底激發(fā)!
他臉上瞬間堆滿了驚恐到極致的表情,身體篩糠般抖動著,聲音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別……別殺我!大爺饒命!饒命啊!我……我就是個逃難的!青泥鎮(zhèn)遭了災(zāi)……活不下去了……才……才往山里跑!我什么都沒……沒帶??!”他一邊哭嚎,一邊像是害怕極了,手忙腳亂地去解懷里那個破布包裹的結(jié),動作因?yàn)椤翱謶帧倍@得笨拙無比。
包裹散開,幾件破爛得幾乎看不出原樣的衣物滾落出來,那個粗陶小瓦罐也掉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兩圈,罐口封著的油紙破開,里面是幾片枯葉和一點(diǎn)灰撲撲的粉末——那是他在聚寶盆門口淘換的最后一點(diǎn)“精華”,早已失去了微弱的靈光,看起來和垃圾無異。
“大爺您看……您看……”陳皮哭喪著臉,抓起那幾片枯葉和粉末,捧在手心,如同捧著最后的救命稻草,手抖得厲害,“就……就這點(diǎn)破爛……是我全部家當(dāng)了……求求大爺……放我一條生路吧……我……我給您磕頭!”說著,他作勢就要往冰冷的鵝卵石上跪倒。
那矮壯漢子看得直皺眉頭,滿臉鄙夷:“操!真他媽是個窮鬼!白費(fèi)老子力氣!”他扛著鬼頭刀,似乎失去了興趣。
尖嘴猴腮的年輕人也撇撇嘴,放下了手中的短弩。
唯有那瘦高個,細(xì)長的眼睛微微瞇起,毒蛇般的目光并未從陳皮身上移開,反而更加銳利地落在他因?yàn)椤盎艁y”解包裹而露出的、緊緊攥在另一只手里的那截焦黑槐樹枝上!
“等等?!笔莞邆€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地響起。他向前走了兩步,幽藍(lán)的冰棱飛鏢在指尖靈活地轉(zhuǎn)動,閃爍著致命的寒光?!澳闶掷铩裁??”
陳皮的身體猛地一僵!攥著槐樹枝的手下意識地往身后藏了藏,臉上那驚恐的表情瞬間凝固,隨即變得更加慌亂,眼神躲閃:“沒……沒什么!就是……就是根燒火棍!山里撿的……擋……擋野狗用的……”
“燒火棍?”瘦高個嘴角的弧度更加殘忍,眼中閃過一絲貪婪的精光,“拿來,我看看?!闭Z氣不容置疑。
矮壯漢子和尖嘴猴腮的年輕人也重新將目光投了過來,帶著審視和好奇。
陳皮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糊弄不過去了。這截要命的老槐樹枝,終于還是引來了真正的豺狼!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冰寒刺骨。
怎么辦?硬拼?死路一條!交出樹枝?那等于交出了自己最后的依仗和秘密,同樣是死!而且會死得更快!
電光火石之間,陳皮的目光如同最狡猾的狐貍,飛快地掃過眼前三人。瘦高個顯然是頭領(lǐng),氣息陰冷,目光毒辣,最難對付。矮壯漢子看似兇悍,實(shí)則暴躁易怒。尖嘴猴腮的年輕人眼神飄忽,似乎意志最不堅(jiān)定……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計(jì)劃,瞬間在他腦海中成型!
他猛地抬起頭,臉上那驚恐的表情如同變戲法般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極度絕望和豁出一切的瘋狂!他沒有把槐樹枝交出去,反而將它死死抱在懷里,如同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同時(shí),他的身體猛地轉(zhuǎn)向左側(cè)——那個矮壯漢子站立的方位!
“不給?老子自己拿!”瘦高個顯然失去了耐心,眼中殺機(jī)畢露,手中幽藍(lán)飛鏢寒光一閃,就要射出!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陳皮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一聲凄厲到破音的尖叫,如同被逼入絕境的野獸,聲音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一種指向性極強(qiáng)的絕望控訴:
“大哥!東西在這!快接住??!殺了他們?。?!”
他一邊嘶吼,一邊用盡全身力氣,將懷里那截槐樹枝,朝著矮壯漢子的方向,狠狠地、孤注一擲地——扔了過去!動作幅度極大,充滿了“傳遞”的意味!
這一下,石破天驚!
那矮壯漢子根本沒想到陳皮會突然把“寶貝”扔向自己!他下意識地一愣,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截飛來的焦黑樹枝!
而瘦高個和尖嘴猴腮的年輕人,在聽到陳皮那聲指向性極強(qiáng)的尖叫和看到他的動作后,幾乎是本能地、將警惕和殺意瞬間轉(zhuǎn)向了矮壯漢子!尤其是瘦高個,他本就對矮壯漢子有所防備,此刻更是以為對方要黑吃黑!手中蓄勢待發(fā)的幽藍(lán)飛鏢,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閃電般調(diào)轉(zhuǎn)方向,帶著刺骨的殺意,直射矮壯漢子的咽喉!
“老四你找死!”瘦高個厲喝!
矮壯漢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嚇得魂飛魄散!他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只看到一道致命的藍(lán)光直撲自己面門!倉促間,他怒吼一聲,本能地?fù)]起鬼頭刀格擋!
“鐺!”
幽藍(lán)飛鏢狠狠撞在厚重的鬼頭刀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冰寒的氣息瞬間蔓延,刀身上凝結(jié)出一層白霜!巨大的沖擊力讓矮壯漢子踉蹌后退!
“操!老三你他媽瘋了?!”矮壯漢子又驚又怒,破口大罵。
“放屁!你想獨(dú)吞!”尖嘴猴腮的年輕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懵了,下意識地以為矮壯漢子真起了異心,短弩一抬,一支幽藍(lán)的弩箭就射向了矮壯漢子的下盤!
“媽的!反了你們!”矮壯漢子徹底暴怒,他本就是個莽夫,此刻被兩個“同伴”同時(shí)攻擊,哪里還管什么青紅皂白,怒吼著揮起鬼頭刀,不管不顧地朝著離他最近的尖嘴猴腮年輕人劈頭蓋臉砍去!
“誤會!是那小子……”瘦高個這時(shí)才猛然反應(yīng)過來,臉色劇變,想要喝止。但已經(jīng)晚了!
矮壯漢子勢大力沉的一刀已經(jīng)劈出!尖嘴猴腮的年輕人嚇得魂飛魄散,慌忙閃避,同時(shí)手中的短弩下意識地再次扣動扳機(jī)!
“噗嗤!”弩箭射中了矮壯漢子的大腿,帶起一蓬血花!
“?。?!”矮壯漢子吃痛,更加瘋狂,鬼頭刀舞得如同風(fēng)車,完全不分?jǐn)澄遥?/p>
“蠢貨!住手!”瘦高個氣急敗壞,一邊躲閃著矮壯漢子瘋狂的刀鋒,一邊試圖重新控制局面。但場面已經(jīng)完全失控!三個人瞬間打作一團(tuán),刀光、飛鏢、弩箭亂飛,怒罵聲、慘叫聲不絕于耳!誰也沒空再去管地上那截焦黑的槐樹枝,更沒空去管那個始作俑者——陳皮!
而此刻的陳皮,在喊出那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哥”并扔出槐樹枝的瞬間,整個人就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重重地?fù)涞乖诘?!他?qiáng)忍著劇痛,像一條真正的泥鰍,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手腳并用地朝著旁邊一處布滿茂密枯草和亂石的斜坡,連滾帶爬地?fù)淞讼氯?!身體順著陡坡一路翻滾,枯枝碎石劃破皮膚,也顧不上疼,只求離那三個自相殘殺的煞星越遠(yuǎn)越好!
混亂的廝殺聲、怒罵聲、慘叫聲,如同最瘋狂的樂章,在他身后上演。而他,這個一手導(dǎo)演了這場混亂的始作俑者,正帶著滿身傷痕和一顆狂跳不止的心臟,在枯草亂石的掩護(hù)下,亡命地向著蒼岐山脈更深、更險(xiǎn)惡的黑暗里,狼狽逃竄!
直到翻滾到坡底,撞在一叢茂密的荊棘里,陳皮才停下。他蜷縮在冰冷的泥土和尖刺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葉生疼。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望向坡頂?shù)姆较颉?/p>
打斗聲似乎停止了。坡頂一片狼藉,隱約可見倒伏的草木和……一灘暗紅色的血跡。卻不見那三人的身影,不知是死是活,或是追向了錯誤的方向。
劫后余生的虛脫感瞬間席卷全身。陳皮癱軟在荊棘叢里,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冷汗如漿。他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泥土和草屑、微微顫抖的雙手。
剛才……他做了什么?
沒有刀光劍影,沒有力拔山河。他只是……喊了一嗓子,扔了一截破樹枝。然后,三個兇神惡煞、能輕易取他性命的修士,就像被無形的手撥弄的棋子,瞬間自相殘殺,亂作一團(tuán)!
一股冰冷的、帶著強(qiáng)烈后怕的戰(zhàn)栗感順著脊椎爬升。但在這戰(zhàn)栗之下,一種前所未有的、難以言喻的明悟,如同黑暗中的第一縷晨曦,驟然刺破了他混沌的心神!
語言……聲音……指向……人心……
青泥鎮(zhèn)里靠著油嘴滑舌坑蒙拐騙的市井伎倆,昨夜對著老槐樹枝荒誕低語的自我催眠,剛才那一聲精準(zhǔn)引爆猜忌的絕望嘶吼……無數(shù)碎片在腦海中碰撞、融合!
一種模糊卻無比強(qiáng)烈的認(rèn)知,如同種子破開凍土,在他靈魂深處瘋狂滋生!
言可殺人!言可惑心!言可……撬動這天地間,比刀劍更重、比山岳更險(xiǎn)的——人心之局!